第14章 面灵气 玫瑰字侦探的疑惑

作者:京极夏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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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奇幻·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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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8-04-22 2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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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074字

这是个让人难以释然的年关。


我想是因为先前那个荒唐的事件害的。


我私下把它称为云外镜事件,那是个真正荒诞到家的事件。即使如此,有一段时期我还是被它搞得恐慌极了。不过最后我什么事也没有,事件似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一个不管怎么发展,我都不会有事的结果,所以也觉得好像没什么好计较的……


不过仔细想想,如果那样的话,我还真是个愚蠢到家的小丑呐。


这和彻底上当受骗的不甘心也有些不同。


至于为什么,


因为在那个事件里,我说起来只不过是生鱼片旁边点缀用的白萝卜丝罢了……


也就是如果没有我,摆起盘来会有点伤脑筋,但是不管盘子上摆得再多,也不会有人去吃,就是这样的存在。


敌人的眼中看到的,完全只有榎木津礼二郎,我说穿了只是用来钓榎木津这条鱼的饵。


比起白萝卜丝,更接近饵吗?


有人说我是海蚯蚓。在饵箱里扭来扭去,连自己为何会在这里都不明白的海蚯蚓。脑袋空空地只顾着蠕动身体的时候,突然被钓客抓起来,惊恐害怕着:噢噢,我就要被这个人给吃了吗?还是他对我有什么仇,要把我一把捏死吗……?


嗳,结果目的只是为了钓鱼,只要钓得到鱼,拿来当饵的海蚯蚓就算不是我——不,就算不是海蚯蚓也无所谓。——后来我得知了这件事。


最后我并没有像海蚯蚓那样被捏成好几段,而是活生生地被穿上钩子,又解下钩子,放回了饵箱,可是……


那样的话,我那战栗惊恐的心情又算什么?


我难道就没有个人的尊严吗?


我终归只是个连个体区别都没有的、纠缠在一块儿的无数海蚯蚓中的一只而已。如果我只能以无个性的大众之一这样的身分参与故事,真希望可以尽量不要牵扯上我。不要把我放回饵箱,直接把我放生算了。


这么一来,我就能以一介海蚯蚓的身分,过完无拘无束的一生了。


我绝对再也不去榎木津那里了。


我如此坚定再坚定地下定决心,度过年底。


中禅寺秋彦和木场修太郎的忠告是正确的,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断地告诫我不要跟榎木津扯上关系。中禅寺说尤其是我这种人——凡人,一旦与他扯上关系,就绝对不会有好下场。木场说,和他牵扯在一块儿,就会以惊人的速度变笨。


我误会了。


我一直以为他们的意思是,像我这种凡庸的人,和那种奇特的怪人往来,会受到感化,也变成怪胎一个,最好还是避免。的确,受到榎木津影响的人,每一个都有点怪,我也一直以为那都是被拥有惊人影响力的榎木津感染所致。


可是不是的。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是怪人。


因为古怪,才能稀松平常地和榎木津往来。而我这种人,情况又有些不同了。与他往来会变笨——意思是会愈来愈觉得自己是笨蛋。


我并不特别聪明,但也没有愚笨到哪里去。所谓凡人,是指并不特别优秀,但也不格外低劣的人。这是否事实姑且不论,但我认为借由这样想来维持自身安定的人种,就叫做凡庸。自己不比别人优秀,但应该也没笨到哪去,虽然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但应该也不会受人轻蔑——选择这样的人生的人,就是凡庸。对于某件事有着绝对不输给别人的自信、或是只有这件事我绝对做不来,有着这样一面的人,不会认为自己是个凡庸之辈吧。


以这种意义来说,我真是凡庸到了极点。


然而我一碰上榎木津,整个人就走调下。


我失去了安定。我一瞬间以为搞不好自己是非凡之人。然后当然会尝到挫败感。因为靠着非凡,是绝对赢不了榎木津的。实在不可能与他那样的角色匹敌。


而回到日常的时候,又会重新体认到自己的愚蠢、低劣、没用、笨拙。我并没有变得比以前更笨或没用,但怎么样就是会这么想。虽然这只是单纯的对比问题。


回到现实的我,不知为何,会陷入一种自己变得比以前更笨的错觉。


原来和榎木津往来,会愈来愈笨,指的是这样的意思。


所以我再也不要去榎木津那里了。


我如此坚定再坚定地下定决心,度过年底。


……话虽如此。


仔细想想,没事榎木津也不会找我去。就算逐一回顾过去的例子,无论是自愿还是非自愿,几乎全都是我自个儿找上门的。结果只是让事情变得复杂万端。碰巧认识奈美木节、被那个三流神棍神无月绑架监禁,当然都不是我害的,但也不是榎木津害的。如果不是那类不幸偶然接踵而至,永远都不可能发生榎木津需要我的状况,而我应该也不会有事拜访侦探社。


根本用不着下决心。


只要普通地过日子就行了。


没错,普普通通的就行了,我重新转念想到。


根本没什么好下决心的。只要我自自然然的,就能够度过风平浪静的平凡人生了。会下这种决心,不就证明了我还处在榎木津的磁场当中吗?


我必须无视,必须忘记。


只要淡淡地过着每一天就行了。


我认为会深刻思考这种问题,自我分析的状况,本身就已经是个大问题了。就是因为有多余的时间让脑细胞活动浪费在这种多余的思考,才会去想这种事。


最近制图的工作减少,我清闲得很。我任职的电气工程公司接下的案子这阵子全是修理工作。只有一些东西坏掉、要求修理的委托。不设计的话,就不需要图面。


我很闲。


就算到了十二月,也没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只是整个社会感觉变得慌慌乱乱的,所以我也顺便装出忙碌的样子罢了。


怎么样都非得在年关之前完成的事,仔细想想还真是没有。


和过去不一样,最近也没有必须在三十、三十一日前将所有的债款还清的规定了。当然惯例上是有,但并没有这样的法律。


大扫除也是,如果平常就勤于维持整洁,也用不着在前头加个大字特别去扫除,况且也不是说等明年一月再大扫除就有什么不对。


再说我住的文化住宅十分狭小,只要偶尔为之的小扫除就很够了。没有看不到顾不着的地方。


可是……就算打扫也没有什么不好。


打扫不是什么会过犹不及的事。


虽然不肮脏,但也不是干净到无懈可击的地步,所以抹个家具、整理个橱柜也不错,可是我就是提不起这个劲来。


只有心里干焦急,结果完全没动手。


再说,虽然每个人开口闭口就是十二月啦、年底啦,但进入十二月是才几天前的事,距离过年还有半个月以上。我觉得现在就开始准备过年,好像嫌早了些。


可是平常做的那些理所当然的事,又教人无法定下心去做。无法着手。所以明明很闲,表面上却又忙乱不堪。于是一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在烦恼一些愚不可及的问题。


总觉得对精神卫生非常不好。


就在我差不多快要受不了的时候。


我听见激烈的敲门声。


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一头熊。


说是熊,当然也不是真的熊。正确地说,是个像熊的人、像熊的男人。


可是尽管我与他认识了那么久,看到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心想:噢噢,有头熊。


是住在隔壁的我的总角之交——近藤。


近藤是个与众不同的落魄连环画画家,风貌有如发福的石川五右卫门,谈吐举止都像个古人。他的体型本来就丰满圆滚了,大概又在不晓得穿了几层的衬衫上面套了绵袍,形状看起来简直不像人类。脸上满是胡碴子,头发乱糟糟,又戴着黑框圆眼镜,看起来完全就像国外滑稽画中的熊。说可爱是可爱,但无疑是大叔一个。


「喂喂喂……」


近藤把满是胡子的脸朝我凑过来说。


「干嘛啊,闷死人了,你的脸大成那样,不用靠那么近我也看得到啦。」


「我说你家啊……」


「我家怎样了?很冷啦,快进来吧。」


「你家没事吗?」


「没事?没事啊。工作少了,加班也没了,口袋空空,难得的星期六半天假日,却哪儿都去不了,不过我跟你不一样,不是靠日薪勉强糊口,我是领月薪的嘛。」


「我不是说那个啦,本岛。」近藤说,背着手「砰」地关上门。狭窄的玄关被熊挤得无回身之地。


「我是问你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事。」


「不对劲的事?上星期多到我都受不了了呢。你不也知道吗?事到如今何必再问。」


要是再来上更不对劲的事,谁消受得了啊——我说,在厨房椅子坐下。


近藤杵在玄关问。


「没事,是吧。」


「什么叫没事?」


「闯空门啊。」


「闯空门?哦,这么说来,后头的阿婆抱怨说最近很多闯空门的呢……怎么了,你家碰上了吗?」


近藤那张胡子脸猛地一歪,大大的嘴巴撇了下来。


「你家被闲空门了?」


近藤恶狠狠地瞪我。简直像尊不动明王。


「喂,近藤,你家真的被闯空门喽?」


「好像是。」近藤说,突然萎靡下去。


「你、你被偷了什么?」


「不知道。不知道,可是真的有人跑进我家,物色家财道具,拿走了什么。」


「那、那快点报警……」


「等一下。」


近藤伸出手掌,做出歌舞伎中「且慢」的动作。他的一举一动都像古人。


「报警也是徒增困扰。」


「为什么?你该不会偷偷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吧?」


论起小偷,近藤长得比任何人都像个贼。他的外表根本就是日本駄右卫门。


要是拿把日本伞,直接就可以去演《白浪五人男》※了。这么说来,不管是戏剧还是小说,这个人都喜欢看古装戏。难道他自任为鼠小僧※,干了什么小偷勾当吗?


(※正式名称为《青砥稿花红彩画》,为歌舞位戏码之一,白浪即盗贼,描写五名知名盗贼的活跃。)


(※鼠小僧为日本知名盗贼之一,也是《白浪五人男》中的盗贼之一。)


我这么说,近藤大为愤怒:


「本、本岛,你居然说这种话。我打出娘胎到现在,一次都没有偷过东西!」


「听你胡扯,你小时候不就偷采过柿子吗?我还记得你偷采给我吃呢。」


「那哪算得上窃盗。俗话不是说,采花不是贼吗?别混为一谈。」


「笨的是你吧,柿子又不是花,是果实耶,果实。既然都结实了,就不适用那个俗话还是格言了。所以当然可以相提并论。你有前科!」


「你也吃了,那不是问罪吗?」近藤不满地抱怨。


「那种事不重要啦,近藤,重点是,为什么不能报警?你要是没做任何亏心事,不是应该立刻报警才对吗?」


「我说……我不晓得到底被偷了什么。」近藤说。


「什么?」


「东西的确少了,可是现在这种状态,根本没办法报警啊。」


「哦……」


我完全明了了。近藤家里有着不计其数的莫名其妙东西。


近藤是个连环画画家。


而且是个特殊的连环画画家。


近藤原本立志当上日本画家——虽然也不是因为这样——他对作画非常讲究。对小道具、建筑物、服装等等不必要地讲究。


而且近藤过去一直都是出于兴趣嗜好,净画些古装剧——当然并不受欢迎——但明明不受欢迎,古装题材却需要非常大量的资料。


这么说虽然有点缺德,但只不过是用来给小朋友娱乐的连环画,不管错得多离谱、画得有多假,应该也完全无所谓,可是为了画这些小鬼头流着鼻涕舔着麦芽糖观看的消遣图片,近藤拼命地考据时代,努力画出正确的场景。


可是毕竟是那种题材,近藤用到的净是些古怪的资料。不光是书籍绘画,也有许多实物。而这些不晓得从什么鬼地方弄来的各种物品,一旦进入家中,就再也不会出去。是愈积愈多。


近藤虽然不修边幅,却莫名神经质,像他睡的床,是从来不收的,即使如此,房间里还不到无立足之地的程度。可是一旦打开橱柜门,那里完全是异境。我好几次日瞪口呆,诧异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在那种地方塞进那么多的东西?


「嗳,你房间是那个样子嘛……」


「就是说啊。」


「什么就是说啊?说起来,怎么会有小偷去你家闯空门?你几乎足不出户的,不是吗?闯空门是闯入没人在的家才叫闯空门,可是你根本就没有离开家啊。难道你是鼾声大作、豪快地睡倒在地上了吗?」


「才不是咧。我是把完成的画送去给画商了啊。我又不是吃烟霞维生的仙人。喏,《机关侦探帖·箱车的怪人》第五回完成了啦。你被扯进古怪的事件,都不帮忙,害我画得累死了呢。然后我回来一看……」


「家里被翻过了?」


「不是的。」近藤表情异样认真,「上次的那个招猫……」


「噢,豪德寺的猫啊……」


是带来我私下称为五德猫事件的骚动的招猫。


「它不见了。」


「不见了……?那很便宜耶。我一口气买了两个,不会错的。我记得是五十圆吧。零售价是五十圆,就算偷了它拿去卖……或者说,就算偷那种东西……」


「不,我也这么想。跟那种东西相比,颜料还要贵多了。岩颜料※很贵的。可是啊……那是吉祥物嘛,我像这样宝贝地摆在书桌的笔筒旁边呢。可是……」


(※岩颜料是日本画专用的颜料,以各种矿物和半宝石研磨制成。使用时与胶混合。)


「它不见了?」


「是啊。」


近藤抱起胳臂。简直就像仙台四郎※的塑像。


(※仙台四郎,江户时代末期列明治时期的真实人物,因智能障碍无法言语,但他所拜访的店皆生意太好,因此生前受到各地漱迎。死后被视为保佑生意兴隆的福神。)


「会不会是被你不小心踢飞,滚进暖炉矮桌里去了?你仔细找过了吗?」


「我彻底找遍了。我疯狂地找。结果别说是找到了,反而发现了好几样不见的东西。」


「不见的东西要怎么发现?」


「噢,对耶。」近藤拍了一下手,然后呕气地说,「别挑语病。我发现有东西不见的事实。这点细节你心神领会一下嘛。」


当然,我是明知道才挑语病的。


嗳,凡庸的我能抓话柄的对象,顶多也只有近藤,这部分也只能要他多担待了。


「什么东西不见了?」我冷淡地问。


就算我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嘛。


「哦,鸭舌帽,还有当资料借来的模型枪不见了。」


「模……模型枪?」


「我不会画枪啊。不是你说的吗?就是你在那里吵闹说『你画的枪好奇怪』的,不是吗?」近藤说,「所以我才研究了一番。」


「的确,我是觉得现代剧***现的坏蛋拿着种子岛还是短筒※也太怪了,所以叫你改成现代风的枪……就算是这样,那种东西有模型吗?」


(※种子岛为火绳枪的别名,一五四三年从欧洲传到日本种子岛,故被如此称呼。短筒是一种枪身较短的枪炮,也称怀铁炮。)


「有啊。不过是木雕的啦,可是做得相当棒。我是向拍电影的小道具人员借来的。那个老爷爷因为弄不到拍戏用的手枪,就卯起来自己做。那是三流电影,没有购买模造枪的预算吧。」


「那不是很重要吗?」


「很重要啊。可是它不见了。消失了。这可是大事一桩。可是另一方面就像你说的,有小偷上门光顾我家太奇怪了。」


「很奇怪啊。你家怎么看都不像有钱人家。或者说,文化住宅哪里都半斤八两。不管是我家还是后面阿婆的家都没差。然而却在这里头选择了你家,这真让人想不透呐。」


「所以我才到处打听啊。」


「原来是这样啊。」我总算明白了熊的来意。


「就是这样。」近藤神气地说。


「那怎么样了?」


「哦,大马路那边——从车站那边往这里,有四家都被闯空门了。好像有可疑的家伙溜进家里物色财货,留下了痕迹。不过嗳,几乎没有损失的样子。或者说,家里富有到可以摆现金的人,才不会住在这种地方呢。也没有人会在壶里存金币。当然没有存折那种新潮玩意儿。这里的人都是把所有的财产装在钱包里,与主人形影不离。」


我也是这样。


什么我不是靠日薪糊口、是领月薪的,说得神气兮兮,可是领到的月薪全都收在怀里,愈接近月底,就愈来愈单薄。就算非常稀罕地过了一个月还有剩,我也不会拿去存起来。邢种意外之财少得喜孜孜地拿去外食个一次,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简而言之,就是穷。


「全都遭小偷了吗?」


「不是全部。因为这里不是各五户两排,总共有十栋吗?在这一排,你家是最后一个。到底了。我家是从那边数来第四间。嗳,我也不是每一户都问过,不过有一半都遭了小偷吧。所以我才担心地跑来问你。」


「原来是这样啊……」


我有点毛骨悚然。


直到刚才我连半点都没有怀疑,但搞不好我在公司坐热椅子的上午,就有人擅自闯进这个家里面也说不定。


因为丝毫不疑,所以完全没有留意,但……也有可能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当然,我都没发现了,所以应该是没有受害,可是还是觉得怪不舒服的。


我站起来扫视房间里面。


感觉……没有任何异状。


「没有……异状啊。」


「你仔细看过了吗?连我都在想到招猫之前,完全没有发现呢。可是真的有东西不见了。」


「唔唔……」


如果其他人家也受害了……近藤家遭小偷这种感觉不可能发生的事,也是事实吧。


我首先确认门窗锁。


从公司回来,打开玄关锁的时候,感觉并没有什么异状。门锁也没有被撬开的痕迹。我检查后发现,后门仍是从屋内锁上的。窗户也是一样。因为漏风漏得很严重,厨房的小窗被我糊死了。


靠走廊的落地窗是插销锁,没法打开。而且这星期很冷,我也没去阳台晒衣服,一次都没有打开过。


「锁都好好的啊。」


我这么说,近藤便骂我「真笨。」


「这年头的小偷手法很高明的。这种破房子的阳春锁,他们一下子就可以弄开了。我家也没有任何异状,其他家也是一样。是用铁丝还是什么的,两三下撬开玄关锁的。」


「两三下啊……」


就算是这样,小偷办完事后离开房子时,会先上锁再走吗?我觉得赶快落跑比较好。


「那样的话,家人回来一开门就知道出事啦。比起开着门锁,锁上之后再离开,比较可以拖延发现时刻啊。这叫做欲远则不怎么样、吃紧弄破碗的精神。」


「唔唔。可是……」


没有东西不见。


况且我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可偷。说到衣服,我只有工作眼,每一件便服都是旧衣。最体面的外套外出时都穿着出门。别说是书画古董了,我连一般家庭会有的东西都没有。


锅釜茶壶这类的,我想偷了也没用。


就算偷了,除非拿去给焊锅匠补一补,否则也不能用。连棉被都得重新打过。


而这些东西都在,招猫也在。


「没有。」


「什么东西不见了?」


「没有东西不见了。……或者说,自己家里的东西竟然少成这样,我自个儿都吓着了呐。」


原来我的东西少到这种地步吗……


我再次体认到这残酷的现实,老实说,我顿时感到无比凄凉。


「比起穷,你的问题是出在太缺乏执著了。所以才不受女人青睐。」


近藤随口胡说。这跟那有什么关系?


「总之,你这里没事就好了。然后我想跟你打个商量……」


我有不好的预感。


近藤的商量,向来没有什么好事。


一下是叫人买招猫,一下是叫人采访侦探,净是些没益处的怪事。而且最后的回礼竟然是一串萝卜干,教人哑口无言。


「就是啊……」


熊把胡须盖住的嘴巴左右拉开,露出大大的牙齿笑了。


「不要笑啦,好恐怖。」


「我检查了一下什么东西不见了。」


「这我听说了。」


「柜子里面也检查过了。」


「这样啊。」


——啊啊。


我再次瞬间理解了。


「整理起来……非常棘手,是吗?」


「无从下手。」近藤不知为何,满意地答道。


近藤的家真的是一片只能说是「无从下手」的惨状。


这么狭小的家,竟然能够塞进这么多的物品。在吃惊或目瞪口呆之前,我不由得先感到了佩服。不,到了这种地步,或许已经是一种值得尊敬的行为了。别说是立锥之地了,连身体要塞进去都有问题。甚至教人觉得呼吸困难。


不,实际上我真的呼吸困难了。


「怎么会搞成这样?」


「所以啦,我在想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近藤把入口附近的木箱子堆起来,用脚挪开绑成一叠的杂志,空出通道后,进了自己的家。


「嗳,进来吧。」


「进去哪里?」


根本进不去。


我无可奈何,用脚尖挪开近藤的破木屐,进入脱鞋处,眺望一片惨澹的室内。


旧报纸、旧杂志、剪贴簿、书本、揉成一团的纸、叠起来的纸、塞进大量莫名其妙物品的箱子类——木箱茶箱帽箱衣物箱、行李箱、书帙、画框、木板、陶器、壶、达磨不倒翁、小芥子人偶、纸糊火男面具、般若能乐※面具、花笠※、馒头笠※、三度笠※、蓑衣、假竹刀、假竹长枪、马鞍、木雕牛……让人看得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简直就像大地震之后的旧货市场一样。


(※能乐是起源于日本中世纪的表演艺术之一,明治以后也称能乐,包括能及狂言。同时具有舞蹈和戏剧的要素。般若则为能乐中鬼女的角色。)


(※上面装饰有花采的斗笠,多为节庆表演时所戴。)


(※一种顶部圆浅的斗笠。)


(※一种圆盘状,半覆脸的斗笠,原为江户时代的三度飞脚(每月往来江户、京都、大阪三地的信差)所戴,故名。)


「近藤,这……是你搞出来的吗?」


「很遗憾,就是这样。这不是小偷干的,是吾辈搞的。换句话说,连现场勘验都没办法,也无法报告受害情况。所以……」


「嗳,是很难叫警察呐。」


我再一次深深地叹气。


「要整理这些,是吗?」


「能不整理吗?我马上就得画《箱车的怪人》的后续草稿了。不画就等着饿肚子了。」


近藤果敢地朝破铜烂铁堆中踏进一步。


「自己搞成这样,还敢说什么饿肚子。你仔细想想,万一真有小偷从这里面偷东西,那个小偷也得先把房间搞成这种状态吧?难道他又把这些恢复成原状再离开吗?哪有这种可能?你离开家的时间有多久?」


「大概两小时。」


「哦?两小时啊。溜进来花上一小时把这些东西一一摆出来,然后一小时之内完全恢复原状。如果这是真的,你去把那个小偷找出来,出钱请他整理吧。那家伙是收纳的天才。


近藤在杂志上头坐下,说:


「别挖苦人啦。我知道啦。我说你啊,喏,仔细看看,铺在那里的东西边边有点卷起来,对吧?」


近藤说铺在那里的东西,但是那里没有地毯也没有地板更没有榻榻米。


「我感觉好像有人打开柜子的痕迹,所以我有点介意,检查了一下……结果检查到一半,就一头栽进里面了。没办法的事嘛。把它当成兼大扫除就是了嘛。我不会亏待你的。」


总觉得已经被狠狠亏待一顿了。


我用表情表现出内心的厌烦后,心不甘情不愿地侵入魔窟。


因为我想这总比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要好上一点。想是这么想……


可是一点都不好。


「这搞什么啦?到底要怎么办?」


动弹不得。


这世上是有让人不知该从何着手的状况的。但这种情况,不管从哪里着手,都不能怎么样。


因为动弹不得,只能从手边的东西开始处理,可是我只能把右边的东西挪往左边,但想要移动过去的位置,已经被别的东西占据了。


「丢一丢吧。」我说。


把东西从前面的依序搬到屋外,叫收破烂的来收一收,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近藤抬起不知道是什么的木箱,「啊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叫你丢一丢啦。」


「丢、丢什么?」


「这些全部!」我站起来。或者说,我先前也没坐下,是半蹲状态。


我再一次说「丢一丢吧。」近藤先是露出愣住的表情,然后做出莫名其妙的反应


「你还好吗?」


「什、什么还好,当然不好了。我自出生以来,从来没看过乱成这样的情景。乱成这样,对心脏太不好了。胆小一点的人早吓死了。」


「我不要紧。」


「近藤,你的心脏又不是人类的心脏,你里头装的是熊的心脏。所以才会长得那么像熊。绝对是的。」


「唔,我的确强壮。可是我强壮的内脏,跟你那丢一丢的偏激言论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可是丢一丢吧。」


「喂,本岛,你仔细想想看,这个世界上有哪个笨蛋会只因为家里很乱,就把财产给扔掉的?吃完饭后,你会把餐具全丢了吗?啊?你会把收进来的衣物全丢掉吗?普通人啊,是把餐具洗好收进餐具柜里,把衣服洗好折起来收进衣柜里。这才叫普通。」


「我说近藤啊,我竟不晓得原来你是个普通人。普通人啊,是不会洗垃圾、折破布、收灰尘的。」


「啊?」


「还啊?你少像那样装普通了,我才不想听你教训什么叫普通。这房间里的东西啊,不是餐具,是餐具上的污垢,不是衣服,是衣服跑出来的线头。不是财产,是废物。你想一下好吗?」


「你动不动就装普通。」近藤说,鼓起腮帮子来,「本岛,你最好抛弃那种自己才是普通人代表的想法。你这人也够怪的了。我或许是奇怪,跟普通人不一样,可是也绝对算不上非凡。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普通。那是幻想。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一般大众这种东西。」


「是这样没错啦……」


「就是这样啊。我的确是奇怪,但我是戴着奇怪的面具在生活。跟你像那样戴着普通人代表的面具没什么不同。这里的杂物啊,在你看来或许是垃圾,但对我来说,是必要的东西。不需要的东西……」


一样都没有……!近藤宣言。


我……唔,是理解了,虽然一样是无法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