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淦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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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绣春(16)
老板恭手:“多谢,多谢!”
长者及当铺老板由差人引路,走进江宁府知府衙门的大门口,穿房过厦来到知府曹佩之的签押房。衙役通禀之后,二商人向曹佩之说明原委,并献上两把古扇。
曹佩之看了看这两把古扇,问老板:“当扇子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据看货的先生说是个穷书生。”
“他的姓名、住址呢?”
“当铺收当从来不问这些。”
“嗯,可也是。今日有范老夫子在座,我透露一个消息,估计明年,乾隆爷要下江南了。效圣祖仁皇帝而南巡。”
“噢?”
“乾隆爷最喜欢的是文玩字画。这两把扇子既是真迹,如果供奉万岁爷……哈哈,哈哈,你我不是都有好处吗?”曹佩之朗声大笑。
“是是。”
“我一方面派人查访当扇人,这自然有些难处。二方面你们等他来赎当时,务必问出他的姓名、住址,若是赃物也许他就不赎了,那就更好!如果来赎,咱们买他的总可以吧!至于贵宝号已然报了案啦,自然你们没有相干了。”
“谢大人,他一来赎,我们马上前来禀报。”
“扇子先留下,我找人再看看。大意不得,这可是供奉天子啊。”
“也好,也好。”
傅恒家的省亲别院已经完工了。
傅恒、雪芹还有几位老工匠到各处验看。指点再添置什么,减去什么。朱光与一师爷带着二书童捧砚,都做下记录。
傅恒的继室胖太太找来一个串珠花的婆子,她打开宝珠留下的首饰盒子,让婆子估价:“你是内行,给估个价儿?”
婆子一件一件的看得很仔细:“回禀夫人,据我估计,少则十二万多则十五万两。”
“值那么多!好好。我这儿有二十两银子给你,你给买点儿迷药。晚上吃了明天就醒的。”
“夫人,您要这个干什么?”
“咳,跟你说说也无妨,大人喜欢上一个丫头,可这个薄命的就是不从,我们这种人家又不能强迫,所以才想了这么个办法。木已成舟,我想也就没什么可闹的了。”
“噢——原来如此,行行,两三天内,必定送到。”
绣春与雪芹从省亲别院往回走。绣春问:“园子的事儿都交代完了吗?”
“完了。再没有我的什么事啦。”
“这两天也没见着大人?”
“见着了。”
“没跟你说什么?”
“说的不少,不过都是省亲的事!”
“没提别的?”
“没有啊。你想知道什么?”
“我……”绣春没有回答,他们两个人又走了一段路,绣春终于鼓足了勇气:“大人没跟您提到我?”
“提到你?没有啊。怎么了,绣春?”
绣春脸一红:“没事,没事。”她为了岔开这一话题:“到了‘梨花浴雨’了,您听,他们在排练,咱们进去瞧瞧,您不是喜欢戏文吗?”
雪芹与绣春走进“梨花浴雨”,孩子们正在演唱。看样子挺认真。
可是还有些孩子没有参加排练,他们一看见雪芹都想笑,先还憋着,后来实在憋不住了,连同排练的演员及文武场也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不能克制。
雪芹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教戏的李教头走过来,先给雪芹请了安,然后作揖:“曹先生,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这件事都怨我,因为您那出《武松打虎》在我们梨园界可是出了名啦!我跟孩子们说漏了嘴,故而他们一见了您就憋不住了……都怨我!都怨我!这么着,今天晚上我请客,咱们哥儿俩醉一回。”
“别价,明天宫里要来几位公公给咱们演礼,回头咱们哥儿俩都喇嘛喽,明儿个这礼可怎么个演法儿。”
“可也是,可也是。这么着,等过了好日子,咱一准儿办一回,我的东。”
“行,我就扰您这顿。赶紧接着排练吧。我们也瞧瞧。这是《西楼记》里的一出吧?”
第八章绣春(17)
“没错儿,是第七出的结尾。八出是《病唔》又叫《楼会》,其中有一支曲子叫[楚江]挺好听的。”
雪芹说:“七出结尾于叔夜赌气而去,我给文豹添一段插科打诨的话白,让他讨个赏钱可好?”
“好啊,当然好!贵妃娘娘一高兴,赏下来就少不了,曹先生也可怜这群苦孩子啦!”李教头转对大家:“来,快唱那[楚江晴]。”
煞时间横笛声起,丝竹伴奏,小戏子唱道:“朝来翠袖凉,董笼拥床,昏沉睡醒,眉卷。懒催鹦鹉唤梅香也。把朱门悄闭,罗帏漫张,一任他王孙骏马嘶绿枥。[一江风]梦锁葳蕤,怕逐东风荡,只见蜂儿闹纸窗。蜂儿闹纸窗,蝶儿过粉墙,怎解得咱情况。”
翌日绝早,绣春打扮得非常漂亮,提了半桶清水为雪芹洗漱,雪芹一见丽人天降,自己都看呆了。
“干吗这样看着我,看得人家多不好意思,还怎么在这屋里待着。”
“你今天这是怎么啦?”
“今天演礼,得跟真事似的,待会儿您也得换上新衣服。”绣春说着从书架下面的小柜门里拿出一个包袱,解开:“你瞧。”
果然是一套新衣,雪芹在绣春的侍候下穿戴起来,还极为合身:“这么合适,这尺寸……”
“全凭眼力。”
“我的天哪,你这么有眼力!”
“不单看衣服有眼力,看人更有眼力。”绣春说完莞尔一笑,转身离去。
家人、仆妇以及粗使的丫头们在洒扫大殿,洒扫戏台。
有的整理园中林木,修剪花草。
各处结彩悬灯,披红挂绿,红灯高悬彩灯成串。
小戏子扮戏。文武场面也穿上一色蓝长衫、紫坎肩儿,头戴瓜皮小帽、红帽疙瘩,红丝线的辫梢儿。
游船上更是彩绘精巧,七色鲜艳,小宫灯成串光辉夺目。
厨房里备宴,烈火烹油、煎炒烹炸,鸭酒鲜蔬,五色搭配。
整个尚书府上上下下,人人喜气洋洋、兴高采烈。
傅恒更加喜上眉梢,身着崭新的官服,一品顶戴。在大门口迎接两位指导演礼的张太监和崔太监。
傅恒陪着二位太监在大厅待茶,张太监说:“贵妃娘娘目前还在木兰围场,陪着万岁爷打猎呢,贵妃娘娘弓马娴熟,就凭这一点,深得万岁爷的欢心。更何况贤德淑慧,傅大人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崔太监:“依我所见,等明天省亲之后,到不了八月中秋,傅大人,您就军机处行走吧!傅大人位列三台之日,可别忘了我们小哥儿俩啊!”
“岂敢!岂敢!还望二位公公在圣驾跟前多多美言哪!”
“好说,好说。我说崔公公,咱们也该上园子里溜达溜达了吧?”
“得,喀着。”
傅恒陪着二位太监在园内各处巡视。二太监不时地做些指点。
最后他们来到戏台前,台上正演《西楼记》中的第七出。于叔夜赌气去了,文豹便插科打诨道:“你赌气去了,去你的。今日乃是贵妃娘娘回娘家省亲,与父母相见,这是大喜事啊!我何不前去给娘娘磕头祝贺,给傅大人磕头道喜,然后讨杯喜酒喝,讨个果子吃,我,我,我,不好意思说了……哎!圆乎脸儿一抹长乎脸儿,长乎脸儿一托圆了脸儿,我还是说了吧,我还想跟傅大人讨个喜钱,祝大人禄位高升,位列三台,八功高大,五福临门!”
张太监大笑:“哈哈,哈哈,小猴崽子,还真有你的!”
崔太监也说:“傅大人,您就别愣着啦!”
“赏!赏!”傅恒一个“赏”字出口,早已备好的铜钱像下雨一样从台下扔了上去。
小戏子被钱打得抱着脑袋“嗷嗷”直叫。逗得在场众人无不开怀大笑。
雪芹跟绣春说:“待会儿我给他再加上几句词儿,让他更有彩头儿。”
“别,见好就收吧,您把他的记性给添乱了,到时候不是忘了词儿,就是说法笨了嘴,再说出点儿事来。”
第八章绣春(18)
雪芹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
傅恒更高兴,大声地喊:“单赏这孩子十两银子!”
“谢大人,谢大人!”小戏子在台上没完没了的磕头,逗得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到了晚上串珠花的婆子,被带进了胖太太的卧室,胖太太有点儿不高兴:“明天是娘娘省亲的正日子,你怎么今天还来呢?”
“我不是怕耽误了您用。”
“给了我,你快走吧。”
“哎,我得跟您说清楚,这一包里是十小包,一回用一包,可别过了量。”
她们正说着,傅恒正好走了进来:“你们说什么呢?”
胖太太一惊,但其善于应变:“明天省亲我传她来修一修我的珠花、首饰。”
傅恒一眼看见桌子上摆着的药包:“这是什么?整饰珠花还用的着药吗?”
这一问把个胖太太问傻了,顿时来了个大红脸,瞪着两只眼儿,无言以对。还得说是三姑六婆,坑个人,害个人,撒个谎,编个瞎话儿那叫张嘴就来,串珠花的婆子满面堆欢,笑得一身的肥肉乱颤:“我的尚书大人哪,您这一问把太太的脸都羞红了,当着我的面儿,可怎么张嘴呀,大人您想想,您二位成亲几年了?……这是安胎种子的仙丹妙药!”
“唉——”傅恒叹了口气:“有病不看病,专信这种邪门歪道,除了香灰还是香灰。好了,好了,你带她到外屋去吧,我要歇一会儿了。”
第二天全府里的人都起得特别早。各司其职,管洒扫的洒扫;管鞭炮的准备燃点;厨房里仍然是配菜、过油、杀鸡宰鹅。戏子们在后台扮戏,李教头忙碌异常,给这个扮戏,给那个试行头……
辰时刚过,朱光匆匆忙忙跑进大厅,单腿打千:“回禀大人、太太,大内里侍候贵妃娘娘的陈公公已然到了府门口啦!”
“这么早?回说出迎。”傅恒急忙整饰衣冠与胖太太带上丫环、婆子一大群人迎往府门。
傅恒等来到门外,只见陈公公面色十分难看,仍然站在府门口,傅恒上前请安:“公公请进吧!”
陈公公没说话,只向傅恒恭恭手,又向来的路上指了指,傅恒举目望去,只见四匹顶马已在眼前,不容分说,傅恒拉了一把胖太太急忙跪拜在地,跟在他们身后的仆妇、丫环、仆人、家丁跪倒一片。
四匹顶马停在府门外,武士并未下马。两乘四人抬的蓝呢小轿到了,陈公公向轿夫一挥手,两乘小轿抬入府内。
陈公公拉起傅恒问:“谁给带路?”
傅恒见此光景莫明其妙,不由自主地说:“我,我来带路。”
朱光一见大人亲自带路,轿内必是贵妃娘娘,他急向鞭炮手挥手,顿时鞭炮齐声炸响,鼓乐之声大作,高亢激越,响彻云天。人人景仰,个个起敬。
傅恒将两乘小轿引入省亲大殿。小轿落地,从中走出两个贵妃娘娘当初带进宫去的丫头——绣夏、绣秋。她们每人一身缟素、面带忧伤,眼含泪痕。见到傅恒双双跪拜,异口同声地说:“参见大人、夫人,给您请安啦。”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傅恒大惊。
陈公公走到傅恒身边,与其低声耳语了几句。
“哎呀!”傅恒一声大叫,翻身倒地昏死过去。
鼓乐、鞭炮之声戛然而止。大殿内外变得一片死寂。人人面面相觑,然而俱皆莫明其妙。
更鼓三敲,整个尚书府鸦雀无声,黑压压的一片。真是死气沉沉犹如冥狱。
绣春为雪芹预备了南酒烧鸭、素菜包子和海米稀粥:“我看您闷了一天了,饭也没吃好,喝杯酒,吃点夜宵吧。”
“好,只是辛苦你了。”绣春一边为雪芹斟酒,雪芹一边问:“今天的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上房里一点消息也不透,真是闷煞人也。”
绣春哭了,她哽哽咽咽地说:“这件事儿眼下全府里只有五个人知道。”
“哪五个人?”
第八章绣春(19)
“大人、太太、绣夏、绣秋,还有我。”
“真的,你能给我透露点什么吗?”
绣春擦干了眼泪,接着说:“当然,咱们非同一般。”她先给雪芹夹了一块鸭子。这“非同一般”四个字让雪芹想起开工那天晚上的事儿,不仅面色绯红,而且不敢正视绣春。
“我要说了,您怎么又不听了?”
雪芹低着头,嘴里咬着鸭子,似清非清的说:“听,听……”
“贵妃娘娘跟着皇上在木兰围场打猎遇上了刺客,一箭射来,没射着皇上却射中了贵妃,贵妃娘娘还还了一箭,可是没射中行刺的人,谁知道箭是毒箭,御医也没办法,没回到北京就不行了。”绣春说着眼圈又红了:“大姑娘不单对我好,待谁都好。绣夏、绣秋都哭得死去活来,非要为娘娘殉丧不可,只是万岁爷不让,还都替她们指了婚。”
雪芹大为感叹:“这真是富贵荣华又何为?身为贵妃娘娘,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省亲建别院,到头来过眼云烟,大梦一场。你细想想,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雪芹把杯酒喝干:“绣春,我说你写。”
“我?……”
雪芹以眼色对她加以鼓励,绣春才来到书案边,握笔铺纸。
雪芹念道:
为官的,家业凋零;
富贵的,金银散尽;
有恩的,死里逃生;
无情的,分明报应;
欠命的,命已还;
欠泪的,泪已尽;
冤冤相报自非轻,
分离聚合皆前尘。
二人相视良久,默然相对。突然绣春说道:“大姑娘这么个好人,您既然是为女子昭传,为什么不把她写进书里去呢?”
“对,你的意思挺好,也提醒了我,让我好好想想,该如何穿插安排。”
傅恒伤女病倒在床,请医服药不见什么起色,只是唉声叹气呻吟不止。
朱光在门外喊了一声:“回事!”未经允许也就进来了,见到傅恒一安到地:“回禀大人,宫里的刘公公来传圣上的口谕。”
“谁,谁?”傅恒急忙爬起,刘公公已然进屋了:“给傅大人请安!”
“岂敢,岂敢。快请坐,快请坐。不知圣上有何训谕?”
“也没有什么,一是让我来瞧瞧您的病。要不就派御医来给您看看。二是先跟您通个消息,今上要效圣祖仁皇帝做江南之巡。三是为让您也散散心,给南巡打个前站。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圣上让您进宫领晚宴。然后跟皇上在宫中赏月,十六日辰时起程,先到哪儿后到哪儿内务府自有安排。”
“嗻嗻,谢主隆恩!谢主隆恩!”傅恒送走刘公公,仍然回到卧室躺着。
八月十四晚饭之后,朱光被胖太太叫进外书房,他先给胖太太请安:“太太叫奴才来有什么吩咐?”
“你去告诉曹先生,明日中秋佳节先放他十天假,给他带上四十两银子,用车送一趟。就说大人说了,自己卧病在床,不必面辞了。第二,什么时候接他回来,到时候我自有吩咐,你不必任意做主。”
“嗻,嗻。”
“喀吧。”
“嗻。”朱光退出外书房,来到静怡轩,当着绣春的面,把胖太太的话跟雪芹说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绣春打扮好了雪芹,正好朱光也来了:“回表少爷,车已经备好了,您请吧。”
“好。咱们走吧。”雪芹跟朱光扬扬手。
“我送您到府门口。”绣春跟在雪芹身后。
二人走在院中,绣春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绸子包:“这里边包了四块手绢,是我亲手绣的,是送给表少奶奶的,没见过面儿的见面礼儿。”
“没见过面的见面礼儿?”
“嘻……凭您的聪明才智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我,是真不懂。”
“既然不懂,为什么那天晚上您要……”
“我……”雪芹几乎羞红了脸。“我总想找个机会赔不是……”
第八章绣春(20)
“赔不是?这种事儿是赔个不是就能了结的嘛?”
“那……”
“是有心的,还是,还是酒后失态?”
“是……”
“说实话,不许骗我。”
“是……”雪芹羞于出口,只有二目含着一片浓情,痴痴地望着绣春。
“是广渠门小卧佛寺吧?表少爷。”朱光站在轿车旁边问。
“是,是。”雪芹答应着走出府门。
雪芹上了轿车。绣春站在车边:“替我问表少奶奶好,就说我给表少奶奶请安了。”
“好好,你回去吧。”
“唉。”绣春然后小声地说:“不说我也知道。”
“你怎么知道?”
“您的眼睛告诉我的。”
车把式打了个响鞭,轿车缓缓离去。
雪芹高高兴兴地走进自己的屋门。如蒨迎上来喜形于色,雪芹把如蒨抱在怀里:“想我了吧?”
“那还用问吗?我想你昨天就该回来。”
雪芹抱着如蒨亲吻,如蒨奋力挣脱开:“疯劲儿又上来了,万一让谁瞧见……茶是新沏的,我给你斟一杯。喝口热茶定定心。”
“好。”雪芹说着从怀里拿出来那个小绸子包递给如蒨:“这是绣春送给你四块绢帕,是她亲手绣的。还说问你好,给你请安。”
“噢,这个人很懂事。”如蒨打开小包,把四方绢帕铺在桌上审视良久,然后喃喃地说:“好绣工,好技艺,这丫头不独心灵手巧,而且胸怀锦绣,一片情深。”
“你明天可以摆摊测字了。女先生陈铁嘴,准能大发财源。”
“你别捣乱。”如蒨再看:“花、鸟、鱼、虫!”她突然一拍桌面:“我明白了,这四方绢帕分明是给你的。”
“什么,给我的?”
“让我告诉你三句话……”
“你还要请哪位大仙。咱们是测字外带跳大神儿。”
“你看着,这花为什么不是盛开的花,而是含苞待放,为什么是一朵?”
雪芹摇头:“不明白。”
“她是告诉你,自己虽然身在豪门,然而至今尤为处子,待你迎娶决不蒙骗先生。其二她心比天高,不甘庸碌,她想‘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但是,不能啊!你看这鸟虽然展翅,但是不能腾飞,鱼游水底不能跃出水面。其三最重要,秋已将尽落叶满阶,这小小的秋虫要你庇护她过冬,可不是吗,省亲已毕,你还留在府里干什么,绣春许你为奴为妾的事也该有个结果啦。她在等你呀!”
雪芹惊呆了:“怎么是等我,不是说好的为文四爷谋聘吗?自然是等待文兄。”
“绣春见过文四爷?”
“没有啊。”
“绣春见到文四爷那副尊容能点头吗?”
“……如蒨姑娘,你不能陷我于不义呀!”
“不是我陷你于不义,是人家看上你了,非君莫属。即使不为妾,为奴也行,只要天天能看见你!”
“别说了,别说了。”雪芹从怀里掏出银子放在桌上:“这是人家给的四十两银子,你给买点儿菜,我去请二敦跟文四爷,明晚中秋来聚会聚会。我去去就来。”
当天的晚上绣春准备入睡之前,她把屋里的蜡烛都点亮,又找了一块红纱盖在头上,坐在床边,展开遐想的翅膀:
小小的新房,墙上贴着用金粉写的大双喜字,屋内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自己穿着一身大红的礼服坐在床边。不知从何处传来细乐声声。
屋门慢慢地被谁推开了,两个小丫头,一人手里提着一个红灯笼,引着新郎——曹雪芹走了进来,雪芹身上穿的是绣春为他亲手做的那套新衣服。
两个小丫头退出去了,还把屋门给关上。
雪芹走近她,轻轻叫了一声:“绣春!”
绣春自己一把将盖头抓下来,挺身而立,扑到雪芹怀里,双手抱住他的肩头“格格”地嬉笑不止。
翌日。八月中秋的午后。在傅恒的卧室,胖太太服侍傅恒边穿好官衣边说:“大人就别伤心了,常言道‘黄泉路上无老幼’,娘娘虽然是升天了,可是功高莫过救驾,这回南巡归来,大人高升是定而无疑的了。今晚跟皇上赏月千万不能有悲音,引得圣上不高兴。快走吧,早一步总比迟一步强。”
第八章绣春(21)
“好好,我走了。”傅恒转向朱光:“轿子备好了吗?”
“嗻。伺候多时了。您请吧。”
二敦及文善都到了雪芹的住处。他们久别重逢异常高兴,敦敏喝了一口酒说:“真没想到皇室争位至今不息,从在关外皇太极即位起一直闹到如今,我们的六世祖阿济格还不是为此革去王位,削为庶民吗。否则,我们这一支何至于如此。”
“唉!——”敦诚把酒一饮而尽:“我们都成了废人!”
“别别别。”文善接着说:“乾隆爷登基以来不是普降弘恩了嘛,你们二位又都发了红带子,准入宗学攻读,将来必定前程远大。来来来,我先敬你们贤昆仲一杯。”
四人默然同饮。
敦诚放下酒杯:“雪芹兄,你的写得怎么样了?应该说是大有进展吧?”
“唉——写是写了些,可是进展不大,不过这回傅大人家的大女儿省亲,二女儿代嫁可是个好素材。”
敦敏急忙拦阻:“这可使不得!您倒是秉笔直书了,可文网森严哪!这是要招大祸的。目前在经济上虽然那个点儿,倒落个平安。就是咱们刚才说的话,在外边也千万不能说。”
“大哥,你是让什么吓成这样了!”敦诚接着说:“这种事自然不能实录,要写得表面上没有破绽……”
雪芹接了一句:“又要让看书的人明白。”
文善耷拉着脑袋:“这可就难喽!难己哉难也!”
“别难了,吃鱼吧。”如蒨送上来一盘热气腾腾的清蒸桂鱼。
大家饮酒食鱼,雪芹开始给文善说媒:“傅家的二姑娘跟我说,她们家有个使女名叫绣春。这个绣春姑娘就是不乐意给傅恒做妾。她想一夫一妻的过日子,今年二十一岁,人的面貌品德都没得说,而且心灵手巧。”雪芹转对如蒨:“把绣春送给你的四块绢帕拿来,让文四爷看看。”
“欸。”如蒨答应着,递过绢帕,二敦及文善三人分看。
文善点头称赞:“绣的真好,而且风格别具,不是一般的花鸟鱼虫。”
“怎么样,先送一件信物过去如何,文四爷难道还不相信我的眼力?”
“好好,我来找找。”文善说着伸手到怀里去摸。
如蒨这时插了一句话:“不过,人家有言在先,要先见本人,再做定夺。”
文善把手又缩出来了:“那还是见了面再说吧,就我这副尊容,神不神鬼不鬼的。”一言未了,引得哄堂大笑。
大家酒足饭饱之后,各自散去,雪芹埋怨如蒨:“你呀,你呀,人家文四爷满心的高兴,都伸手拿信物了,让你一句话,得,吹啦!”
“我跟你说过两回了,人家绣春姑娘看中的是你不是他,您瞧瞧文四爷那个脑袋,长的像个立着的冬瓜……”
雪芹被逗得把嘴里的一口茶,喷了如蒨一脸一身。
傅恒家的胖太太也在举行中秋家宴。在座的有两个老奶妈和绣春。胖太太举杯在手:“大人进宫领宴去了,绣夏、绣冬让她们回家跟父母团聚团聚。就是咱们娘四个,二位老奶妈是有功之臣,绣春侍候表少爷一年多也很辛苦,来,咱们大家干了这杯。”
众人举杯都把酒喝干了。丫环正与众人添酒,绣春自觉一阵晕眩支持不住。胖太太向两个奶妈使了个眼色,二人架起绣春就走。
胖太太追到门口说了句:“给她脱光了衣服睡得舒服点儿。”
没过了多一会儿傅恒领宴归来,丫环伺候着他脱下官衣,换上便服,胖太太递给傅恒一杯茶:“大人,今天是中秋佳节,我送给大人一件小礼物。”
“什么小礼物?”
“眼下说了就没意思了。丫头,点灯。”
胖太太引着傅恒来到绣春的住处,点上蜡烛,揭开被子,全裸的绣春面朝里躺在床上。
“这是什么人?”
“这是大人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哪,嘻嘻。”胖太太推了一把傅恒,出门而去。
第八章绣春(22)
在门外反扣了门锁。
翌日清晨,胖太太打开绣春的房门,只见绣春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坐在窗边。傅恒拥被而眠,酣声犹作。
绣春见到胖太太一动不动。
胖太太也无可如何,上前去推醒傅恒:“大人,大人,内务府来人啦。”
傅恒披衣而起,正欲出门。却被绣春拦住:“大人慢走,我要见一面曹先生,跟他有几句话说。”
“好好,全由太太安排,全由太太安排。”傅恒也自觉理亏,只有夺门而去。
胖太太仍然在外书房坐等朱光。朱光说了声:“回事。”推门进来请安:“请太太安。”
“朱管家,你去把绣春卖到妓馆,那种地方她跑不了,卖多少银子都是你的。送她走的时候,就说送她到表少爷家,这件事谁都不许让他们知道,就是大人回来了也不许让他知道,果然办的风雨不透,我有重赏。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啦。”
“你要是敢有二心,敢私自把那丫头留下,哼哼……别瞧你是尚书府的老管家,就是傅大人也惧我阿玛三分。这一点你不至于不明白吧?”
“奴才明白,奴才明白。”朱光赶紧跪在地下:“奴才天胆也不敢。”
没过了两天,朱光来找绣春:“太太吩咐送你到表少爷家,听说,你跟表少爷有话要说。车已经备好在府门口,走吧。”
绣春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跟着朱光出了大门。
轿车在前,朱光骑马在后。车内坐着绣春,穿街过巷来到妓馆艳香楼门前。妓馆鸨母及男老板已然等在门前。
轿车停下,鸨母迎上去:“绣春姑娘到了,快下车吧。”
绣春从没离开过府门一步,人家说了也只好下车了。但是她下车之后发现,对面的这个女人绝不是曹先生的夫人,这张灯结彩的地方也绝不是小卧佛寺:“这,这是什么地方,曹先生呢?”
老鸨子直言相告:“这是艳香楼,什么先生都有。”
“艳香楼是什么地方?”
“是男人花钱买乐子的地方。”
“啪!”的一声,绣春狠狠地打了老鸨子一个嘴巴,然后转身大叫:“朱管家!朱管家!”可是,别说朱管家,连轿车都不见了。
凶神恶煞似的男老板劈手抓住绣春的发髻将她拉倒在地,生生拖进艳香楼。
绣春被拖进一间小黑屋,绣春不服破口大骂:“你们这群畜生、土匪、混蛋!……”
“给我把她扒光了身子吊起来,我就不信我的鞭子治不服你!”男老板吩咐之下,两个伙计扑上去撕掳绣春。
“慢!”老鸨子喝住两名伙计:“掌柜的,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老鸨子将男老板拉出房门,小声地说:“这丫头打不得。”
“怎么打不得?”
“第一,伤了皮肉伤了脸怎么卖钱呀,第二,大宅门出来的丫头认识的人多。将来接客的时候,找到个靠山,一努嘴儿把咱们卖喽,都不知道上哪儿使钱去。”
“那你说怎么办?”
“交给我吧,柔能克刚。”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之间到了八月底。
这一天雪芹在屋中闷坐,小跨院门口有人喊:“曹先生是在这儿住吗?”
“是啊。”雪芹把来人让进屋里,来人请了个安,递上一封信和一百两银子:“我是傅大人府上的家人,朱总管让我给您送来一百两银子的酬金,还说省亲的事儿已过,以后也没什么要劳您大驾的地方了,您就另谋高就吧。”
雪芹一边看信一边听他说:“还有什么话吗?”
“没有了。”
“大人哪?”
“乾隆爷要打江南围,傅大人给打前站去了,且回不来呢。我跟您告辞了。”家人请了个安,转身走了。
如蒨从里间屋出来:“你得去一趟,这里头有文章,绣春是个烈性子,我怕出事儿,今天要是能把绣春领回来,就别耽搁到明天。”
第八章绣春(23)
“有这么严重吗?”
“你这个人哪,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快走吧,可别拉不下脸来。”如蒨一片真诚把雪芹推出门外。
雪芹走进尚书府,门上人不知内情,自然并不拦阻。还给他请安:“表少爷回来了。”雪芹点点头直奔静怡轩,可是静怡轩房门落锁,景物全非。
雪芹找到绣春的住房,站在门外叫:“绣春,绣春。”
房门开处原来是那个胖丫头:“表少爷,给您请安。”
“绣春哪?”
胖丫头哭了。
“你怎么了,姑娘?”
“表少爷,您进来。”
“好好。”雪芹进入房中。胖丫头随手把门关上:“表少爷,绣春姐对我好,您对绣春姐也好,这些我都知道,这府里如今知道绣春姐下落的只有四个人。”
“哪四个人?”
“太太,她回娘家了,因为大人下江南了,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
“还有谁知道?”
“朱总管,如今这个府里就是他当家,他说什么算什么。”
“还有呢?”
“我。”
“你,你知道什么?”
“我,我不敢说。”
“别怕,都有我哪。”
“有您也没用,我说了,让太太、朱总管知道喽,治死我还不跟捏死个臭虫一样的。”
“你说吧,我谁也不告诉,信得过我吗?”
胖丫头想了半天,点点头:“我信得过表少爷,我说。”
“好,说吧。”
“他们把绣春姐给卖了。”
“卖了,卖给谁啦?”
“妓馆。”
“妓馆!……你怎么会知道?”
“我表哥跟我说的。”
“你表哥是谁?”
“赶车的把式,是他送绣春姐姐到妓馆去的。”
“什么妓馆?在什么地方?”
“他没说。”
“你能不能去问问他?”
“好,您在这儿等着。”胖丫头转身欲走,又被雪芹叫住:“你有静怡轩的钥匙吗?”
“有。”
“给我,那屋里还有我的书稿哪。”雪芹来到静怡轩寻找书稿,柜橱里、抽屉里到处都是空的,这屋里收拾得倒是干干净净,连个纸片都没有。
突然胖丫头回来了,显得十分惊恐。雪芹迎上去问:“怎么了,姑娘?”
“我表哥打了我一个嘴巴,他说这不单能砸了饭碗,还能要了命,嫌我多嘴!”
“你表哥叫什么?”
“您别问了,我表哥嘱咐我了,不许我跟您说出来他的名字,我要是说了,他就掐死我。”胖丫头哭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下:“表少爷,您就别逼我了,也许绣春姐没什么事儿,可这府里先出两条人命!”
雪芹听了这话气得周身颤抖,他急步上前扶起胖丫头:“幸好没人看见咱们说过话,有人要问,你就说根本没见过我的面,难为你了,我走了。”雪芹走到门口,止步回身:“你知道我的书稿在哪儿吗?”
“我不懂什么叫书稿,见过婆子们收拾屋子的时候,把一堆字纸都给烧了。”
“嘿!”雪芹一跺脚拂袖而去。
雪芹回到家里,把这趟找绣春所遇到的事,跟如蒨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把个如蒨气得把桌子拍得山响,震得桌上的茶壶茶碗乱跳。雪芹真还是头一次看见如蒨发这么大的脾气。
如蒨跟雪芹说:“自打你回来的那天起,我觉乎着就不对劲儿,可又说不出个理由来,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也思虑,唉!我万万没想到这些当大官的,真是一群禽兽,他们只知道花天酒地,靠他们治国……治个屁,倒是能把小民治死。”如蒨双手一拍:“这倒好,连辛辛苦苦写的书稿也搭进去了!可真成了那句话了:‘损了夫人又折兵!’”如蒨气得直哆嗦,一下子坐在椅子上。
雪芹倒了一碗茶,递给如蒨:“别生气了,你先喝……”
第八章绣春(24)
“还有你!”如蒨把茶碗推开:“你也不想想,咱们成亲这些年了,我也没有生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孝,不是我一个人不孝,也有你的份,我是真心实意的想接绣春来,这孩子聪明、伶俐、有胆识、有心计,一定是我的一个好帮手,生儿育女持续曹家的香烟后代,你可倒好:‘陷我于不义呀!陷我于不义呀!’这回你‘义’了,人家哪,真是榆木疙瘩!”如蒨说不下去了,以帕拭泪。
“这下一步可该怎么办呢?”雪芹讷讷地问。
“不就是妓馆吗,借钱赎人。”
“北京的妓馆多了,也不能挨家挨户的去找啊,再说,那种地方我又从未涉足过。”
“如今用上文四爷了,这方面他也许能行。”
“对,我去找文四爷。”
雪芹跑到宗学,在文善的屋里,和文善说明来意。
“雪芹兄,你也糊涂了,我是一天到晚的说三道四,油嘴滑舌,可咱们穷旗人哪儿来的钱逛窑子呢?你得找跟这行人接近的人。”
两个人四目相视,默然相对,突然文善一拍大腿:“有啦!雪芹兄,你不是认识戏班儿的人吗?”
“孟班主!”
文四拍手:“着!”
雪芹又来到孟班主的家里,照样说明事情的经过,孟班主递给雪芹一杯茶:“这股香您算找对庙门了。干我们这行的,有戏唱戏,没戏唱就去串窑街(读‘该’),什么叫串窑街呢?就是到妓馆多的地方挨门串,让嫖客点唱,然后挣点赏钱。最近正好没戏唱,我跟他们大伙说说,准能打听的出来。您就擎好吧!如果您想跟他们转游转游也行啊。”
艳香楼的老鸨子专门给绣春安排了一间住房。
小丫环来给绣春送饭,绣春跟她说:“小妹妹,你把饭菜放下,我自己来。你去把老鸨子叫来,我跟她有话说。”
“哎。”小丫头放下提盒走了。
绣春把饭菜都摆在桌上,她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老鸨子来了,满面堆欢笑脸相迎:“想过味来了,绣春姑娘,本来,人生在世图什么呀,一个女人也得有吃喝玩乐的时候,好好好,只要明白事理,也算我没白费唾沫,有什么话您自管说吧。”
“告诉你,我怀孕啦。”
“嘿……”老鸨子并不惊讶,仅只是板下脸来一阵冷笑:“姑娘,跟我来这套,可有句俏皮话儿,叫王奶奶比玉奶奶,您还差那么一点儿。不是怀孕了吗,好,我先给您道下喜搁着,咱们有大夫,一诊便知,您等着,我给您传大夫去,要是跟我耍花招儿,哼……”老鸨子扭着大胖屁股走了。
没过了两天,老鸨子还真请来了一位大夫,先到楼上给绣春诊了脉。然后老鸨子把他让进客厅:“大夫您请进。”
大夫走进客厅,原来男老板已经等候多时了:“怎么样,大夫,楼上那个姑娘说她已经怀上孩子了,我看是一计,她是不肯接客,对吧?”
“非也,非也!我先给您道喜,那姑娘是大鸿脉,有喜了!千真万确,千真万确!道喜!道喜!”
“呸!你是成心起哄,是不是?我们这是窑子,窑姐都怀了孩子,你让我们喝西北风去,滚!”
“脉礼,脉礼呢?”
“你走不走,不走我把你扔出去!”
“岂有此理,什么东西!”大夫惹不起这个活土匪,只好走了。
绣春打发小丫头把老鸨子又叫上楼来。
“怎么样,不是我说瞎话吧?不过你们不必着急,只要你们答应我三件事,以后我全听你们的摆布。”
“哪三件,你先说说咱们听听。”
“第一,你们找个大夫给我把孩子打下来,我要亲眼得见。”
“行,这不难,我们都认识这行人。”
“第二,我能下地之后,你把住在花市小卧佛寺的一位曹先生给我请来,他叫曹雪芹。”
“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混官面儿的?”
第八章绣春(25)
“住在破庙里的人还能干什么?穷旗人。”
“也行。”
“他到了之后,你们给准备一桌酒席,我跟他有几句话说。”
“一桌酒席,小意思。还有吗?”
“没有了。”
“就这么三件事儿?”
绣春点头。
“不用跟掌柜的商量了,这点事儿我做的了主,咱们可是一言为定。”
“当然,一言为定。”
月色昏暗,星斗无光。
雪芹急于要找到绣春,只好跟着两个戏子去串窑街。他们来到一家妓院门口,戏子甲给把门的人请安:“二爷,让我们进去唱两段,挣个赏钱儿。”
“滚滚滚滚滚!你瞎了,这个时候正上买卖的时候,你们跟着起什么哄!”
“二爷,您高高手,让我们混口饭吃……”
“你走不走,找剋(kei)说话。”
“走,走。”
戏子乙过来请了个安:“我跟您打听打听,您这儿有个新来的姑娘,叫绣春。”
“没有,没有,走!”
雪芹跟着他们又到一家妓院,这回倒是让进去了。他们先在院里唱了一小段儿,但是没人点唱,戏子甲乙只好去挨门卖艺,他们刚推开一间屋门,正赶上看见客人搂着个妓女亲嘴儿哪,他们赶紧退了出来,没想那妓女追出来一顿臭骂:“你们长的都是瞎窟窿啊!你们是买卖,老娘也是买卖,正来着劲哪,让你们这仨孙子、王八蛋、山羊、戏子、猴给搅了。茶壶,让他们滚蛋!”
妓院伙计赶紧过来:“请吧,三位,别找不自在。”
雪芹他们正往外走。突然,从另一间屋里几乎是扔出一个人来。那是个妓女,后边追出来三个大汉,其中一个提着一痰桶污水砸在妓女的头上,另两个大汉都提着马鞭子,没头没脸地在妓女身上乱抽乱打,打得那妓女在院子里翻滚,口中求饶:“我不敢了,再也不敢啦!再也不敢啦!”
各屋里都出来许多人围着看,但是没人敢管。
雪芹往前凑了两步,被两名戏子拉住,拉出妓院。
他们三人走在胡同里,雪芹长出了一口气:“这叫什么世道啊!”
“曹先生,您是念书的人,要问这是什么世道,我们这样的小小老百姓,连想都不敢想,什么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全是挂着羊头卖狗肉,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咱们再找一家去吧。”
没过了两三天,孟班主来到小卧佛寺:“曹先生!曹先生!找着了。”
雪芹迎出,将孟班主让进屋里:“在什么地方?”
“百花深处胡同,艳香楼。”
他们说着,门外有人喊:“曹雪芹曹先生是在这儿住吗?”
“对呀。”雪芹迎到屋门外。
“我是艳香楼的伙计,绣春姑娘请您今天去吃晚饭,您要是不认识地方,不妨马上跟我走。”
“好,好,马上走!”
那伙计跟雪芹雇了辆车,从鹫峰寺一路赶到百花深处。他引着雪芹进了艳香楼的院门,在一座楼下,指着靠西边的一间屋门:“曹先生,就是那间,看明白了没有?”
雪芹点点头,三步两脚跑上楼来,猛地一把推开屋门,但见堕胎后没有几天的绣春,斜卧在一张短榻上,云髻半散脸色蜡黄,朱唇未染形容憔悴,虽已体弱支离,人也瘦了许多,但是那淡雅的风姿和脉脉的柔情,却使雪芹感到异乎往昔,别有一番风韵。
雪芹没来之前,绣春早已横下一条心,见到雪芹之后,决不让自己流出一滴眼泪。所以她看见雪芹之后,扶着床边缓缓地站起身来,发自内心的向雪芹嫣然一笑,笑的是那么满足,笑的是那么抱恨,笑的是那么惨淡,笑的是那么凄楚,真可谓笑在脸上、苦在心头。之后便轻轻地叫了一声:“表少爷!”
雪芹见到绣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上前一把将绣春抱在怀里:“绣春!绣春!我知道他们把你卖啦!我找你,我到处在找你!……”一言未尽,泪如泉涌,喉头哽咽,泣不成声。
第八章绣春(26)
绣春横下不哭的心,再也抵挡不住雪芹那如奔流,似瀑布的感情冲击,她索性一头扎在雪芹的怀里嚎啕大恸,他们两个人只哭得泣血椎心,泪雨横飞,痛彻肝脾。他们都想把今生今世所遇到的坎坷、痛苦、羞辱和委屈,一股脑地哭述竟尽。
最终还是绣春首先止住了悲声,她用自己的绢帕为雪芹擦干了眼泪。她像哄孩子似的,扶着雪芹在自己的身边坐下:“不哭了,咱们都不哭了,久别重逢应该高兴,应该笑……”嘴里说的是“笑”,可那发抖的颤音,分明是在悲泣,是在呜咽。绣春为了扭转这尴尬的局面,故意换了话题:“表少爷,先喝口酒吧,润润嗓子,咱们也好说话,你看,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就咱们两个人,静静的,坐在一起谈心,这机会……”绣春把下边的话咽回去了,她含着眼泪给雪芹斟了一杯酒,为了不让雪芹看见自己已是热泪盈眶,便把头低了下去,不料一滴泪水恰好滴入杯中,她抬手要把酒泼掉,不意被雪芹伸手拦住:“干什么?”
“这杯酒脏了,酒中滴入了我的眼泪。”
雪芹劈手夺过酒杯,扬起头来,一饮而尽,然后他看着绣春,说了四个字:“冰清玉洁!”
绣春听了这句话一阵激动,一头扑在雪芹的怀里,但是,当雪芹的双手还没来得及抱住绣春的时候,绣春却像闪电似的,抽身而去,陡然而立,转身坐到雪芹的对面,用手捂住心口,像是在安抚自己那颗伤透了的心。
雪芹异常惊诧:“怎么啦?”
绣春眼含珠泪游目四顾,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回答雪芹的提问:“对我而言,已成隔世。”
雪芹后悔,不慎一言刺痛了绣春的心。也不必再解释了,免得越描越黑,二人默然相对,满怀惆怅。
稍顷之余,为了变换气氛,扭转话题,绣春问雪芹:“表少爷,告诉我,您是怎么知道他们把我卖到这种地方来的?”
“中秋十天假满,他们辞了我。还是如蒨想的多,她觉得这其中有诈,让我上府里去找你,谁料傅恒下了江南,胖太太回了娘家,多亏胖丫头告诉了我你的下落。”
“她怎么会知道?”绣春很奇怪。
“是听她表哥说的。”
“她表哥是谁?”
“就是送你来的那个赶车的。”
“噢——”绣春恍然大悟。
“可他怎么也不肯告诉我你到底在哪儿,他怕没了命,胖丫头说尚书府害死个丫头,就跟碾死个臭虫一样。”
“我明白了,这都是胖太太的坏。她害我到这一步,并非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她是为了二姑娘的那盒首饰。”
“什么首饰?”
“来,咱先喝干了这杯酒,让我慢慢地跟您说。”绣春为雪芹斟满一杯酒:“这是您爱吃的南酒、烧鸭,我始终记得,所以让他们准备了。来,我陪您先干了这杯。”
绣春喝干了杯中酒:“中秋之夜,傅恒去宫里领宴,胖太太让我跟两个老奶娘陪她过节,谁料,她们在我的酒里下了迷药,将我迷倒,当天夜里傅恒就糟蹋了我,第二天清早他走之前我说我要见表少爷一面。六七天之后,朱光来说送我到小卧佛寺,结果把我送到了这里。”
“这群畜生,这是人办的事吗!”雪芹扬手把酒杯摔碎:“我去找他们!”
雪芹霍然而立,却被绣春一把抓住:“您去找谁?”
“傅恒!”
“在江南。胖太太回了娘家。即便他们都在,我是傅家的奴才,奸淫、打骂、***、杀害全凭主人一句话,您有什么权利过问。”
“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公平!”
“表少爷,您是读书人,您告诉我,什么时候世道公平过?什么时候当官的不害小民?这真是个杀人不见血的世道啊!”
“好一个杀人不见血!”
“表少爷,没想到这一夜奸淫,我竟怀了傅恒的孽种。”
“啊!这……”
“哈……”绣春仰天大笑:“孩儿都是娘身上的肉,纵然如此,几天前我也把这孽种打掉啦!”
第八章绣春(27)
“绣春!”
“表少爷,绣春也是孽种。”
“什么,绣春你……”
“唉——”绣春叹了口气:“咱们在府里的时候,您整天忙于修建省亲别院,哪有工夫说这些让人听了就伤心的事,何况您又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今天好了,难得清闲,我跟您说说我的身世。”绣春举杯在手:“来,表少爷,酒逢知己千杯少,咱们再干了这杯!”
绣春跟雪芹碰了一下杯,二人一饮而尽。
绣春慢慢地低下头去,沉思良久,她在回首往事,理顺思路,当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见她双颊泛红,激情似火,两眼似滞如愤,严厉而又深邃,她看了一会儿雪芹,轻轻地说:“我的母亲是苏州人,她们三个小姐妹结伴来到京城,在一家大宅门里当绣娘,给主人家绣衣料、被面、帷幔、床帐之类的东西。我母亲最年长,也最漂亮,她身材苗条,十指纤巧,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知天赐的是福还是祸,让东家的大少爷看中了,在花园里用绳子捆住身子,给糟蹋啦。一个姑娘也不懂什么叫怀孕不怀孕的,其次,这种事又怎么开口告人呢?月不见潮,最初以为是有病,到四个月上就已经显怀了,我母亲找到那个作孽的畜牲,他不认账啦!我母亲无法可想,只好舍下脸来去找老太太。表少爷,你猜怎么样?”
“老东西也不认账?”
绣春一拍桌子:“非但不认账,反说我母亲不知道跟谁通奸,怀了野种,用这个孩子来诬告他家大少爷,有意讹诈钱财。不容分说把我母亲塞住嘴,捆了手脚,装上大车,拉到城外一个荒无人烟的半山坡上。”
绣春气得满脸通红,周身发抖,她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没让雪芹,端起来一口喝干。
雪芹看她气成这个样子,只有赔着小心,轻声地说:“先不说这些了,咱们走,以后慢慢讲。”
绣春摇了摇头:“被一个好心的砍柴人救了,不过他自己衣食不能自顾,可怎么养得起我母亲呢?况且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最后那位砍柴人把我母亲送到山上一座尼姑庵里,这庵中只有一位主持,香火还算好,添一张嘴算能勉强维持。我母亲真是痛不欲生,总想寻死,老主持百般解劝,日夜监护,母亲才算安定了些。可是她也想除掉我这孽种,无奈野岭荒山哪里去找医生,即便能找到医生,谁又肯办这损阴败德的事儿呢?再一说,在佛寺里杀生害命,老主持是绝不肯答应的。就这样,我,我这冤孽便来到这张着血盆大口的人世间。就在我满月的当天夜里,可怜的母亲偷偷地溜出尼庵,趁着夜黑风高,周围一片死寂之时,跳崖自尽了,深涧险谷削壁如刃,连她的尸身都没有找着。”
“唉!”雪芹二目噙着泪花,慨然而叹。
绣春述尽心头血泪,情绪似乎反而平静了许多,她为雪芹和自己又斟满了杯酒,接着说:“就这样,老主持佛心永渡大慈大悲,一口汤一口水的把我养活,我在这深山古刹中,一住便是九年,本想十岁祝发,皈依佛门,了此一生。可天哪!——”绣春已是大声疾呼啦:“天公不作美!天不从人愿!老主持在一个深秋的夜晚,萤火如豆的微光之下,伴着窗外凄哭的秋雨圆寂了、归天了,她走得是那么从容,那么安详,慈眉善目还像平日一样面堆笑容。”
绣春忍住悲伤,继续说:“我当时一点儿都不害怕,跑到大殿前,点上一对素蜡,升上三支线香!跪在佛前反复地吟诵着老主持口传心授给我的一部佛经——《大悲咒》——直到东方破晓,丽日中天……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有站在供桌边,不停地敲击着那尊古磬。那磬的声音虽然很低沉,但是它的音域非常宽广、悠扬、雄浑,好像它也知道老主持驾鹤西去似的,那婉转之音,如泣如诉,那激越之声真能穿山裂石,响遏行云……这磬声引来了山村的父老,他们大伙协力烧化了老主持。我一个九岁的孩子,怎么能独留山寺,村长便把我领回家,我帮着人家打草、喂猪、干农活儿,转眼之间四年过去了,倒是衣能遮体、食可果腹。可是有一天该天杀的傅恒家,派人下乡来买丫头,他们先找到村长帮忙,一进院儿就看中了我。村长又何乐而不为,临走的时候,他跟我说:‘我养了你四年,你的身价钱并不多,就算抵了你这四年的吃穿用度吧,咱们两清了。往后你就有的是福享了!有的是福享!有的是福享!’其结果就享到了这般田地,表少爷,你说,我肚子里的这个孽种,能留吗,倘若也是个女婴,难道让我们祖孙三代,同走一条道路吗?”
第八章绣春(28)
雪芹二目满含着热泪,叫了一声:“绣春……”
“表少爷,曹先生,您告诉我,这是人间,还是地狱?”绣春实在忍受不住,终于哭了。
雪芹扶住绣春,自言自语地说:“仅为女子昭传,显然软弱无力,要刺豪族、反权贵、争公允、鸣不平!”
绣春另取了一双大杯,斟满酒递给雪芹:“来,咱们再喝了这满杯酒,有些事您还不知道,听我再说说。”
二人举杯喝干了一大杯酒,绣春搌搌眼泪,接着说:“二姑娘用心良苦,为免其父居心不良,曾经先问清您的家境,再问我是否愿意侍奉先生,最后请其父在省亲之后,将我和二姑娘价值十万两银子的首饰都给了您。还记得吗,她进宫前的家宴上,二姑娘亲眼看着咱们喝了那杯酒,实际上那就是订亲的酒、交杯的酒。先生,您明白了吗?我没看错,您真是个好人!”
雪芹恍然大悟,他打了自个儿一个满脸花,打得还挺重。绣春急忙握住他的手:“您忠于表少奶奶,这并不错,一点儿都不错。只怨我绣春命小福薄罢了。”
这时小丫环进来问:“妈妈打发我来问一声,上菜吗?”
“上,先上鱼。”
“是。”小丫环退下,绣春又斟上了两大杯酒:“我让他们做了四种鱼为取一句吉祥话。”绣春一言未了,四个小丫环齐来上鱼。
一说:“五柳鱼。”
一说:“松鼠鱼。”
一说:“瓦块鱼。”
一说:“清蒸鱼。”然后尽皆退下。
绣春举杯:“绣春祝先生吉庆有余,四季平安!”言罢一饮而尽。
雪芹望着绣春一时语塞,他不想再让绣春看见自己流泪,便慢慢地低下头去。忽而听到有调动琴弦的声音。雪芹抬头望去,只见绣春手按宫商,低声吟道:
请饮下,胭脂酒,
杯中凝尽泪血仇!
自从与君相邂逅,
一任喜色跳眉头。
非是女儿不知羞,
梦里情怀情更稠,
相思寄红豆。
浮萍草,逝水流,
侯门绝非百花洲!
我不想玉堂金马攀紫绶,
更不想飞骥身披千金裘。
惟愿终身相厮守,
谁不知,一世知音最难求,
饥苦不堪忧。
中秋夜,陷恶谋。
大人为淫乐,夫人将财求,
清白女儿身,瞬间变下流。
天不为公与天斗,
虎狼为恶投吴钩。
女儿失贞!珠沉玉碎断缆崩舟。
祈盼泉下共金瓯。
绣春歌罢欷歔难抑,雪芹万分激动,抱住绣春:“我不在乎,我一定要娶你,如蒨见到你给她的手帕就说过,你心灵手巧、聪明伶俐,一定是她的好帮手。”
“唉——”绣春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可惜晚了。”
“不晚,决不晚!”
恰在这时老鸨子闪身而入:“怎么样了,曹先生,菜也吃了,酒也喝了,话也说了,曲儿也听了。今儿个您也就别走了。”
“我问你,我为绣春姑娘赎身,你要多少银子?”
“妓女从良,这是好事儿,我先给姑娘道喜,至于银子么……我是八百两银子买的,怎么着您也得让我赚二百两吧。”
“你的意思是一千两?”
“没错,一千两。”
“好,一千就一千。”
“表少爷,您上哪儿去找这一千两银子啊!”
“你不用管,我曹雪芹虽穷,可是一千两银子还能找的到。绣春姑娘你好自珍重!”雪芹言罢翻然离去。
老鸨子向门外喊了一声:“来呀。”
“是。”两个小丫环应声而入。
“把这残席撤下去。”
绣春说:“把酒给我留下,再给我找一件大红的彩衣来。”
“有,有。我明白你的意思,新嫁娘怎么能没有大红的彩衣呢!我去拿,我去拿。”老鸨子说着先自出门而去。
第八章绣春(29)
幸好是二更刚过,雪芹一路小跑儿来到敦诚的家里,让仆人火速通禀。敦诚得报慌慌张张迎到外书房:“雪芹兄,家人说你找我有急事?”
“对,我是来借银子的。”
“要用多少?”
“一千两。”
“你要这许多银子干什么?”
“为绣春赎身。”
“绣春?就是给文四爷提亲的那个姑娘?”
“对,如今让傅恒家给卖了,卖到妓院里!”
“怎么,尚书府卖丫头这已是奇闻了,怎么还卖到那种地方?”
“他们是先奸后弃,伤天害理呀!唉!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我如今心急如焚,你看……”
“好好好,我去看看,未必这么顺手。”敦诚急忙去取银子。
雪芹在房中坐立不安,踱来踱去。
没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敦诚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儿:“雪芹兄,现银只有二百两,还有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共合七百两。不过,不要紧,咱们明早再去找我哥哥凑一凑。”
“明早太迟了,我现在就去。”
“夜里有查夜的,遇上了又是麻烦。”
“不要紧,我钻小胡同,不走大街。你把这七百两给我吧。”
“要不我陪你去。”
“不不不,两个人碰上查夜的更麻烦。”雪芹把小布包揣在怀里,与敦诚恭手而别。
幸好敦氏昆仲住的不算太远,雪芹心急火燎,脚下如飞,穿街过巷,来叫开敦敏家的门。
敦敏衣冠不整的迎了出来,雪芹向他说明来意,敦敏赶忙从内宅拿出二百两银子,和一包首饰,递给雪芹:“这些银子是二百两,这是一包首饰,跟他们当面议价吧,足值一百两银子。”
“好好,多谢了。我告辞了。”
“等等,天也快亮了,我跟你一块儿去。那种地方都欺负人。你把银子和首饰都交给我,好歹我也是宗室,有这条红带子好得多。”
雪芹点头称是,等到东方破晓,二人一同来到艳香楼。
老鸨子引着雪芹、敦敏登上楼来,雪芹用手推门,房门紧闭,他连拍带叫:“绣春,绣春,我回来了,银子借到了!”但是室内无人应声,雪芹情急之下一脚踹开房门,但见绣春身着大红彩衣,已然悬梁自尽了。
雪芹大叫一声:“绣——春!”欲往解救,但因急火攻心,一个跟头跌翻在地,立时气闭,敦敏扶住雪芹捶砸撧叫:“雪芹!雪芹!你醒醒啊!”
老鸨子大惊失色,翻身下楼找到男老板:“掌柜的,绣春那丫头上了吊啦!”
“救啊!”
“救个屁呀,都挂了大半夜啦!”
“嘿!这不人财两空了吗!”
老鸨子眼珠一转:“不然!那个姓曹的昏过去了,咱就说是他把那丫头片子挤兑死的,跟他打官司,让他赔银子!”
“对!我先去找地方,然后去找县衙门里的王班头,先把他抓起来再说,别让他跑喽。”
“着!”
县衙门的大牢里,横躺竖卧着十几个衣不遮体、蓬首垢面的犯人。大牢中间有一架木榻,上边睡着一个黑大汉,仰面朝天鼾声大作。
“哗啦”一声牢门被打开,雪芹被牢头使劲儿一推,“哎哟”一声跌倒在地。众犯人俱都坐起来看着他,但无人相帮。
这声音把黑大汉惊醒:“他妈的,怎么这么大动静,没看见你黑爷爷睡觉哪吗?”
“对不住您,我不知道您睡着了。”牢头给黑大汉请了个安,回身欲退。
黑大汉问:“站住,什么案子?”
“花案儿。”
“哼!把他锁在尿桶旁边。”
“嗻嗻。”牢头答应着把雪芹拉到尿桶旁边锁上,走了。
马上就过来五六个人往桶里撒尿,把雪芹呛的透不过气来。等这些人小解之后,雪芹问离他最近的一个人:“这位大哥,什么叫花案儿啊?”
众人闻言无不哈哈大笑。笑声过后有人说:“花案儿就是调戏妇女啦!淫人妻女啦!与人通奸啦!被人抓住啦,送交官府啦!所以就锁在尿桶旁边啦!”
第八章绣春(30)
“呸!我不是花案儿!我是冤案!”
黑大汉霍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小伙子,你先别嚷嚷,你先说说你的冤情。来来来,咱们都躺下听,躺下听,阴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说完黑大汉又躺下了,牢中的犯人很听他的话,呼啦一声躺倒一片。
“嘿!”雪芹又气又恼,可又无可奈何:“好!我说……”
敦敏眼看着雪芹被衙役带走,也无计可施,他只好赶到小卧佛寺跟如蒨备诉前情,之后他安慰如蒨说:“嫂夫人先别着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开妓院的自然跟地方有勾结,咱们算是吃了个眼前亏,我马上去找关系,跟县太爷托个人情也就是了。只可惜那绣春姑娘……唉!可叹雪芹兄哭的死去活来……”
幸好如蒨心中有数,所以并不十分惊慌,她还能反过来安慰敦敏:“我也回家求求家父,怹认识的人多,也许能跟这位县太爷拉上关系。”
“好好,双管齐下更为有利。我先告辞了。”
大牢里,雪芹已经不被锁在尿桶旁边,黑大汉很同情雪芹的遭遇:“唉,曹先生,在这个世界上受屈受冤的可不是少数人。主持公道的人也有,只是太少了。而且力不从心,如今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过,我琢磨着,总有一天胳膊能把大腿拧趴下。”
众人大笑。
“干说没劲,咱们边喝边聊。”黑大汉喊了一声:“告诉小六子,今日让饭馆多送八个菜来,咱们给曹爷接风。”
有个犯人跑到牢门口朝外喊:“牢头,牢头,黑爷让您告诉饭馆多送八个菜,给新来的曹爷接风!”
如蒨坐在父母卧室的炕沿上,以绢帕拭泪。
陈辅仁和顾氏分别坐在炕桌两边。陈辅仁把水烟袋往桌上一顿:“真是个扶不起来的天子,我荐他到尚书府做西宾,为的是省亲之后求傅大人给荐份差使,他可倒好,跟尚书大人争丫环,尚书府能把丫环卖到妓馆吗?这分明对他是一种羞辱。他还给***赎身,一千两银子,拿什么还人家,他忘了自个儿还打执事哪,最后闹出一条人命来。好,好,好!别说我不认识那个知县,我就是认识,我也不管,我丢不起这份人!”陈辅仁说完,下地走了。但是到了门口他又回来了:“我再跟你说一句,你趁早回家,曹雪芹在大牢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你们这门亲事,就到此为止吧!”
“阿玛,不是这么回事。”
“以后让我有何面目再见尚书大人啊!”陈辅仁言罢拂袖而去。
如蒨无奈只能失声痛哭了。
县衙门附近的饭馆里,虽然没有山珍海味水陆杂陈,可是丝溜片炒、煎炒烹炸的摆了一地,众犯人席地而坐大吃大喝。
雪芹颇为奇怪:“黑爷,这大牢里还能大摆酒宴?”
“嘿……”黑大汉一阵苦笑:“曹先生,照说当然不能,都是犯人嘛,理应认罪服法,但则是,这些犯人真的都有罪吗?别人咱不说,就拿您来说吧,啊?哈哈,哈哈……这就叫该亮的地方黑,该黑的地方亮。来来来吃肉吃肉。”黑大汉挟了一块塞进嘴里。
“黑爷,您不是回民?”雪芹一问,引得大家都乐了。
犯人甲说:“嗐,您以为黑爷姓黑哪,不对,黑爷是大伙儿的官称儿,其实他姓冯,排行在三,江湖上有个绰号,叫黑虎冯三。”
犯人乙说:“黑虎,黑虎,黑老虎,就是黑煞神的意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身的好功夫,从三丈高的旗杆顶上一个猫儿跟头……唰——”
“掉下来就摔死啦!去你娘的吧,甭给我吹牛,喝你猫尿吧。”冯三给了他一个脖儿拐:“还是听我自个说吧。曹先生,我爹是石匠,养了我们哥儿仨,大哥小时候豆疹没出来,给憋死了,二哥成亲之后给当铺值夜打更,一天夜里来了一伙黑道上的朋友,打昏了我二哥,偷了当铺,第二天那个王八蛋掌柜的,说贼是我二哥勾来的,不单不给钱瞧病还要送官问罪,我二哥连伤带气,死的时候才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