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如著书黄叶村

作者:徐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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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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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7 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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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8022字

第十章不如著书黄叶村(16)


嫣梅来到双喜嫂的院里:“双喜嫂子在家吗?”


“在。”双喜嫂迎了出来:“哟,嫣梅姑娘,你怎么来了,一定找我有事!”


“可不是,雪芹来了个老朋友,得住两天,一点荤星儿都没有,我想跟你买只鸡。”


“曹二爷是好人,不许提钱,我养了二三十只鸡,且够吃一阵子的哪,来,我给你抓只大的。”双喜嫂说着抓鸡、杀鸡、退毛,嫣梅也跟着帮忙。


双喜嫂突然停下手来:“嫣梅姑娘,有句话我非说不可。我就是个急性子的人,存不住个屁。”


把嫣梅逗乐了:“谁不让你说了。”


“你跟曹二爷是表兄妹对吧?”


“对。”


“他的太太没了,你的男人也走了对吧?”


“对。”


“你们俩这么般配,为什么不成亲?”


“哎呀,我的嫂子,你怎么什么都说呀!”


“哟!你又不是小姑娘还害羞吗?”


“唉,我们不能成亲。”


“怎么了,他有病?还是你有病?”


“嗐,我是不洁之人。”


“什么叫不洁之人?”


“唉——我的好嫂子,要是换了别人,我站起来就走。”


“别别别,乡下人,我是真不懂啊!”双喜嫂子急得红头涨脸的。


嫣梅无奈,只得与其耳语。双喜嫂大惊失色:“真的?”


“还是雪芹救我出的水火,怎么会假。”


“那他决不会嫌弃你。”


“你怎么知道?”


“曹二爷是个大好人。他对你那份意思,我看得出来。我问问他去。”双喜嫂说完,站起来就走。


“哎哎哎……”嫣梅一把没抓住,双喜嫂已经出了街门啦。“哎!这是怎么说的。”嫣梅也急了,抓起来没收拾好的鸡去追双喜嫂子。


这位双喜嫂子不独脾气急,干什么都是急的,走起路来更是快上加快,急上加急,三步两脚一拐弯就没影儿啦。


嫣梅抓着鸡紧追紧赶一直追到雪芹的家门口,双喜嫂从门里出来了。


“怎么样?碰了一鼻子灰吧?”


“曹二爷没挨家,反正早晚我得问问他。”双喜嫂说完走了。


嫣梅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佯嗔地说了一句:“这个疯婆子!”


一钩新月,高挂中天。从雪芹的小院里传出阵阵欢声笑语。


里间屋挑着门帘,可以看见陈姥姥坐在炕上,撅了根扫帚苗儿在剔牙。嫣梅在外间屋收拾碗筷。雪芹用柴刀在劈竹子,手巧心灵,根根如丝。


丁少臣坐在旁边用心细看:“嘿!这竹子到你手里怎么跟面条似的,真绝了。”


松儿从里屋抱出嫣梅带来的包袱,打开后从中取出自己写的小楷,送到雪芹跟前:“阿玛,阿玛,您瞧,我写的小字。姑姑说我练到这份儿上,能给您抄书啦!”


雪芹接过来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能!还真能了,你在这儿住些天,等我把元妃省亲这一回写完了,就让你带回去抄!”


“好!”松儿又拿出来一叠书稿递给雪芹:“这是我姑姑上回拿走的那几回书稿都抄完了。阿玛您瞧行吗?”


“行,准行!”雪芹接过书稿,凑到灯下细看:“抄得可真工整呀!哟!还加了这么多的批注!”


嫣梅一边洗着碗一边说:“唉,快别提那些批注了!”


“怎么?!”


“我给你抄书,不仅得赏奇文,而且深知底蕴,因此随手加批,记下感想。可伯父竟屡屡反对,怪我莽撞。他说你三易其稿,笔露锋芒,再加上我这一批,更是欲盖弥彰!这要招灾引祸的。”


“表大爷这是怎么了呢?”


“唉,人跟人不能都一样,有的百折不挠,可有的人就……”


“看来如今只有表妹一个人是我的知音啦!”


二人四目相对,良久无语。


微弱的鼾声传来,雪芹和嫣梅循声望去,只见丁少臣抱着松儿两个人都已经睡熟了。


第十章不如著书黄叶村(17)


“嫣梅,这两天我都琢磨着玉莹在梦里跟我说的话,借省亲写南巡。可是怎么个写法,我一时还想不出来。”


嫣梅点点头:“是啊,这两天我也在想,《资治通鉴》上记述,隋炀帝下扬州时在隆冬,暴殄天物,鱼肉百姓……”


“着,我们也把元妃省亲的时间安排在冬天,极度铺张万般奢靡……表妹,我还是想问你那句话。”


“什么话?”


“为了一个碧玉麒麟,你们伯侄何至于擅离尹府呢?”


“这,还用问吗?只为一个字。”


“一个什么字?”


“事到如今,我就不能说了。”


“……一个‘情’字?”


”……”


突然,雪芹抓住嫣梅的双手:“表妹!我不能没有你呀。”


“不不不,我是不洁之人。”


“你是受害者,你是无辜者,这一切都不能怪你呀!”雪芹一把将嫣梅抱在怀里,他们像乳与血在交融,像鱼和水一般地和谐,像蜂与花在亲吻。


恰在此时从里间屋传出来陈姥姥的声音:“哟,表姑娘还没歇着哪!”吓得嫣梅急忙推开雪芹,走到里间屋门口朝里观望,只见陈姥姥刚翻过身去。嫣梅放下门帘,退步回身,没想到雪芹正往碗里倒酒,嫣梅跑过来一把抓住:“刚喝完酒,你怎么还喝呀?”


“我高兴啊,这会儿我特别高兴!”雪芹说完一饮而尽,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说书用的醒木,来到少臣和松儿跟前,朝桌上“啪!”的一拍,将少臣及松儿突然惊醒。


丁少臣睡眼惺忪地问:“怎么啦?”


“我要开书啦!”


“开书?!半夜三更的。”


嫣梅笑弯了腰:“他要疯啦!”


果然,没过几天雪芹真的开书啦。地点就在村口的酒馆里。


酒馆里,摆着书座,槐树下也有人听书。


雪芹坐在桌后,怀抱琵琶,唱着《马头调》,自然是《石头记》的内容:


贾府奉旨建别院,


恭迎元春省亲还。


但只见执事太监如鱼贯,


又听得细乐声声奏管弦。


贾府男女阶前拜,


元春进入大观园。


(白)贾妃贾元春来到园中,下舆登舟,只见清流一带,势若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却用各色绸绫纸绢及通草为花,粘于枝上,每一株悬灯万盏,池中诸灯亦皆螺蚌羽毛做就,上下争辉,水天焕彩,真真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贾妃在正殿免过贾赦、贾政君臣大礼,侧殿更衣,方备省亲车驾来到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跪之不迭,贾妃上前一手挽住贾母,一手挽住王夫人,一言未出,泪已分行。


雪芹继续唱道:


三人满心都是话,


呜咽对泣道不出。


好半晌,贾妃她慰语出唇娇音吐,


强颜欢笑咽泪珠。


相当初,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处,


好容易回来何必抱头哭?!


一句话更加引痛老祖母,


(夹白)欲知后事如何?


列位请听下回书。


书座一齐鼓掌,然后纷纷散去。


书座甲边走边说:“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书座乙:“不是亲眼目睹,怕是说不出来呀!”


一个坐在角落里的书座,随着人群向门外走去,雪芹一回头,但见此人脸上明显地带有一道疤痕,不由得一惊:“是他?”雪芹马上离开座位向门外追去。


雪芹赶到门前,那人已然奔向村边。


雪芹追出村口,但却已不见那人的踪影,他恍然若失,左右张望。


猛然有人在他背后拍了一掌,雪芹回头望去,原来是来香山路上遇见过的那个大汉。


那大汉哈哈一笑:“曹先生,你今天说的书可真好!”


雪芹颇有戒备的:“不知道您有何指教?”


第十章不如著书黄叶村(18)


“《资治通鉴》中说:隋炀帝筑西苑,宫树秋冬凋落,则剪彩为花叶,缀于枝条,那是说他耗尽民财,荒淫无道。你说的这座大观园,偏偏是在冬天建成,也是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做成花叶,粘于树上,两相一比,这算何意呀?!”


“在下家道中落,幼而失学,不怕您笑话,《资治通鉴》嘛,没看过。”


“曹先生连《资治通鉴》都没看过?”


“哪位又能证明我看过《资治通鉴》呢?”


“好!好一张天生的利口!哈哈,哈哈……”那大汉一笑转身欲走。


“这位爷,我还没请教过你的高姓大名。”


“噢,你还不知道我是谁,我叫白准泰。”


“啊,您原来是白马将军,雍正六年我家在江南遇祸,您曾以千金相赠……多有不恭,我给您请安啦!”雪芹说着一安到地。


白准泰急忙扶起:“人生若梦,过眼云烟,以往的事还提它干什么。如今你写的书我佩服,有胆有识,好样的。”言罢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嫣梅与松儿在田间捉田鸡。


松儿问:“姑姑,你怎么不上那个大妈家去买鸡了?”


嫣梅被问得一愣:“啊,啊,双喜嫂不肯要钱,咱不能再去了。”


“噢——”


她们回村路过酒店,掌柜的正在门口:“哟,这娘儿俩干什么去了?”


松儿说:“抓田鸡给阿玛下酒儿。”


“嗐!瞎耽误工夫,我这儿还有一挂猪肝哪,你们拿走吧,以后用什么先上我这儿来问问,我三天两头的上海淀。”掌柜的拿出来猪肝:“甭客气,我给记上账。”


嫣梅挺高兴,带着松儿回到雪芹的家里。


陈姥姥已经能下地了。在院里坐在小板凳上指导嫣梅收拾田鸡:“先把脑袋切下来,再扒皮,洗干净肚子里的东西,其实,前腿也能吃,就是肉少点。”


晚饭挺丰盛,又是猪肝又是田鸡,小葱拌豆腐,油炸花生米。


屋里已经摆放了十来个彩绘的风筝。


雪芹跟丁少臣正在喝酒:“那天咱们上山砍竹子,我找了个空儿,劝墨云还俗。”


“她怎么说?”少臣很关切。


“这几天我一直不好意思跟你说,明天你要走了,不能不说了……她说身入空门多年,万念俱灰,不再顾念尘缘了。”


“……也好,芹哥儿,我求你也给我带句话儿,我丁少臣一定终身不娶,他日食言五雷轰顶。”言罢抹了一把眼泪,喝干杯中残酒。


第二天清早,丁少臣背着十几个风筝,和松儿、嫣梅都站在黄叶村村口。


雪芹为他们雇来一辆车:“你腿脚不利落,拿着这些风筝,还带着个孩子,我给你们雇了辆车。”


“霑哥儿,您又给东西又给钱,还教我扎风筝,我,我谢谢您啦!”


“不兴说这个,你回去,就照样儿糊风筝,若能出手,先口度日。过些日子再来,我教你糊美人筝、老鹰、蜈蚣什么的,比这些个还强,兴许能卖上好价钱!”


丁少臣点头,雪芹抱起松儿亲了又亲:“路上听话,回家帮我抄书。”然后把他放在车上。


嫣梅与少臣都上了车,车轮滚动,雪芹忽然抓住缰绳:“大哥,你在城里要是遇见十三龄,务必让他来一趟。”


丁少臣一愣:“十三龄?!”


“昨天在酒馆有个听书的人,好像是他了,我追出村口,可这个人又不见了。”


“如果真是他,为什么又不肯见面呢?也许不是他。”嫣梅说。


“如果是他,那可就怪啦。”雪芹低头寻思自言自语。


夤夜寂寂,烛火摇摇。


雪芹坐在炕桌旁赶写着《石头记》,忽然听见后窗户吧哒一响,窗扇被人推开。


雪芹正自惊异,只见一人飞身入室,背着一把宝剑,悄声地说:“别怕,芹哥儿,是我!”


雪芹细看:“龄哥!今天我在酒馆就看见你了……你可回来了!”


第十章不如著书黄叶村(19)


“我回来是为办一件大事!”


“大事?!”


“是件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子的大事。咱哥儿俩固然情同手足,我也不能告诉你,这是规矩。”十三龄停了停接着说:“其实咱们俩走的是一条路而已。”


“走的是一条路?”雪芹摇了摇头表示不解。


十三龄笑了:“怪不得当年玉莹姑娘说你一世聪明一时糊涂呢?好了,咱们先不说这个了,我想看一眼我的干娘陈姥姥。”


“不过,老人家已然睡着了。”雪芹欲去呼叫。


“别去叫醒了怹,睡着了更好,真见着面儿,反倒没有可说的了,叫我看她老人家一眼就行了!”


“好!”雪芹端着烛台,引着十三龄来到里屋,用烛光照着陈姥姥熟睡的面孔。


十三龄抹了一把眼泪,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抽身走出里屋:“芹哥儿,夜深了,快写你的书吧!今天这段书说得真好啊。不管别人怎么样,我是听出来了,今生有幸一定拜读,告辞了!”


“不,你不能走,这么晚了!”


十三龄解下佩剑放在桌上:“原物璧还,请收好。”


“多谢当年送给我的这口剑。你知道我用它……”十三龄一言未尽,挺身一跃,依旧由后窗翻出。


雪芹手持烛台向窗口张望,心内久久不能平静,他默默地叨念着:“他回北京,来干一件什么大事呢?!”


有一天中午,有人敲雪芹家的街门,正好雪芹没在家。陈姥姥摸摸索索地出去开门。


来人问:“曹霑曹先生是住在这儿吗?”


“是啊。”


“有他一封信。”


“信?”陈姥姥接信在手。


“是城里宜老爷让送来的。”来人言罢转身离去。


“进来歇会儿,喝口水儿。”无人应声,陈姥姥知道送信的人走了,边关门边嘟囔着:“宜老爷来送信,准没好事儿。”


雪芹回来看了信,原来是让自己去一趟。第二天到了曹宜的家,大厅里曹宜居中高坐,曹桑格在下手陪着,雪芹坐在靠门边的杌登上。“你不是不知道吗?听我告诉你。”曹宜放下水烟袋接着说:“犯官的后代,原归罪人之属,因为你是旗人,赏你口饭吃。你就该竭尽忠心,报效朝廷,哪怕你无所作为吧,也该安分守己,奉公守法。你可倒好,一而再、再而三的要写什么野史。”


雪芹刚要说话,却被曹宜拦住。


他指着曹桑格说:“如今你三大爷还在庄王府当差。我跟你隔着房,你不听我的,也该听听你亲大爷的吧!”


“写野史也无妨,吃饱了撑得难受嘛。”曹桑格沉着脸插嘴说:“写点儿风花儿呀!雪月呀!才子呀!佳人呀!”


“可谁让你写你们家的事啦?”曹宜一拍桌子:“你没娶上温玉莹,天下女子就都得先友后嫁?!就为几把破扇子,当官的都得逼死人命?叔嫂通奸,长幼乱伦,还有天香楼!你放屁!有这种事吗?”


“这且不言,‘独有甄家接驾四次’是怎么回事?!‘元妃省亲’又是怎么回事儿?听说你还要写抄家?!”曹桑格遽然站起:“曹霑你不要脑袋,可我们还想活着哪!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灭门九族?!”


雪芹也慢慢地站起来:“二位老人家,这都是听谁说的?”


“哼!你想赖是不是?而今有那么一帮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在传抄你的书稿。我有物证!”曹宜说着从桌上抓起一叠传抄的书稿,使足了劲儿摔在地上,散落了一地。


雪芹伏身拾起一看,果然是《石头记》的传抄稿,只是内容不全而已。曹桑格怒不可遏:“曹霑!你胆敢不听忠告,可别怨你三大爷不念宗族之情啊!”


雪芹挨了一顿臭骂,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在西直门雇了匹小驴,直奔黄叶村,可他刚到村口,就见从村里跑出来几匹快马,马上都是武官,风驰电掣一闪而过。雪芹一愣:“咦?”


第十章不如著书黄叶村(20)


雪芹进了村,他住的这条街上,却是静悄悄的,当他来到家门口的时候,突然从后街传来一阵人声喧嚷:“囚车!囚车过来啦!”


雪芹抬头看去,只见男女乡民们簇拥着一辆囚车迎面驶来,四个彪形大汉持刀押解,后跟一队马甲。


囚车临近,雪芹定睛细看,囚笼内的犯人竟是十三龄。雪芹见状大惊,他“啊”了一声,意欲冲过去呼叫。可是与此同时十三龄也看见了雪芹,他断然地将头一摆,扭过脸去。


这时正好陈姥姥开门出来:“出了什么事啦?过囚车!”


双喜嫂迎过来扶住陈姥姥,在其耳边小声地说:“这人好大的胆子,要在静宜园行刺皇上。”


雪芹站在近前,听得清清楚楚,他将头一低从陈姥姥身边走进街门。


囚车过去了,陈姥姥摸摸索索地回到屋里,听见雪芹的哭声,一愣:“芹哥儿,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啦?”


”……”


“宜老爷又欺侮你啦?”


”……”


“他都说什么啦?”


雪芹一把抓住陈姥姥的手,哭喊着说:“陈姥姥,您知道囚车里的人是谁吗?”


陈姥姥顿时觉得自己两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她声音颤抖地问了一声:“谁?!”


“是您的干儿子!”


陈姥姥忽地站起,一动不动,二目凝视,神态严肃,她一字一句,轻轻地说:“十——三——龄!”


雪芹后悔自己的莽撞:“陈姥姥!”


“他们杀了我的亲儿子,又要杀我的干儿子!”


这句话像一把刀刺进了雪芹的胸膛,他“扑通”一声跪在陈姥姥的脚下,两手抱住老人的双膝:“您哭吧!陈姥姥,您哭吧!”


“我,我已然没有眼泪啦!”


雪芹稍一思索,他毅然站立,拿起十三龄送还的宝剑,抽出鞘外。但见剑刃齿缺,血渍斑驳。他手抚剑身,一声长啸:“龄哥呀!龄哥!我明白啦,我们走的确是一条路,区别在于你用的是剑,我用的是笔,可他们要杀的都是我们的项上人头啊!见到你的壮举,我还有什么可犹豫呀!”一腔悲愤化作动力,激情难抑,他回身抓起毛笔,饱蘸浓墨奋笔疾书。白纸上立现一行书目:“萧墙变连群入狴犴,锦衣军抄没荣国府!”


关帝庙酒馆门前立了块牌子,上写:“今日准演《石头记》:‘萧墙变连群入狴犴,锦衣军抄没荣国府。’”


乡民们围在门口,有站有立,一曲终了,立刻引起一片掌声,有的人还大声叫喊:“好!”


雪芹放下三弦,一拍醒木:“刚才说的是锦衣军抄没荣国府,明天接演:‘狱神庙双环慰宝玉,水月庵芸哥探亲人。’”


书座甲:“贾府被抄家,太夫人昏迷不醒,这可是正在热闹中间呐!曹大爷,您今儿个给说完了得啦!”


掌柜的过来解围:“散散吧,诸位,散散吧!说书讲扣子,听戏讲轴子,没有一天就把一部书说完了的,二位!”


书座乙:“唉——今儿晚上我又得睡不着!”


众乡民相继走去,酒馆里只有掌柜的、雪芹、李鼎、嫣梅、陈姥姥,还有一个背对门口的酒座儿。


雪芹将三弦松了弦,交给酒馆掌柜的,然后对嫣梅说:“搀着点儿陈姥姥,咱们也该回喀啦!”


“哎!”嫣梅答应着去搀陈姥姥。雪芹、李鼎正要出门。“慢着!”忽然背对门口的酒座儿转过身来,原来是陈辅仁。


雪芹意外地:“岳父,您怎么来了?给您请安。”


李鼎过来招呼:“哟!陈老爷!”


“请您进村儿,家里坐。”


“不必啦!我的马还在树林里拴着呐!再说,我也没有长工夫!”


“嗻!嗻!”


“我今天来专为跟你说件事儿。松儿正在练字,你不该叫他给你抄书。你新续的回目我看了,什么元春省亲、修筑大观园,其中含意难以瞒我,在酒馆里咱也不便深谈。更可气的是你竟然说书、唱小曲儿,偏偏要身杂优伶,自甘下贱。我劝你及早歇心,莫再胡缠。我已然推荐你到如意馆,当画画儿人了。每月俸银十二两,对你可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啊!”


第十章不如著书黄叶村(21)


雪芹淡然一笑:“岳父,您的来意我明白了!我到了如意馆,先能占上身子,占去工夫,再也不能写了。这么着也就惹不了祸,招不了灾,当然更说不上诛连九族喽!岳父大人您呢,自然更是平平安安硬硬朗朗的了!”


“对,算你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不过,我画的那两下子能行吗?”


“我听人家说还可以,这么着吧,你赶紧画个三五张,过两天送进城来,我先瞧瞧!”陈辅仁转身欲走。


“岳父,您先留步,我眼下就画,您马上就瞧,如何?”


“只是,这纸笔墨砚……”


掌柜的拿出纸笔:“这儿倒是现成的!曹二爷常挨我们这儿画画儿。”说着把纸铺好。


雪芹跟掌柜的一乐:“掌柜的,您还能赊给我一斤远年陈酒吗?”


“没得说,您哪。”掌柜的打了一大碗酒递了过来。


嫣梅接酒递给雪芹。


雪芹接酒一饮而尽:“岳父大人,我献丑啦!”雪芹乘兴泼墨飞毫,一块巨石,立挥而就。


陈辅仁边看边赞:“好!好!雪芹!我还真没想到,凭你这一笔好画,到了如意馆,每月二十两银子的钱粮,我敢担保!”


雪芹看了岳父一眼:“当真吗?”


“当真!”


“一定?”


“当然一定!”


雪芹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岳父大人,别说二十两,就是二百两又当如何呢?只怕我这画儿是:


‘拙笔不称君王意,无法驾前去承欢;


末技难邀时贤赏,只能村中换酒钱!’”


陈辅仁面有怒色:“你!”


李鼎嗔怪地:“雪芹!”


嫣梅抢上一步,濡墨挥笔在画上题了一首诗。


陈辅仁持画念道: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


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石!


——用敦敏旧句。”


陈辅仁看罢勃然变色:“你们!你们!”


李鼎将嫣梅拉到一旁:“嫣梅,你可跟着凑什么热闹!”


雪芹将画从陈辅仁手中接过:“掌柜的,这张画还是交给您,顶酒账!”


掌柜的高高兴兴把画接过来,立刻擦去水牌上记的酒账:“前欠一笔勾销。这张画等我出了手,再告诉您价钱。”


陈辅仁暴跳如雷:“好!好!”“啪”地一拍桌子:“你们做的好事!”说罢拂袖而去,走下台阶,又转回身来:“告诉你,曹霑!你儿子病重,你去接他,死了我可管不着!”说完,急步走去。


嫣梅一惊:“啊!松儿有病,他早也不说。”


“我去!”雪芹冲出酒馆。


掌柜的连声呼叫:“钱!钱!曹二爷,这几两银子您带上!”


嫣梅将银子接过来:“我给他送去!”说完跑出酒馆。


“咳!——”李鼎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这是从何说起呀?”


陈姥姥喃喃地:“这个陈老爷呀!可真够可以的!”


“陈姥姥,人家说的也在个理儿啊!可雪芹如今是什么也听不进去啊!”李鼎向掌柜的招招手:“您给我打二两。”他看了看自己一身僧侣之装,摆摆手:“唉!算了!算了!”


“写书的事儿,我瞎老婆子不懂,您要觉乎着陈老爷说得对,咱再慢慢地劝劝芹哥儿。表舅老爷,这些日子您也总没来,我有件事儿,想跟您说说。”


“什么事儿,您说吧?”


“我觉乎着芹哥儿跟嫣梅姑娘挺投缘,表姑娘待松儿也好,就跟亲生的一样。他们两人要能成了亲,不是挺合适嘛!松儿也有了照应!”


掌柜的插嘴说:“陈姥姥说的是,我也瞧出点儿门道来了!”


“我也不是没想过,可我这当大爷的,有点不好张嘴不是。”


“表舅老爷,只要你认可,这碗东瓜汤啊,我喝啦!”陈姥姥自告奋勇,还拍了拍胸脯。


第十章不如著书黄叶村(22)


掌柜的跟着凑趣儿:“陈姥姥,那碗东瓜汤您一个人喝得了吗?我也得分一半儿!”


“行!行,分你一半儿!”


“好嘞,到时候您就瞧我的吧!”掌柜的说着从柜台下拿出唢呐,猛吹一阵。


东风解冻春回大地,燕语呢喃山花吐艳。迎来了雪芹和嫣梅的吉期。


雪芹住家的小院里热闹非常,酒馆掌柜的和一伙山乡的“怯吹儿”围在门口的茶桌旁,使劲儿地吹打着《花得胜》,尤以掌柜的特别卖劲儿。


房门上贴着大红双喜字和雪芹亲手书写的一幅对联。上联是:“恩恩怨怨未了了”;下联配:“苦苦甜甜尽知知。”


院内桃花盛开,火红一片,为雪芹和嫣梅的婚事平添了几分喜色。


男女老少乡邻们喜笑颜开,有的为新婚夫妇贺喜,有的张罗着接待客人。


陈姥姥也换了一件新布衫儿,头上还戴了一朵小红花。


敦敏、敦诚、文善、丁少臣、张宜泉、鄂拜都来贺喜,走到雪芹家门前。


文善哈哈大笑:“我的妈呀!这儿比赶庙会还热闹!”


敦诚大声地问:“你说什么?”


丁少臣也大声儿说:“说什么都听不见。”只好用手比划着:“咱们进去吧!”


几人进院与雪芹、嫣梅相见恭手,但是,彼此都听不见。双喜嫂子急了,走到门外茶桌旁,不让“怯吹儿”们再吹。酒馆掌柜的和吹鼓手不但不停,反而吹得更加起劲儿,双喜嫂一气夺下两支唢呐,声音方才止住。


“别吹了,你们也不怕累死!”


酒馆掌柜的夺回唢呐:“曹二爷的好日子,我们也高兴啊!来!吹!”


双喜嫂指着敦敏等人:“人家城里来客人了,也得让人家说两句话儿啊!”


酒馆掌柜的也乐了:“——那好,咱先歇会儿!”


“哎——这不结啦!”双喜嫂子这才进了院儿。


这时,敦氏兄弟及文善、丁少臣、宜泉、鄂拜再次向雪芹和嫣梅道喜:“雪芹兄,嫂夫人,大喜大喜!”


雪芹还礼:“同喜!同喜!”


嫣梅热情洋溢:“多谢诸位远路而来,快坐下歇歇儿吧!”


敦敏从怀中取出用红纸包好的贺礼:“这是我们哥儿几个的一点小意思。”


雪芹接过递与嫣梅:“又让几位破费!”


张宜泉、鄂拜也都递上贺礼。雪芹连声道谢:“多谢!多谢!”


“哪里!哪里!”


敦诚走上一步:“雪芹兄,我报告你一个好消息,前八十回《石头记》已有手抄本,在隆福寺庙会上出售,一套要十几两银子呢!”


雪芹取笑地说:“真的!值那么多钱!往后我就自写、自抄、自卖吧!”一句话把大伙儿逗得哈哈大笑。


“我也帮着抄,不过,得了银子可得分我一份。”鄂拜也跟着凑趣儿。


陈姥姥摸摸索索地端过茶来。


丁少臣急忙接过来:“陈姥姥,您的眼睛好点儿吗?”


“好多了,好多了!影影绰绰地瞧见点亮儿了。我说少臣啊,你那风筝糊得怎么样啦?”


丁少臣笑着从怀里取出一个极为精巧的掌筝,托在手里:“您瞧。”陈姥姥看不清楚,用手一摸,惊奇地:“哟!这么小?!”


“这叫掌筝!也是芹哥儿教我糊的。”


大家围拢过来观赏:“和合二仙!真好!”


丁少臣自诩地说:“别瞧它小,一样能放得起来!”说着把风筝递与嫣梅:“这是我特意送给你们二位的贺礼!”


嫣梅接过:“谢谢大哥!”


张宜泉赞扬他:“少臣的手艺可真不错啊!这个掌筝堪称佳品哪!”


丁少臣也颇为得意:“眼下就靠着卖风筝吃饭呐!等我挣了大钱,买点子鸡鸭鱼肉,送到香山来,咱们过个好肥年!”


“好!好!”众人大笑。


这时李鼎拉着墨云走进门来:“雪芹、嫣梅,你们看谁来了?”


第十章不如著书黄叶村(23)


“惠明法师!”雪芹一声惊呼。


墨云手捧一个小瓷坛儿:“出家人别无所赠,只有这坛去年积的雪水,留着泡茶用吧!”


“太珍贵啦!谢谢你这份心意!”嫣梅急忙接过。


“我诚心诚意地祝福你们二位天长地久,偕老白头!”墨云说着双手合十。


雪芹、嫣梅齐声说道:“多谢惠明法师金口!”


李鼎这时迫不及待地把雪芹拉到桃树旁边:“雪芹,你新写的这几回书,我反复读过了,还是那句话,这么写可不行!其一……”


嫣梅上前嗔怪地打断李鼎的话头:“大爷,您也是老糊涂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客人又这么多,你们爷儿俩又想吵一架吗?”


李鼎也自觉莽撞:“对,怨我,怨我,我实在是太心急啦!”


文善谑语解围:“对,不说别的,还是先让新人行礼,然后咱们入席!”


丁少臣取笑他:“四爷,您是到哪儿也忘不了喝!”


“你瞧,醉鬼文四,醉鬼文四嘛!来来来,雪芹!”


“还行什么礼呀!算了吧!快入席,快入席!”雪芹推让着。


“不行!不行!大红媒!大红媒!”


陈姥姥和酒馆掌柜的都站了过来。


文善自告奋勇:“司仪归我了!”跟吹鼓手们说:“老几位抄家伙!”


鼓乐声起,人们簇拥着一对新人刚刚站好。陈辅仁身着官衣,拉着一身孝服的松儿一步闯入。


陈辅仁向吹鼓手一挥手:“别吹啦!滚!松儿,先给你阿玛磕头报丧,告诉他,你姥姥死啦!”


众人顿时尽皆惊愕,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乡邻们、酒馆掌柜的和吹鼓手悄悄溜走了。


陈辅仁见松儿不语:“说呀!你哑吧啦!”


松儿哭着叫了一声:“阿玛!”扑向雪芹。


雪芹抱起松儿:“岳父,我有什么不是,您说我,别吓着孩子!”


“你……还能有什么不是!”


“今天的喜事我可以不办;马上跟您进城,您乏嗣无后,让我顶丧架灵,给岳母她老人家办这场丧事!”


陈辅仁一阵冷笑:“嘿嘿嘿嘿!姑老爷!我可不敢当!今天我来,对你明言相告,你那部《石头记》已然被传抄出来,在庙会上高价出售。不少人买去瞧了,有人说它是诲淫诲盗之作,有人说它是针砭时弊大逆不道的谤书。书该焚,人该杀,家门该抄!昨天你那位三大爷曹桑格跟庄亲王不知道嘀咕些什么,庄亲王问我:‘有个曹雪芹可是你的东床吗?’看起来,内务府已然知情,我可不能跟你吃挂落儿!只有跟你断绝翁婿之情!从今往后,是祸是福,你自己承当。在场诸位作证,咱们是一刀两断!”说罢拂袖而去。


松儿哭叫:“姥爷!姥爷!姥爷别走!”


敦诚拦住松儿:“孩子,他已然不认你这个外孙子啦!”


嫣梅拉过松儿抱在怀里:“松儿不哭,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亲奶奶!”


“奶奶!”松儿一头扎在嫣梅怀里。


文善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个老家伙,真是意狠心毒!”


丁少臣也发着狠说:“这种人得不了好死!”


李鼎按捺不住:“唉——诸位!诸位!陈辅仁把事做绝,固然令人发指;他把《石头记》说得一无是处,也不能尽人折服。不过,有一点他可是没有说错啊!”


敦诚问了一句:“但不知是哪一点?”


“要说《石头记》确实与《风月宝鉴》不能同日而语;比《十二金钗》也深入一层,可是有几处暗隐锋芒,碍语迭出。尤其是元春省亲分明是怨天之骄子,骄奢淫逸,耗费国帑!咱全是明眼人,谁的心里也不糊涂!”


“表大爷,康熙老佛爷南巡,咱曹、李两家为了接驾,亏空了帑银,先后惨遭抄没,舅祖父七十高龄发配充军,死在打牲乌拉,难道您老人家就一点也不伤心吗?!”


“伤心的人多了,还不都是打掉门牙,连血往下吞嘛!好!南巡一回,尚属曲笔行文;可那狱神庙哪?公开写起抄家入狱来了!雍正老佛爷最忌讳人说他动不动就抄人家的家,而当今更是法度森严。乾隆四年的大案,难道你没有亲身经历吗?你为什么非要往刀口上碰啊?!”


第十章不如著书黄叶村(24)


“表大爷,先不提咱两家,玉莹之父为了两句诗被处斩,陈姥姥的亲儿子、干儿子……还有清泉,多好的人哪!一介寒儒,奉公守法,他可是什么都没写,什么都没说,不也给……唉——这都是为什么?表太爷您告诉我,这都是为什么?”


“……”李鼎一时张口结舌,难于答对。


雪芹接着说:“‘齐王失政,石而能言’,气数将尽,末世将临,难道你能让天下人都装聋作哑不成吗?”


敦诚抢上一步:“唐甄说得就更好了:自秦以来,凡帝王者皆贼也!”


敦敏急忙制止:“敦诚!”


李鼎瞥了敦诚一眼,转对雪芹:“好!好!我说不过你!可是雪芹,我劝你好好想想,如今你不再是一身一口,你看看,膝下有幼子,身边有新妇,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山高水远,你,你让她们母子可怎么度命?何以为生啊!”说罢一跺脚,抹了一把眼泪,踉跄而去。


“李老伯!”李老伯!”敦氏昆仲、文善、丁少臣、鄂拜、张宜泉尽皆追去。


雪芹跌坐在椅子上:“难道为了生计之艰,家口之累,就真的罢手了吗?”


这时敦诚又回到小院,解下腰间的配剑,双手捧付雪芹:“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雪芹兄,他们都在村口等我,改日定来拜望。”言罢深深一安,转身离去。


墨云看看结识了几十年的雪芹,她觉得在这关键时刻必须帮他一把,她顾不得自己是不是界外人,走过去倒了一碗酒,递给雪芹:“劝君满饮一杯酒,洗净心肺论浊清!”


嫣梅心想“生计维艰”算得什么,当年伯侄流落江宁,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语,不是也过来了吗?举家食粥,苦中有乐,真书著成,千古垂范,我跟他就是饿死,有什么遗憾?有什么不值得吗?想完之后,她也捧酒在手,递与雪芹:“雪芹!旧恨新愁知多少,同舟风雨故人情!”


雪芹激动得热泪盈眶,将酒连饮而尽,然后,抽剑在手,高歌起舞:


凭酒添豪兴,


意气贯长虹。


愿借龙泉化厉笔,


斩尽人间大不平!


雪芹舞罢,用剑猛向桃树劈去,咔嚓一声,将一棵桃枝劈断。


夜阑人静,万籁无声。洞房里喜蜡双烧,烛影摇红。


雪芹和嫣梅躺在炕上,两人都睁着眼睛,看着顶棚,毫无倦意。过了一会儿,雪芹长出了一口气:“唉——挺好的喜事儿,全让松儿他姥爷给搅啦。我真觉乎着,对不住你!”


“跟我还说什么客气话哪,陈老爷还好说,我更担心的是咱那位三大爷……”


“曹桑格?”


嫣梅点了点头:“此人用心险恶,不可不防。”


“我这半生,深感鹡鸰之悲呀!”


嫣梅还想说什么,跟着陈姥姥睡在外屋的松儿翻了个身,说了一句呓语,陈姥姥发话了:“真没听说过,新娘子入洞房也不害个羞!跟新郎官儿聊上没完了,把孩子都吵醒啦!”


嫣梅娇嗔地瞪了一眼雪芹,憋住笑,吹灭了蜡烛,一头扎在雪芹的怀里。


寒暑更迭,岁月悠悠,转眼之间到了乾隆二十八年。


雪芹仍在日以继夜地撰写着《石头记》。嫣梅在灯下为其誊抄,不时加着朱批、夹批、行批。


松儿也在为阿玛誊抄书稿。


文善与二敦他们总是来一个人借走一批雪芹新写好的书稿,当然总是敦诚来的时候多,他的年纪也轻,马也快,借回去三个人轮流传阅,然后再送来,再借一批走,他们读到感触良深的时候,也在卷首上加批语抑或是赞语。


张宜泉跟鄂拜就方便多了,同住在一个村里,随拿随看,借还自如,张宜泉在读的过程中也时有批注。


乡邻们张三李四的,借阅者也不少,有的还转借给雪芹不认识的人,这其中有许多人在誊抄。因此八十回本的《石头记》,在庙会上屡见不鲜。


第十章不如著书黄叶村(25)


《石头记》八十回在庙会上出售,两个人争相购买,互不相让。卖主要价十五两,最后曹桑格出价二十两,把书买走了。


陈辅仁从远处看见。他想追上去问问曹桑格买书的目的,但是人多,杂乱,曹桑格三挤两晃的就不见了。


原来曹桑格回到庄王府,是把这套《石头记》献给世子弘普。


这一天,弘普正趴在自己屋里的炕上,津津有味地看着《石头记》,他的左右有两个丫头为其捶腿、揉肩。


忽然,门外曹桑格喊了声:“回事。”


“进来吧,大晴白日的……”


曹桑格入室,请安:“回世子,王爷说八皇阿哥永璇病了。病得还不轻,王爷让您备一份厚礼,去瞧瞧喀。”


“他怎么不去,我这儿瞧你送来的这套《石头记》正在裉节儿上。”


“王爷说,乾隆老佛爷最器重八皇阿哥,将来也许能承大宝,所以让您时不时去递递稀罕儿。”


“原来如此,好!让他们备马。”


“都备什么厚礼啊?”曹桑格问。


“就这本《石头记》就是厚礼。”弘普把《石头记》揣在怀里。带着曹桑格出了府门。


弘普坐在八皇阿哥永璇的病榻前:“王爷,你一瞧这本书,立马儿能去八分病。”


“怎么呢?”八皇阿哥有气无力的问。


“它提神儿啊,这里头有个贾宝玉,他是含玉而生的人,您甭管真假,新鲜哪。这小子还有个嗜好,专吃丫头嘴上抹的胭脂。”


“嗯,是新鲜。”


“还有哪……”弘普一言未了,一个家人匆匆跑入:“回王爷,了不得啦,万岁爷驾到啦!”


八皇阿哥一边往起坐,一边说:“都快回避!”


众人急忙从后门跑出,弘普也在其内。


稍顷,乾隆走入屋内。


八皇阿哥跪在床前:“儿臣衣冠不整,冒犯天颜,请皇阿玛圣裁。”


“快起来,快起来,你有病。”乾隆上前拉了一把永璇:“快躺下。”


“儿臣尊旨。”永璇只好上床半坐。


“是哪位太医给看的病?”


“儿臣身体一向健壮,故而对太医不太熟悉。”


“吃了药,感觉如何?”


“也不见大好。”


乾隆转对随他来的太监:“让太医院派两名医道精深的太医来。”


“遵旨。”太监恭身退去传旨。


乾隆从床边拿起那本《石头记》:“这是什么书?”


“野史。”


“曹雪芹是谁?”


“不知道。”


“这书是哪儿来的?”


“弘普拿来的。”


“他常来吗?”


“不常来,今天是奉庄亲王之命,特来探病的。”


“弘普从来不务正业,你要静心养病,要读书该读些好文章,唐诗、宋词未为不可,就是不该读这些杂书。”


“儿臣遵旨。”


“你养病吧。有什么事派人到宫里来。”


“遵旨。”


乾隆拿了那本《石头记》走了。


又到了秋高气爽的季节。从海淀通往香山的官道上跑来一人一骑,直奔黄叶村而来,那人来到雪芹家门口,叫开门,放下一封信,驰马而去,神情十分紧张。


雪芹拆信展读,嫣梅也来到门口:“谁来的信,这么急?”


“敦敏敦诚两家,一月之间有五个孩子死于痘疹……”


“啊!”


“他说京城里痘疹流传的很快,城外四乡八镇也难逃这场天灾,让咱们防着点儿。”


“防?怎么防?说了吗?”


“能防还叫天灾吗?不过,我倒有个偏方,也许能管用,赤芍、红花、地丁、桃仁煮服,要找雄猪尾血做引子。”


“得了痘疹也得先发烧吗?”


“对,高烧不退。”


嫣梅听了磨头跑进屋里,雪芹随后跟来。


嫣梅正用手摸着松儿的上额。


第十章不如著书黄叶村(26)


松儿莫名所以:“奶奶,我怎么了?”


“别动,孩子。”


雪芹乐了:“你呀,可真是的,别这么大惊小怪的。”


“还好,一点也不热。”嫣梅放下心来。


“这样吧。”雪芹找了件大夹袄边穿边说:“我进趟城。把这个偏方儿告诉他们,让得病的人家试试。二来也弄点药带回来,做个防备。”


“好主意。今天回不来,明天你可一定赶回来。我给你拿钱来。”嫣梅说完进屋取钱去了。


松儿跑过来拉住雪芹的手:“阿玛,您进城想着给我带两支小字笔来。我的都使秃了。”


“好,一定带来。”


“要狼毫。”


“狼毫可不行,你还小,这么小就用狼毫,腕子就练不出劲儿来了。”


“那我也该换字帖了吧,‘柳公权’我都练好几年啦。”


“你喜欢什么体的?”


“赵孟。”


“赵字练不得,甜、软、圆、媚,咱们练点儿有骨气的。”雪芹想了想,接着说:“对,练欧阳询吧,劲险刻厉,于平正中见险绝,自成面目。我给你带一本欧体的字帖来。”


“太好啦!明天我给你逮蚂蚱,秋天蚂蚱可肥了。”


这时嫣梅从屋里出来,将一块蓝布包着的钱包递给雪芹:“别心疼钱,来回都雇个脚吧。”


“好,我走了。”


几天以后的夜晚,松儿已经睡着了。嫣梅和陈姥姥对坐在炕桌边。


嫣梅有些烦躁地:“这个人可真是的,我还告诉他第二天一定赶回来,这可倒好,都五天了,别是他也传上了。”


“哪儿能呢?那么大的人了。准是有事缠住脚了,芹哥儿可不是那没尾巴的麒麟。”


嫣梅用手去摸松儿的脑门儿:“我觉乎着这孩子有点热。”


“是吗?”陈姥姥也去摸了一下:“不热,”又用自己的头去顶顶松儿的头:“一点也不热,凉丝丝的。”


雪芹手提一包草药,从一家药铺门内走了出来,不料迎面正遇见陈辅仁,雪芹仍然照常请安:“岳父,给您请安。”


陈辅仁有些尴尬:“哟,曹霑,你是什么时候进的城?城里正闹痘疹。”


“是啊,我就是来抓药的。”


“那天是你的好日子,可我是又急又气。说的都是气话,一刀两断,断得了吗?走吧,跟我回家,咱爷儿俩好好聊聊。”


“改日吧。我急着回去看看松儿。”


“我是真想这孩子啊。”陈辅仁说着掏出一张银票递给雪芹:“替我给孩子跟他奶奶买点什么。”


“哎。”


“过些日子我上乡下住几天,反正如今就我一个人了。你走吧,说起松儿来,我也不放心了。”


“哎。”雪芹请了安,转身欲走,听见陈辅仁又叫住他:“霑儿,我得告诉你件事。”


“什么事?”


“前两天在庙会上,我亲眼看见你三大爷花二十两银子买了一套《石头记》。”


“噢?!”


“我想他是必有所为呀!黄鼠狼给鸡拜年,你得防着点儿啊!”


雪芹点点头:“我记住啦。”他拜别了岳父,急急忙忙赶回黄叶村。


当他走出了海淀镇口以外,举目抬头只见云淡风清,气朗天晴。远望香山,枫红似火。真是好一派清秋光景,可惜雪芹无心留恋这宜人的秋色,他担心痘疹的蔓延是否已经到了香山脚下。


于是他左手提了一包草药,右手拿了两包点心,急奔村道而来。当他临近村口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松儿一跑一跳的,在路边的草丛中逮蚂蚱。雪芹那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放下了。


紧走几步来到松儿的身边,突然喊了一声:“松儿!”


松儿猛地一回头,看见雪芹真是喜出望外,他嘴里喊着:“阿玛!阿玛!”扑向雪芹,原来逮的一把蚂蚱,也顾不得再抓住了,任它们飞的飞,蹦的蹦:“阿玛,您怎么才回来?奶奶都急死了。”


第十章不如著书黄叶村(27)


“人家让我治病,不能推辞啊,况且得痘疹的人又很多。”


“您累了吧!快坐在这块大青石上歇会儿。”松儿说着强推雪芹坐下。


“阿玛刚四十出头的人,走几十里地就累了还行。”


“阿玛,您给我捎的东西呢?”


“捎来了。”


“给我瞧瞧,快给我瞧瞧。”


雪芹提起点心包:“你瞧,一包自来红,一包自来白。”


“不对!不对!”


“不对?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吃月饼怎么不对?”


“我要的是小字笔跟字帖嘛!”


“哎哟!我忘了。”


“您瞧您,我那支笔都秃了,您不给捎来,我怎么帮着奶奶给您抄书啊?”


雪芹一乐:“哈……”从怀里掏出一本欧阳询的字帖和一支小楷笔:“你瞧,这是什么?”


“啊!字帖跟笔,真好!真好!”


雪芹又掏:“两支、三支、四支!”


松儿高兴了:“再变,再变,五支,六支。”


“没了没了,就买了四支。”


“我不信,不信。”松儿爬到雪芹身上去掏,无意中松儿的头碰在雪芹的脸上,雪芹大惊:“哎呀,松儿,你发烧了!”


“是吗,没有吧,我就是有点儿头疼。”


雪芹抱起松儿直奔村内。


松儿伏在雪芹的肩上:“阿玛,我是得了痘疹病吗?”


“……不,不是。”


“得了痘疹都要死吗?”松儿的热泪沿腮滴下,滴到雪芹的脸上,滴在雪芹的项间。松儿,就是雪芹的命根子,孩子的话,像一把钢针扎在雪芹的心上,他安慰着孩子:“不,不会的,松儿不怕,松儿不哭。”可是他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一口气跑进家门。


嫣梅从屋里迎了出来,见状先自一惊:“怎么啦?”


“这孩子烧的挺热!”


“啊!那……”


雪芹急忙使了个眼色,让嫣梅别往下说:“先让他躺下。”说着进到里屋,将松儿放在炕上。


陈姥姥摸索着跟了进来,坐在松儿身边:“我守着他,不要紧的,先给点开水喝。”


雪芹、嫣梅来到外屋:“咱村里有发病的吗?”


“有,双喜嫂家的大孩子昨天就发烧了,今天早上又有两家。可松儿今天早上还好好的。”


“我在城里给人家看病回不来,也没想到这病会蔓延得这么快。不过你别着急,我那小偏方儿治好过四五个孩子,药我也带来了。”


雪芹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一包草药,递给嫣梅:“雄猪尾血十滴做引子,你熬好先给松儿喝下去,我去双喜嫂家看看。”


“你可快去快回。”


“哎!”雪芹走了几步又回来:“你别多想,这……不是绝症。”


嫣梅点点头,抹了一把眼泪,转身熬药去了。


在农村找点雄猪尾血并不难,嫣梅先找了雄猪尾血,马上就熬药,药熬好了,晾温了,马上给松儿喝了下去。病情虽然没见大的好转,但是也没见恶化。就这样又过了两天,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这一天雨窗淅沥,秋风瑟瑟。雪芹仍然出去给乡邻们看病。


陈姥姥护理着松儿,嫣梅端着药碗进来:“陈姥姥,咱喂松儿药吧。”


“哎,芹哥儿呢?”


“给人家看病去啦,就这么两天的工夫,光这方圆就有十几个孩子得了痘疹。”


“别说了,今天是八月十五,过了节就好了。松儿,吃药,来,姥姥扶你。”


“松儿,松儿!”嫣梅呼之不应,她仔细一看,只见松儿气喘吁吁,鼻翅扇动:“啊,松儿,松儿,你醒醒,你醒醒啊!”


“怎么了?”陈姥姥用手摸索着:“怎么了?”


“不好,怎么都叫不醒啦!”


“快,你快去找他阿玛!”


“哎!”嫣梅答应一声,拔腿就走。


第十章不如著书黄叶村(28)


嫣梅冒着凄风冷雨奔跑在村街上,嘶声喊叫:“雪芹!雪芹!”


雨水湿透了嫣梅的衣服,她仍然在奔跑呼号:“雪芹!雪芹!”


嫣梅的头发已然湿透,脸上满是雨水:“雪芹!雪芹!”她前街后街的四处寻找。


恰在此时,雪芹提着药箱,打着油布雨伞走进村来,一见嫣梅焦急的神情,忙问:“怎么啦?”


“松儿怕是不好!……”


“啊?!”雪芹闻言三步两步冲向家门。


雪芹和嫣梅来到里屋急切地叫着:“松儿!松儿!”只见松儿昏昏沉沉地在说呓语:“蚂蚱!蚂蚱!给阿玛下酒!”雪芹含泪抚摸松儿,又听见松儿喃喃地说:“笔!笔!快给我笔。好,我要给阿玛抄书呀!”雪芹把一只小楷笔放在松儿伸着的小手里。松儿紧紧握住,还在说着:“再变,再变,五支,六支……”声音渐弱,毛笔滑落在炕边,气绝夭亡。


嫣梅痛哭失声;陈姥姥捶着胸口哭喊着:“让我这瞎老婆子替了你去吧!替了你去吧!老天爷呀老天爷!你怎么这么不睁眼哪!”


雪芹痛子心切,昏阙气闭,“扑通”一声,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像是塌了一面山墙。嫣梅惊呼:“雪芹!你可再不能有个好歹啊!……”


阴霾的天空飘洒着片片枯叶,冷雨潇潇敲击着奇峰峡谷。


泥泞的官道,荒凉的田野里。张宜泉和鄂拜左右搀扶着断肠的雪芹,护送着松儿的棺木走向穴地。李鼎、嫣梅和陈姥姥尾随于后。


几只昏鸦凌空哀鸣而过,一丘小小的新坟立在路边,坟前放着两包点心。嫣梅搀着陈姥姥站立坟旁。李鼎扶着雪芹站在一边。众人良久无语,默然肃立。


突然,雪芹大叫一声:“我的松儿!你带走了我的心哪!”扑倒在地,一口鲜血,喷在坟前。


嫣梅跪倒在地扶住雪芹,嘶声地惊呼:“雪芹!雪芹!你不能再伤心啦!”


“让他哭吧!哭吧!”李鼎转身拭泪。


雪芹从墓地归来便卧病在床,一病不起。没有几天就显得形容憔悴病体支离。虽然如此,由于他痛子心切,好几次在嫣梅忙于家务的时候,偷偷地跑到松儿的坟前痛哭一场。


乡邻们时有所见,在那愁云密布之下,雪芹坐在松儿的坟前,不是二目凝滞望着新坟,便是坐在坟前低声饮泣。


乡邻们也时有所见,松儿的新坟上放着毛笔、字帖、月饼、清茶。这定而无疑是雪芹亲手安放的。


谁在松儿的坟前遇到雪芹,都一定想方设法把他搀回家来。


嫣梅除去延医煮药、精心照顾雪芹之外,几乎是再不离开他半步,实在不得分身,就请双喜嫂来监视雪芹,要不就托人捎信,请李鼎来住些天。


经过如此安排和嫣梅细心的照料,雪芹的病情确实渐渐有所好转,体力也渐渐有所恢复。


北风呼啸,大雪纷至。转眼之间到了乾隆廿八年(癸未)的大年三十。雪芹家里,虽然火盆烧得很旺,但是仍然驱散不尽袭人的寒气。


雪芹依然面容清癯,精神尚称可佳。他手里拿着一个很小巧的兔儿爷,两眼凝视着前方,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少顷,他把兔儿爷揣在怀里,准备出门。


嫣梅拿着空面盆从屋外进来,准备舀面,见雪芹欲出门去,急忙劝阻:“雪芹,这么大的雪,就别出去了;再说,你的病又刚好点儿。”


“不碍的,表大爷、少臣、墨云他们说好的,都来过年。我上村口迎迎他们,顺便也活动活动。”


“今天大年三十儿,我不扫你的兴!你可得快去快来,别让我满街满巷地去喊你,让街坊四邻都说这两人一会儿都离不开。”


“嫣梅,你说到这儿,我给你看样东西。”


嫣梅不解地看着雪芹,见他从书稿上一个盒子里取出碧玉麒麟锁。


嫣梅笑了:“我当是什么稀罕儿,陈年旧物,你又把它翻腾出来干什么?!”


雪芹又递过书稿:“你再看看这个!”他指着书稿上三十一回的回目,上句仍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下边被改为:‘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第十章不如著书黄叶村(29)


嫣梅百感交集,依偎在雪芹的怀里:“雪芹,你怎么忽然想起来,改回目的呢?”


“我太感激你了,不是你在我身边……”


“雪芹!……”


“如今要紧的是时间,让我赶快把书写完,这一生心血能流传后世,死,也就瞑目了。”


“不许总想着死呀活的!你去活动活动吧!快去快回!”说着拿了一块包衣服的蓝布,为雪芹披在肩上,目送雪芹走出门去,自己却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雪中,海淀镇街头,悬灯结彩,摆摊儿的一份儿挨着一份,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派节日景象,好不热闹,李鼎提着两瓶酒,穿街而过。突然,他遇到庄王府的一个老家人,与李鼎相互请安。寒暄之后,把李鼎拉到旁边,与其耳语片刻而别。


李鼎提着酒,冒着风雪,直奔黄叶村,一进村口,忽然一阵哭声顺风传过。李鼎循声看见大道北边,小花栏儿义地内,似有一人冒雪坐在地上哭泣。他走过去细看,只见一个精巧的兔儿爷放在松儿坟前,雪芹似呆如痴,坐在坟旁。雪花挂在眉梢鬓角。落满衣襟,俨然似雪人一般。


李鼎一惊急忙跑过去:“雪芹,你,你这不是成心糟踏自己吗?!快跟我回家!”说着,搀起雪芹来寻归途。


李鼎扶着雪芹进门就喊:“嫣梅!嫣梅!”


嫣梅、陈姥姥同时走出屋外。


李鼎埋怨侄女:“嫣梅呀!我说你可不是一回了!雪芹病得这样,你怎么还叫他上松儿的坟上去呐!”


“他说今儿个好点儿!出去绕个弯儿迎迎您。”


“哎呀!他又上松儿的坟上哭去了!


“哎!我这心里也是憋闷呀!想起来就难受……”


“快进屋吧!”陈姥姥拉着雪芹边走边说:“芹哥儿,把心放宽着点吧!大年三十儿,别难过,咱们得图个吉利儿不是?”


“哎!图个吉利儿,从明天起,大年初一我就不哭了,打起精神来,接着写书!”


嫣梅、李鼎跟入屋内。


“写书!还提你那书呐!出了大事儿啦!”


嫣梅急切地问:“大爷,什么大事儿?”


“刚才我在海淀镇上去买酒,遇见一个庄王府的老陈人儿,他说乾隆爷在八皇子永璇府里拿了一本《石头记》,看完了还要看,曹桑格就弄了一套八十回本的,呈给庄亲王,还说书是谤书,写书人乃罪臣曹之子曹霑,庄亲王已然把书呈入大内了。”


雪芹一愣:“书进了大内啦?”


“已然好几天啦!”李鼎回答。


嫣梅自语:“只怕是凶多吉少。”


众人默然无语。稍顷,突然有人在使劲儿地砸门,同时大声地喊着:“姓曹的是在这儿住吗?有人吗?有人吗?”


众人俱惊。


“你先躲躲。”李鼎来扶雪芹。


“咳,躲得了初一,还躲得了十五!”


“别慌,我去看看。”嫣梅说罢推门出去。


街门外,一乘二人抬的肩舆停在门口,两名轿夫仍在敲门。


嫣梅打开街门:“曹先生是住这儿,谁找?”


轿帘启处走出来一个女子:“嫣梅姑娘,是我。”她一边说一边将一锭银子给了轿夫。


嫣梅辨认半晌:“您是……”


来的女子嫣然一笑:“在街门口看不清楚。”说着拉上嫣梅走进屋内,雪芹疑惑地盯着跟嫣梅进来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一边掸着雪,一边说:“怎么,不认识啦?我是小红啊。”


“啊——”雪芹感到意外,“可您来……?”


“承蒙庄亲王恩典,准我开户回家了。”


嫣梅过去拉住小红的手:“这是喜事儿啊!给你道喜!”


“还有更大的喜事儿呢,所以这个时候我也得赶了来。”


“更大的喜事儿?”李鼎有些莫名其妙。


“是啊,芹哥儿,是这么回事儿。有一天我正在给庄亲王捶腿,您那位三大爷,托着一套您写的《石头记》进来了,他说:‘奉世子之命,找来了一套《石头记》,怹让我给您送来啦。’庄亲王问:‘是乾隆爷要的那野史吗?’他说:‘正是。’王爷让他搁到桌上,明天进宫带了去就是了。可您三大爷说:‘写书人是已故罪臣曹之子,名叫曹霑,也是奴才我的侄子,据奴才听说,这是一套淫书,又是谤书,如果因此招来祸事,奴才可是揭举在前,什么后果都不与奴才相干啦。”王爷点点头,他退出去了。可我越听越有气,哪有亲大爷害亲侄儿的呢?我就跟王爷说:‘您甭听曹桑格的,都是他的坏。曹家两次被抄就够惨的了,如今就剩下曹霑一个人了,住在山沟沟里,何必非得赶尽杀绝,只要您高抬贵手,自然是添福添寿的。’可王爷摇摇头说:‘你不懂,曹桑格已然揭举了,我就不能不呈入大内,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我也得担沉重。’我说:‘您看这么着行不行?找个人把书中那犯恶(wu)的都删了去,不就行了吗?’可王爷说:‘非亲非故,谁肯办这种事儿。’我当时灵机一动:‘有个人准肯办。’王爷问我是谁,我说是曹霑的岳父陈辅仁。王爷乐了,他说:‘你这丫头片子,还挺机灵的!’今天我临出府之前,王爷跟我说:“乾隆爷看了《石头记》说写得不错,可惜没完,要补上贾家沐皇恩又兴旺了才好。芹哥儿,您说这不是喜事儿吗?”


第十章不如著书黄叶村(30)


“阿弥陀佛!是喜事儿,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儿!”李鼎喜形于色。


“大爷……”


李鼎一扬手止住嫣梅,接着说:“小红姑娘,你可真是个有心路儿的人哪!我们正为这件事着急呢。你这一来总算满天云雾散啦!好!好!”


李鼎只顾称赞小红,没有注意到雪芹。谁料雪芹此刻已然气得面色如土,双唇抖颤……


嫣梅一回头,看见雪芹的样子,感到不妙:“雪芹!”


嫣梅一言将出,雪芹霍然而立,抓起笔筒,狠劲儿地向《悼红轩》三字横额打去,哗啦一声,纸被打碎,木框横额也被打掉半边,彩笔击染满额满墙,陆离斑驳。


众人大惊:“啊?!”


雪芹转过身来,痛心疾首,仰面高呼:“想我曹霑生在朱门,身历富贵,几番沉浮,才能得识隐微。二十年来,埋头著书,堪堪大业将成,不料却中了他们釜底抽薪的诡计。可惜我这半生心血,竟然毁于一旦。毁了我的书,就是要了我的命啊!”


小红听罢,似有所悟,她迟迟疑疑地说:“芹哥儿,这么说,是我害了您啦!”


“这,不怨你。”嫣梅上前扶住小红。


“唉!”小红一声长叹,转身夺门而去。


小红这一走,使雪芹明白了自己刚才不该失态:“小红,是不怨你呀!不怨你!冰天雪地的,这么黑了,你上哪儿去!”


李鼎伯侄齐呼:“小红!小红!你回来!”随即追出。


雪芹也尾随于后去追小红。


村口外,狂风卷着恶雪漫天飞洒。


小红嘴里哭述着什么,在风雪中狂奔。


“小红——小红——”嫣梅伯侄的呼叫声从身后传来。小红依然狂奔不止。


雪芹也在追呼:“小红,不怨你,不怨你呀!……”


丁少臣拉着一匹驴来到雪芹家的门口,鸭酒鲜蔬满负驴背:“雪芹!雪芹!我可挣了大钱了,咱们过个好肥年吧!”


少臣一言未了,只见陈姥姥跌跌撞撞走出门来:“少臣哪,他们都去追小红去了,咱们也去,闹不好要出人命的。”


“您别去了,我去。”


“嗐!走吧!”


风雪中,雪芹边追边喊:“小红,小红……”声音微弱不能远传。


雪芹气喘吁吁,步履踉跄,落在后面,不慎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恰巧正是松儿的坟前,小兔儿爷被风吹下坟顶,歪倒在雪地上。


雪芹跪爬而起,拾起小兔儿爷捧在胸前:“松儿,阿玛陪你来了,这么大的风雪,你很冷吧?”他解下身上的棉袄,覆盖在松儿的坟上,然后吟道:——


满纸荒唐言,


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


雪芹言罢仰面跌倒,溘然长逝。


过了一会儿,少臣扶着陈姥姥正好赶到,少臣一眼看见:“这儿,芹哥儿在这儿!芹哥儿!芹哥儿!”


陈姥姥扑上前去大声呼叫:“芹哥儿!芹哥儿!你醒醒啊!”她的手触及雪芹的口鼻,不由得“啊!”了一声。陈姥姥被极度悲痛所刺激,突然二目完全复明!“我的眼睛能看见啦!我的眼睛能看见啦!可是,芹哥儿,我永远再也看不见你啦!芹哥儿啊——”


陈姥姥的哭声,引来了欢度除夕的墨云。


少臣流着眼泪跟墨云说:“芹哥儿走了,走了,才四十八岁呀!……”


墨云双手合十,悲痛欲绝,她扑倒在雪芹的尸体旁,力竭声嘶地高喊了一声:“雪芹!……”


尾声


魂归离恨天鹅毛大雪漫天飞洒,真如撕棉扯絮。狂飙怒吼其势猎猎肃杀。


嫣梅、李鼎、墨云、小红、丁少臣和陈姥姥,他们每人手捧一海碗酒,眼含热泪,高声呼唤:“雪芹,你回来吧!雪芹,你回来吧!雪芹,你回来吧!……”


其声哀怨,山河欲泪。其势忧伤,天地同悲。


此时此刻的墨云,已然是欲哭而无泪,她以颤抖的声音哀哀吟道:——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向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此时,风清雪霁,朦胧中天地一片苍茫静寂。远处传来几声稀落的爆竹炸响,其情尤为惨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