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蒙娜·德·波伏娃
|类型:社科·自然
|更新时间:2019-10-08 04:14
|本章字节:29300字
“真令人愤慨!”这天晚上,我暗自生气。他们都在罗贝尔的工作室里交谈,说什么马歇尔计划、欧洲的未来以及整个世界的未来,一个个都说大战的危险在继续增长。纳迪娜神态惊恐地在洗耳恭听。对这些惊恐不安的话语我自然不会不往心里去,可脑子里却只想着那封信,想着那封信的那行字:“隔着大西洋,最为温柔的双臂是多么冰冷。”在自我招认有过几次无关紧要的艳遇的同时,刘易斯为何还要写上这些充满敌意的话语?我并没有要求他忠诚于我,我们之间隔着重重海洋,滔滔海浪,要这样做实在太愚蠢了。他显然在责怪我为何不在他身边。他会宽恕我吗?我以后哪一天还能不能见到他那真正的微笑呢?在我的身边,他们都在询问威胁着千百万人们的将是何种命运,那也是我的命运啊,可我却只关心一个笑脸。一个笑脸又阻挡不了原子弹,对任何事对任何人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它只不过给我遮盖了一切。“真令人愤慨。”我又在想。真的,我实在不理解自己。不管怎么说,被人所爱,这既不是人生的目的,也不是人活着的理由,它改变不了任何东西,于是没有任何益处,甚至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人在这边,罗贝尔在跟亨利交谈,刘易斯在那边想些什么,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要让自己的生命维系于千百万颗心脏中的一颗,莫非我真的失去了理智!我尽量侧耳细听,可纯属枉然。我自言自语,我的双臂是冰冷的。“不管怎么样,”我心里想,“我的心脏也只不过是千百万颗心脏中的一颗,只要它一抽缩,这个广阔的世界便永远不再与我有关。对我生命的衡量,既可以是一个微笑,也可以是整个世界。无论选择前者或者后者,都是任意的选择。”再说,我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给刘易斯回了信。也许我找到了贴切的词语,他的来信变得轻松而充满信任。此后,他一直以默契友好的口吻向我介绍他的生活情况。他把自己那部书的版权卖给了好莱坞,有了钱,在密歇根湖畔租了一处住宅,显得很幸福。转眼又到了春天。纳迪娜和亨利结了婚,他们俩也显得幸福美满。可为何我不幸福?我鼓起心中全部勇气,在信中写下:“我多么想看看湖畔的房子。”他也许忽视了这句话,或许会对我说:“我不知道您什么时候能见到房子。”当我手中捏着这只装着他回话的信封,整个身子变得僵硬,仿佛面临着行刑队。“我不该抱有幻想。”我自言自语道,“倘若他只字不提,那就是他不愿再见到我。”我打开黄色信笺,里面的字立即呈现在我的眼前:“7月底来吧,房子基本上可以准备就绪。”我瘫坐在长沙发上。在最后一秒钟,他们饶了我的命。我是多么害怕,以致开始时都没有感受到一丝欢乐。接着,我蓦地感受到刘易斯的双手抚摸着我的身子,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刘易斯!在纽约的卧室里,我坐在他的身旁曾问过:“我们一定还会相见吗?”如今他答道:“来吧。”在我们这一问一答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这有名无实的一年被一笔勾销了,我又获得了富有生气的躯体。多么神奇的奇迹啊!我热烈欢迎这失而复得的身躯,犹如欢迎一位回头的浪子。平常,我对它的关心太少了,整整一个月里,我对它倾注了全部的爱,一心想让它嫩滑,富有光泽,打扮得漂漂亮亮。我请人给自己做了海滩裙、太阳浴服。通过这色彩绚丽的棉布,我已经拥有了蓝湖和亲吻。这一年,橱窗里到处可见样子古怪但柔软光滑的长裙,我也买了。波尔给我送来巴黎最为昂贵的香水,我也接受了。这一次,我相信了旅行社、护照、签证和天上之路。当我登上飞机时,它在我眼里显得就像郊区的火车一样安全可靠。
罗贝尔想方设法为我在纽约弄到了美元。我又住进了第一次来纽约时下榻的旅馆,他们给我准备的基本上还是那间房间,只是相隔了几个楼层。气味沉闷的过道里,亮着一盏红色的长明灯,我重又发现了以前的那种沉寂,那时好奇心还只是我惟一的激情。整整数个小时里,我重又感觉到了无忧无虑。巴黎不复存在,芝加哥尚未出现,我漫步在纽约街头,什么也不去想。翌日上午,我忙而不乱地去办公室、银行办事。然后上楼回到自己房间打点行装。我在镜中端详着晚上刘易斯就要搂在怀里的女子。他会松开这头云发,我将在他的狂吻下扯去那件印第安人旧绘绣衫改做的套衫。我在套衫上插上了一朵晚上就要踩到脚下的玫瑰花,用波尔给我的香水喷了喷颈背:我隐隐约约地感到是在为一位即将为祭祀献身的女人准备祭礼。然而这位女人并不是我。最后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觉得如果人们爱过我的话,那也会爱上她的。
四个小时后我踏上了芝加哥的土地。我要了出租车,这一次顺顺当当地找到了房子。周围的环境丝毫未变,巨幅广告对面,“斯希尔茨”招牌红光闪烁。刘易斯在阳台上正坐在一张桌前读书。他笑微微地向我示意,跑下楼来,把我搂在怀里,说了一句早在预料中的话:“您回来了!终于!”也许这一幕命中注定要如此精确地展开:它显得不完全真实,就像是去年那一幕有些模糊不清的翻版。或许只是我对他房间毫无装饰感到困惑。房间里不见一幅画,不见一本书:“多么空荡啊!”
“我全部寄到帕克去了。”
“房子准备好了吗?房子怎么样?”
“您会看到的。”他说,“您很快就要看到了。”他把我紧抱在身上,轻轻摇晃着我。“多怪的香味。”他惊奇地微微一笑,说道,“是这朵玫瑰花的?”
“不。是我身上的。”
“可您以前没有这种气味?”
突然间,我为洒了巴黎最昂贵的香水,穿上了缝制考究的套衫和柔软光滑的丝裙感到耻辱。所有这些人为的打扮又有何用呢?要对我产生欲望,他并不需要这些玩艺儿。我在寻找他的嘴巴,我并不那么渴望同房,可我想肯定他还渴望得到我。他的双手把裙子的丝面揉得——作响,玫瑰花摔落在地上,我的套裙也扔在地面,我再也没有任何疑问了。
我睡了很久,一觉醒来,已经过了正午。进餐时,刘易斯跟我谈起了在帕克会遇到的邻居,其中提到了多萝茜,她是一位旧友,婚姻十分不幸,离婚后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她姐姐、姐夫家里,离我们的房子只有四五里路。我对多萝茜不太感兴趣,也许他感觉到了这一点,因为他突然改口问我:
“我听听收音机里的一场棒球比赛,您讨厌吗?”
“一点儿也不讨厌。我就读报纸吧。”
“我为您保存了所有各期的《纽约人》。”刘易斯殷勤地说,“有趣的文章都标出来了。”
他把一叠杂志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打开了收音机。我们俩躺在床上,我开始翻阅起《纽约人》。但是,我感到浑身不自在。过去那几年,我们经常躺在一起不说话,各自读书看报或听收音机。只是今天,我刚到不久,我人躺在他的身旁,他却一心只想着棒球,我觉得奇怪。去年,我们第一天全都沉浸在交欢之中。我翻了一页,可怎么都看不进去。夜里,在进入我体内之前,刘易斯就早早灭了灯,没有给我微笑,也没有呼唤我的名字。为什么?我没有多问自己,昏昏欲睡。可是忘却一个问题,并不等于给予了解答呀。“他也许还没有跟我完全聚合。”我暗自思忖,“分离一年之后,要完全聚合,难呀。耐心点,他一定会与我聚合的。”一篇文章刚读了个开头,我便搁了下来,只觉得喉咙眼里缩得紧紧的。我才不在乎什么福克纳的新作和其他东西,我应该躺在刘易斯的怀抱里,可却没有躺在那里。为什么?这场棒球赛没完没了。几个小时过去了,刘易斯还在听。要是能睡着也好啊,可我已经睡足了。我终于狠了狠心。
“您知道,刘易斯,我饿了。”我乐呵呵地说,“您不饿吗?”
“再耐心等十分钟。”刘易斯说道,“我为‘巨人队’赌了三瓶苏格兰威士忌酒:三瓶苏格兰威士忌非同小可,是不是?”
“确实非同小可。”
我又清楚地看到了刘易斯的笑脸,听到了这种嘲笑但却温柔的声音。若在别的日子,这一切都是正常的。说到底,今日酷似任何一个日子,这也许是正常的。但是,我觉得这最后的几分钟漫长得可怕,这是事实。
“我赢了!”刘易斯兴高采烈地说。他起身关了按钮。“可怜的小饿鬼,我们去填肚子!”
我也爬了起来,稍微梳了梳头:“您带我上哪儿去?”
“那家古老的德国餐馆,您意下如何?”
“好主意。”
我十分喜欢这家餐馆,对它留有美好的记忆。我们一边吃着红菜香肠,一边开心地交谈。刘易斯跟我叙起了好莱坞逗留的见闻,接着,他领我去了那家流浪汉酒吧和以前比格比利在那儿演奏过的黑人小舞厅。他笑啊,我笑啊,过去又重现了。我猛然想到:“是呀,这一切模仿得多么相似!”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出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没有,没有出任何事。可能是我自己胡思乱想,乘飞机旅行,加之刚抵达之时心情活动,使我感到精疲力竭。我显然在胡思乱想。早在一年前刘易斯就跟我说过:“我再也不会设法不去爱您,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您。”他是跟我说过,那就在昨天,我也还是我,他也还是他。在把我们俩送回到床笫的出租车上,我躺在他的怀里。确实就是他,我重又感受到了他臂膀的粗糙和温暖。我没有得到他的嘴巴,他没有亲我,在我的脑袋上方,我听到了一声呵欠。
我没有动弹,可我感到自己沉入了深深的黑夜之中,我暗暗在想:“当人疯了时,也许就是这种样子。”两束耀眼的亮光刺破了黑暗,这是两个同样可靠但并不可能同样真实的事实:刘易斯爱我;但当他把我搂在他怀里时,他打了呵欠。我登上楼梯,脱去衣服。我无论如何要给刘易斯提个问题,提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可还没提出,它便扯碎了我的喉咙,但是,还有什么会比这种困惑的恐怖感更难以忍受吗?我躺下身子,他睡在我身旁,盖上了被单。
“晚安。”
他说罢便背朝我扭过身去。我紧紧拉住他:
“刘易斯,怎么了?”
“没什么。我累了。”
“我是想问:整个白天,到底出了什么事?您就像没有见到我似的?”
“我见到了您呀。”他说。
“那是您再也不爱我了?”
出现了一阵沉默,这阵沉默已经说明问题,可我却仍然那么愚蠢。整个夜晚,我一直担心,然而我却没有真正相信这种担心是有理由的。突然间,再也不容怀疑。我又问道:
“您再也不爱我了?”
“我始终珍重您,很珍重,我对您感情很深。”刘易斯若有所思地说,“可这再也不是爱情。”
就这样,他明说了,我也亲耳听到了,任何东西都决不可能抹去这句话。我一声不吭,对自己不知如何是好。我还是我,没有任何变化。然而过去、未来和现在整个儿都在摇晃。我仿佛觉得连我自己的声音都不再属于我。
“我早就知道了!”我说,“我早就知道我会失去您。见面第一天,我就知道了。在德丽莎俱乐部,这正是为这事才哭的。如今事情终于临头了。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呀?”
“应该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刘易斯说道,“我今年等着您来,心里并不焦急。是呀,一个女人,是让人愉快的;一起谈谈天,睡睡觉,接着她又走了:用不着神魂颠倒。可我还是对自己说,也许一见到您,会出现什么奇迹……”
他声音超脱地说着,仿佛这件事情与他毫无关系。
“我理解。”我有气无力地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没有。”
我神情恍惚地在想:“是因为这种香味,这些丝绸衣服的缘故,只要一切重新开始就行了。我再穿上去年的那套西服……”但是,我的裙子与此显然毫不相干。我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我的声音:“那我们该怎么办啊!”
“我十分希望我们一起度过一个快乐的夏天!”刘易斯说,“我们已经度过的难道不是愉快的一天吗?”
“地狱般痛苦的一天!”
“真的吗?”他神态遗憾地说,“我以为您什么也没有察觉出来呢。”
我的声音弃我而去,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再说,说又有何用呢?去年,当刘易斯想方设法不再爱我时,透过他的积恨与纷乱的心绪,我感觉到他难以做到。因此,我始终心存希望。今年,他并没有逼自己那样去做,然而他却不再爱我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为什么?怎么回事?是从何时开始的?这无关紧要,这一个个提问都无济于事。当人们还怀有希望时,理解是重要的,但如今我肯定自己已经毫无指望。
我喃喃地说:“呃,晚安。”
他把我抱在他的身上。“我不愿意您伤心。”他说道。他摩挲着我的头发:“用不着伤心。”
“您别为我不安。”我说道,“我马上就要睡了。”
“睡吧。”他说,“好好睡吧。”
我闭上眼睛。当然,我就要睡了。我感到比经受了一夜高烧折磨之后还更衰竭。“原来如此。”我冷冷地在想,“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是正常的。要是哪一天发生了什么事,那才叫不正常呢。什么?为什么?”实际上,我从来就没有明白:爱总是不该的。刘易斯没有正当的理由爱上了我,我并没有感到大惊小怪。如今他不再爱我了,这也没有值得奇怪的,甚至还很正常。蓦然间,词语在我脑中爆炸开了。“他再也不爱我了。”这涉及的是我,我该死命地呼天喊地。我开始哭泣起来。每天清晨他总问我:“您为什么笑?您为什么这般红润,这般温暖?”我再也不笑了。他呼唤着:“安娜!”他再也不用这样的口吻呼唤我的名字了。我从今再也看不到他那张充满欢乐与柔情的脸庞了。“必须归还一切。”我在呜咽中暗暗思量,“我没有索取而给予我的那一切都要用这沉重的泪水去偿还。”一声汽笛在远处高鸣,火车在鸣笛。我在哭泣,我的身躯在颤抖。热量渐渐散尽,我变得冰冷、松弛,俨然一具古尸。要是能把自己彻底抹去该多好啊!不过,当我哭泣之时,我至少再也不想前程,脑子里空空一片,我仿佛感到可以这样毫不厌倦地哭下去,一直哭到世界的末日。
首先感到厌倦的是黑夜。厨房的帘子泛出黄色,映衬出一棵枝叶茂盛的树影,轮廓清晰明亮。我不久就得站起身来,启齿说话,面对一个没有流泪、睡眠充足的男人。要是我还能怨恨他的话,也许还会使我们俩贴近。可是不,这仅仅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在他身上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我起了床。在厨房里,是一个岑寂、熟悉的清晨,和许许多多的其他的清晨一模一样。我给自己斟了一杯威士忌,和着一粒苯基丙胺,喝下肚去。
“您睡过了?”刘易斯问道。
“没怎么睡。”
“您真不该!”
他开始在厨房里忙碌起来,正好后背冲着我,这倒帮了我的忙。我开口说道:“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您为什么让我来?您应该给我透个信啊。”
“可我渴望见到您。”刘易斯连忙说。他朝我转过身子,无辜似的对我一笑:“我高兴您在这儿,我高兴和您一起度过这个夏天。”
“您忘了一件事,”我说,“那就是我爱您。在一个人家爱着他但他却不爱着人家的人身边生活,可不开心。”
“您决不会永远爱着我的。”他口气轻飘飘地说。
“也许,可眼下我爱着您。”
他淡然一笑:“您太理智了,这不会持续多久的。说真格的,”他说道,“若要真爱一个人,必须头脑发热才行。当两个人都在一起耍游戏时,可能还有点意思;可一旦只剩下一个人在那里玩耍,那就蠢了。”
我困惑不解地呆望着他。他是真的头脑不清,还是故意装的?也许他讲的是真心话。自从他不再爱我后,也许爱情在他眼里已经失去了一切价值。反正,故作愚蠢也罢,头脑糊涂也罢,他的这种自私心理向我表明了我对他来说已经无足轻重。我躺在床上,头疼得厉害。刘易斯动手把书装进箱子,我猛然意识到我还没有触及问题实质。我躺在墨西哥毯上,望着黄色的帘子和墙壁。我虽然已经不再被人所爱,可我仍然感到就像在自己的家中。也许这一切属于另一个女人,也许刘易斯爱着另一个女人。这一年里,他的生活中有过不少女人,他曾经跟我说过,但在我眼里没有一个女人会让我担心,可是,他可能还遇到了一个女人,恰恰就这一位他没有告诉我。我喊了他一声:
“刘易斯!”
他抬起头:“嗳?”
“我必须给您提一个问题:是不是有另一个女人?”
“嗬!上帝,绝对没有!”他冲动地说,“我决不会再爱了!”
我叹了口气。最可怕的事情总算没有落到我的头上!我再也看不见的这副面孔,我再也听不到的这个声音,它们绝不会为其他女人而存在。
“您为什么这么说?”我问道,“谁也不可能弄清楚。”
刘易斯摇摇头:“我想我这个人生来就不该爱。”他声音有点儿吞吞吐吐地说,“在您之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有过分量。我是在觉得自己生命十分空虚的时刻与您相遇的。正是由于这一原因,我才那么草率地投入到这份爱中,后来,这终于又结束了。”他默默地打量着我:“然而,如果说有个人专门为我而造就的话,那就是您。”他又补充了一句,“在您之后,再也不可能有别的女人了。”
“我明白了。”我说。
刘易斯亲切的话音终于使我彻底绝望了。倘若他说话伤人,无理蛮缠,我也许还会尽量维护自己,可是不,他对落到我们头上的一切似乎跟我同样遗憾。我的头疼得愈来愈厉害,不得不放弃刨根问底。关键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刘易斯,如果我留下来,您会继续爱我吗?”再问也是枉然,因为问题正是我没有留下来。
刘易斯去给我买了安眠药,我吃了两片,睡着了。我突然惊醒,自言自语道:“这一切终于结束了。”我临窗而坐。身后,刘易斯在捆扎碟子。天气已经十分炎热。几个孩子在荨麻丛中玩儿球,一个小姑娘摇摇晃晃地骑着一辆红色的小三轮童车。我紧咬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抬眼望去,一辆长长的豪华车沿着人行道向前开去,我扭开头,眼前仍然是同一景象。卧室也没有变,黄色的帘子上映衬出一个黑黝黝的身影。刘易斯身着一条打了补丁的旧裤,正在打着唿哨。往事在嘲弄着我,我实在再也难以忍受。我站起身来,说道:
“我要去转一圈儿。”
我要了一辆出租车,一直驶到闹市区,下车后独自行走。走路和哭泣几乎有相同的作用,都能让人得到解脱。街道似乎对我充满敌意。我曾爱过这座城市,爱过这个国度。可两年来事情有了变化,刘易斯的爱不再保护我了。而今,美国意味着原子弹、战争威胁和重新抬头的法西斯主义。我迎面相遇的人大多是仇敌。我孤独一人,受人蔑视,不知去向。“我在这儿到底干什么呢?”我自问道。傍晚时分,我又回到了“斯希尔茨”那块招牌下。在胡同里,垃圾桶在冒着热气,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夏天气息。我登上木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那遮盖着储气罐的红白方格饰。一列火车从远处驰过,阳台在晃。这恰是第一天来此的情景,日复一日,毫无变化。我不由得思忖:“还是回巴黎为好。”我一眼瞥见了大街的拐角处,那儿已经等待着我离去。即将载着我的出租车正在城内某个地方行驶,刘易斯将要打一个我熟悉的手势,招呼车子停下来,车门就要咣当打开,它已经打开过一次、两次、三次,这一次将是最后一次了。还有什么必要度过这垂死挣扎的三个月呢?“只要我看到刘易斯,只要他还对我微笑,我就决没有勇气把我们的爱情在我心间毁灭;但是若隔着距离,谁都会有力量把它毁灭的。”我死死地抓着扶手栏杆。“我不愿意把它毁灭。”不,我不愿意哪一天刘易斯会像迪埃戈那样在我心间彻底死亡。
“希望沙丘上的那座房子会让您喜欢!”第二天清晨,刘易斯对我说道。
“噢!当然会。”我说道。
他把最后几本书和最后几盒罐头装进箱里。我为离开芝加哥感到高兴。至少到了帕克,事情不会一个劲地重复过去,那儿有一座小院子,我们有两张床,至少不会那么让人窒息。我动手打点行装,把那件印第安旧绘绣衫放进箱底,从今再也不穿了,我似乎感到它的绣花图案中隐藏着某种不祥的东西。我很不情愿地触摸着这些裙子、套衫和太阳浴服,当初挑选这些衣装时我是多么认真啊。我合上箱盖,给自己斟满了一杯威士忌。
“您不该喝这么多酒!”刘易斯说。
“为什么不行?”
我吞下一粒苯基丙胺,我需要帮助,以熬过这些时时刻刻都应该重新牢记他已经不爱我的日子。今天,几位朋友要用车子来接我们,我没有机会独自跑到哪个角落偷偷落泪了。
“安娜!”这是伊夫琳内德。
我同他们一一握手,脸上露出笑容。汽车穿过城区、公园和郊区。伊夫琳与我攀谈,她问一句我答一句。接着,我们越过了广阔的平原,只见一座座高耸的高炉、一块块平整的土地和一片片修剪整齐的树林。车子最后在一条公路的尽端停了下来,被齐腰深的野草挡住了去路。一条沙砾小径通向一座白色的房子,门前,一块草坪顺着缓缓的坡势伸向一口大池塘。我举目凝望着闪闪发光的沙丘、睡莲花盛开的水面、一排排枝叶繁茂的树木,我就要在这儿生活两个月,仿佛这就是我的家,然后离去,永不回头!
“怎么样?”刘易斯问道。
“美极了!”
草坪的尽头,有一座砖炉,烟囱在冒着烟,炉子旁坐着几个人,他们快乐地呼喊着:“欢迎新来的住户!”
我一一与他们握手。有多萝茜,她的姐姐弗吉尼亚,姐夫威利,他在附近的高炉炼铁厂工作,还有芝加哥当小学老师的胖伯特。黑炉铁架上在烤着汉堡包,一股喷香的炸葱头和柴火味。有一位给我递过一杯威士忌,我一饮而尽。这酒我太需要了。
“房子美吧?”多萝茜问道,“湖就在沙丘后面,这儿有一艘小船,五分钟就可划过池塘,到达沙滩。”
这是一位黑头发棕皮肤的女人,神色严厉、疲乏,声音中却充满热情。她曾经爱过刘易斯,也许她还爱他,不过她的目光中荡漾着诚挚的热情。
“晚上,要是在露天烤吃的才美呢。”她说道,“树林里遍地都是枯树枝,只要去捡就行了。”
“我给您买一把斧子,”刘易斯乐呵呵地对我说,“要是您不听话,就罚您劈柴火。”他拉着我的胳膊:“去看看房子。”
我又看到他脸上那迫不及待的火一般的快乐劲头。他以前看我时总是带着这种自豪的微笑。
“最后一批家具明天就到。我们在这儿摆上床,里面的那一间当作书房。”
我们仿佛真像是一对儿正在准备新房的情侣,当我们回到小院子,我感到所有的目光之中都潜藏着一股默契的好奇心。“你们在芝加哥还留着一个落脚地吗?”弗吉尼亚问道。
“对。我们还留着落脚地。”
他们的目光把我们结合在一起,我一口一个“刘易斯和我”,后来干脆就说“我们”。我们整个夏天都呆在这儿,对,我们没有汽车,很希望你们来看我们。刘易斯也是满口“我们”,说得十分开心。自从我来以后,我们俩很少言语,我是第一次看他这般开心。如今他需要有别人在一起他才开心。这儿的天气要比芝加哥凉爽多了,野草的芳香熏得我飘飘欲仙。我恨不得掀掉重压在心头的这个负担,也尽情欢快欢快。
“安娜,您想乘船游一圈儿吗?”
“啊!我太乐意了。”
暮色中一只只黄萤闪亮,我们走下小搭梯。我在小舟上坐定,刘易斯划着船儿,把水岸远远地抛在我们身后。一些胶状小草缠上了木桨。池塘上、沙丘上笼罩着真正的乡野夜色。然而甲板上方,天空红中带紫,仍然是大都市上空那种不自然的天色,原来高炉的火光在空中燃烧。“这儿就像密西西比河上空一样美丽。”我说道。
“对。再过几天,我们就可看到一轮硕大的月亮。”
一堆篝火在沙丘的斜坡上噼啪作响;遥远处,一扇扇窗户透过树枝闪现着灯光,其中就有一扇是我们的窗户,它就像在黑夜中遥遥闪亮的所有窗扉一样,给人以幸福的希望。
“多萝茜很好客。”我说。
“是呀。”刘易斯说道,“不幸的多萝茜。她现在在帕克的一家杂货店做事,她丈夫每年给她一笔可怜巴巴的抚养费,拖着两个孩子,一辈子都没有个家,真苦啊。”
我们俩在一起谈论着别人,黑沉沉的池水把我们与世隔绝,刘易斯声音温柔、微笑默契。我突然自问:“这一切真的全都完了吗?”出于自负的心理,我遂让自己陷入绝望的境地,不愿像别的女人那样自己欺骗自己。当然,也是出于谨慎,以免自已经受怀疑、等待与失望的折磨。我这样做也许太草率了。刘易斯那股洒脱的劲头和过分的直率都不是自然的表露。实际上,他既不轻松,也不狂躁,倘若不是打定某个主意起到了作用的话,他不会赤裸裸地表现出这种无动于衷的态度。他已经下了狠心,从今再也不爱我。可是打定主意和按主意去做,是两回事儿呀。
“应该给我们这艘小船起个名字。”刘易斯说,“就叫它安娜怎么样?”
“我太自豪了。”
他重又像以前那样笑眯眯地望着我。是他提出这次情侣漫游的。也许他已经开始对自己那种强装的理智感到厌倦,或许他还不舍得把我从他心间抹掉。我们又回到岸上,我们邀请来的那些客人很快都走了。我们俩躺在临时搭在书房深处的一张狭窄的小床上。刘易斯灭了灯。
“您觉得您在这儿会玩儿得开心吗?”刘易斯问。
“肯定。”
我把脸贴在他光光的肩膀上,他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胳膊,我紧紧地贴着他。抚摸着我的胳膊的是他的手,确实是他的温暖,他的气息,我刚才的那种自负与谨慎顷刻间消失了。我重又吻着他的嘴巴,当我的手在他那温热的腹部移动时,全身充满了欲望,像要破裂开似的;他对我也充满欲望,过去在我们之间,欲望始终都是爱的表现;这天夜里,又重新出现了某种东西,我深信不疑。突然,他爬到我身上,钻入我的肉体,没有说一个字,没有给一个吻,便占有了我。这一切发生得那么仓促,我一时呆若木鸡。接着我开口说道:
“晚安。”
“晚安。”刘易斯朝墙那头翻过身去,说道。
一股欲望的怒火烧得我喉咙发干。我嗫嚅道:“他没有权利。”他从来就没有把他的生命献给我,一有机会就把我当作一种泄欲的机器。即使他再也不爱我,他也不该如此对待我呀。我起了床,恨透了他身上的热气。我走到起居室里,坐了下来,尽情地哭泣。我实在一点儿都不明白。我们的肉体曾经那般相爱,如今怎么会落到这种陌生的地步呢?他说:“我是多么幸福,多么自豪。”他呼唤着:“安娜!”他用自己的双手、嘴唇、xxxx和整个肉体把心交给了我。这些就像发生在昨天。那一个个良宵,其记忆如今还焚烧着我的心。墨西哥毯下,密西西比河摇荡的船舱睡垫上,蚊帐的阴影下,弥漫着树脂味的炉火前,这一个一个夜晚……它们永远不会重现了吗?
当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床上时,刘易斯抬起身子,支着一只胳膊,气恼地责问我:“白天玩得高高兴兴,晚上整夜整夜地哭,这就是您度夏的计划?”
“啊!别拿出这副高人一等的样子!”我口气激烈地说,“我是气哭的。就这样冷冰冰地睡觉,太可怕了,您不该……”
“我再也感觉不到温暖,当然就没法给予温暖。”刘易斯说。
“那就不要跟我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