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漱溟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2:07
|本章字节:27716字
小说。
第二辑我的人生态度
第24节三种人生态度(1)
三种人生态度——逐求、厌离、郑重
“人生态度”是指人日常生活的倾向而言,向深里讲,即入了哲学范围;向粗浅里说,也不难明白。依中国分法,将人生态度分为“出世”与“入世”两种,但我嫌其笼统,不如三分法较为详尽适中。我们仔细分析:人生态度之深浅、曲折、偏正……各式各种都有,而各时代、各民族、各社会,亦皆有其各种不同之精神,故欲求不笼统,而究难免于笼统。我们现在所用之三分法,亦不过是比较适中的办法而已。
按三分法,第一种人生态度,可用“逐求”二字以表示之。此意即谓人于现实生活中逐求不已,如饮食、宴安、名誉、声、色、货、利等,一面受趣味引诱,一面受问题刺激,颠倒迷离于苦乐中,与其他生物亦无所异;此第一种人生态度(逐求),能够彻底做到家,发挥至最高点者,即为近代之西洋人。他们纯为向外用力,两眼直向前看,逐求于物质享受,其征服自然之威力实甚伟大,最值得令人拍掌称赞。他们并且能将此第一种人生态度理智化,使之成为一套理论——哲学。其可为代表者,是美国杜威之实验主义,他很能细密地寻求出学理的基础来。
第二种人生态度为“厌离”的人生态度。第一种人生态度为人对于物的问题。第三种人生态度为人对于人的问题,此则为人对于自己本身的问题。人与其他动物不同,其他动物全走本能道路,而人则走理智道路,其理智作用特别发达。其最特殊之点,即在回转头来反看自己,此为一切生物之所不及于人者。当人转回头来冷静地观察其生活时,即感觉得人生太苦,一方面自己为饮食男女及一切欲望所纠缠,不能不有许多痛苦,而在另一方面,社会上又充满了无限的偏私、嫉忌、仇怨、计较,以及生离死别种种现象,更足使人感觉得人生太无意思。如是,乃产生一种厌离人世的人生态度。此态度为人人所同有。世俗之愚夫愚妇皆有此想,因愚夫愚妇亦能回头想,回头想时,便欲厌离。但此种人生态度虽为人人所同具,而所分别者即在程度上深浅之差,只看彻底不彻底,到家不到家而已。此种厌离的人生态度,为许多宗教之所由生。最能发挥到家者,厥为印度人。印度人最奇怪,其整个生活,完全为宗教生活。他们最彻底,最完全;其中最通透者为佛家。第三种人生态度,可以用“郑重”二字以表示之。郑重态度,又可分为两层来说:其一、为不反观自己时——向外用力;其二、为回头看自家时——向内用力。在未曾回头看而自然有的郑重态度,即儿童之天真烂漫的生活。儿童对其生活,有天然之郑重,与天然之不忽略,故谓之天真。真者真切,天者天然,即顺从其生命之自然流行也。于此处我特别提出儿童来说者,因我在此所用之“郑重”一词似太严重。其实并不严重。我之所谓“郑重”,实即自觉地听其生命之自然流行,求其自然合理耳。“郑重”即是将全副精神照顾当下,如儿童之能将其生活放在当下,无前无后,一心一意,绝不知道回头反看,一味听从于生命之自然的发挥,几与向前逐求差不多少,但确有分别。此系言浅一层。
更深而言之,从反回头来看生活而郑重生活,这才是真正的发挥郑重。这条路发挥得最到家的,即为中国之儒家。此种人生态度亦甚简单,主要意义即是教人“自觉的尽力量去生活”。此话虽平常,但一切儒家之道理尽包含在内,如后来儒家之“寡欲”、“节欲”、“窒欲”等说,都是要人清楚地自觉地尽力于当下的生活。儒家最反对仰赖于外力之催逼与外边趣味之引诱往前度生活。引诱向前生活,为被动的、逐求的,而非为自觉自主的。儒家之所以排斥欲望,即以欲望为逐求的、非自觉的,不是尽力量去生活。此话可以包含一切道理,如“正心诚意”、“慎独”、“仁义”、“忠恕”等,都是以自己自觉的力量去生活。再如普通所谓“仁至义尽”、“心情俱到”等,亦皆此意。
此三种人生态度,每种态度皆有浅深。浅的厌离不能与深的逐求相比。逐求是世俗的路,郑重是道德的路,而厌离则为宗教的路。将此三者排列而为比较,当以逐求态度为较浅,以郑重与厌离二种态度相较,则郑重较难,从逐求态度进步转变到郑重态度自然也可能,但我觉得很不容易。普通都是由逐求态度折到厌离态度,从厌离态度再转入郑重态度,宋明之理学家大多如此,所谓出入儒释,都是经过厌离生活,然后重又归来尽力于当下之生活。即以我言,亦恰如此。在我十几岁时,极接近于实利主义,后转入于佛家,最后方归于儒家。厌离之情殊为深刻,由是转过来才能尽力于生活;否则便会落于逐求,落于假的尽力。故非心里极干净,无纤毫贪求之念,不能尽力生活。而真的尽力生活,又每在经过厌离之后。如何成为今天的我1928年在广州中山大学的讲演。
在座各位,今天承中山大学哲学会请我来演讲,中山大学是华南最高的研究学问的地方,我在此地演讲,很是荣幸,大家的欢迎却不敢当。今天预备讲的题目很寻常,讲出来深恐有负大家的一番盛意。本来题目就不好定,因为这题目要用的字面很难确当。我想说的话是说明我从前如何求学,但求学这两个字也不十分恰当,不如说是来说明如何成为今天的我的好——大概我想说的话就是这些。
为什么我要讲这样的一个题目呢?我讲这个题目有两点意义:第一点,初次和大家见面,很想把自己介绍于诸位。如果诸位从来不曾听过有我梁某这个人,我就用不着介绍。我们从新认识就好了。但是诸位已经听见人家讲过我,所听的话,大都是些传说,不足信的,所以大家对于我的观念,多半是出于误会。我因为不想大家有由误会生出来对于我的一种我所不愿意接受的观念,所以我想要说明我自己,解释这些误会,使大家能够知道我的内容真相。
第二点,今天是哲学系的同学请我讲演,并且这边哲学系曾经要我来担任功课之意甚殷,这个意思很不敢当,也很感谢。我今天想趁这个机会把我心里认为最要紧的话,对大家来讲一讲,算是对哲学系的同学一点贡献。
一、我想先就第一点再申说几句。我所说大家对于我的误会,是不知道为什么把我看做一个国学家,一个佛学家,一个哲学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许多的徽号,这许多想象和这许多猜测!这许多的高等名堂,我殊不敢受。我老实对大家讲一句,我根本不是学问家!并且简直不是讲学问的人,我亦没有法子讲学问!大家不要说我是什么学问家!我是什么都没有的人,实在无从讲学问。不论是讲哪种学问,总要有一种求学问的工具:要西文通晓畅达才能求现代的学问;而研究现代的学问,又非有科学根柢不行。我只能勉强读些西文书,科学的根柢更没有。到现在我才只是一个中学毕业生!说到国学,严格地说来,我中国字还没认好。除了只费十几天的功夫很匆率地翻阅一过《段注说文》之外,对于文字学并无研究,所以在国学方面,求学的工具和根柢也没有。中国的古书我通通没有念过,大家以为我对于中国古书都很熟,其实我一句也没有念,所以一句也不能背诵。如果我想引用一句古书,必定要翻书才行。从七八岁起即习abc,但到现在也没学好;至于中国的古书到了十几岁时才找出来像看杂志般的看过一回。所以,我实在不能讲学问,不管是新的或旧的,而且连讲学问的工具也没有。那么,不单是不会讲学问,简直是没有法子讲学问。
但是,为什么缘故,不知不觉地竟让大家误会了以我为一个学问家呢?此即今天我想向大家解释的。我想必要解释这误会,因为学问家是假的,而误会已经真有了!所以今天向大家自白,让大家能明白我是怎样的人,真是再好不过。这是申说第一点意义的。
第二辑我的人生态度
第25节三种人生态度(2)
二、(这是对哲学系的同学讲的)在我看,一个大学里开一个哲学系,招学生学哲学,三年五年毕业,天下最糟,无过于是!哲学系实在是误人子弟!记得民国六年或七年(记不清是六年还是七年,总之是十年以前的话),我在北京大学教书时,哲学系第一届(或第二)毕业生因为快要毕业,所以请了校长文科学长教员等开一个茶会。那时,文科学长陈独秀先生曾说:“我很替诸位毕业的同学发愁。因为国文系的同学毕业,我可以替他们写介绍信,说某君国文很好请你用他,或如英文系的同学毕业时,我可以写介绍信说某君英文很好请你可以用他,但哲学系毕业的却怎么样办呢?所以我很替大家发愁!”大学的学生原是在乎深造于学问的,本来不在乎社会的应用的,他的话一半是说笑话,自不很对,但有一点,就是学哲学一定没有结果,这一点是真的!学了几年之后还是莫名其妙是真的!所以我也不能不替哲学系的同学发愁!哲学是个极奇怪的东西:一方面是尽人应该学之学,而在他一方面却又不是尽人可学之学。虽说人人都应当学一点,然而又不是人人所能够学得的。换句话讲,就是没有哲学天才的人,便不配学哲学;如果他要勉强去学,就学一辈子,也得不到一点结果。所以哲学这项学问,可以说只是少数人所能享的一种权利,是和艺术一样全要靠天才才能成功,却与科学完全殊途。因为学科学的人,只要肯用功,多学点时候,总可学个大致不差,譬如工程学,算是不易的功课,然而除非是个傻子或者有神经病的人,就没有办法,不然,学上八年十年,总可以做个工程师。哲学就不像这样,不仅要有天才,并且还要下功夫,才有成功的希望;没有天才,纵然肯下功夫,是不能做到,即算有天才不肯下功夫,也是不能成功。
大家可能会问哲学何以如此特别,为什么既是尽人应学之学,同时又不是尽人可学之学?这就因为哲学所研究的问题,最近在眼前,却又是远在极处——最究竟。北冰洋离我们远,它比北冰洋更远,如宇宙人生的问题,说它深远,却明明是近在眼前。这些问题又最普遍,可以说是寻常到处遇得着,但是却又极特殊,因其最究竟。因其眼前普遍,所以人人都要问这问题,亦不可不问;但为其深远究竟,人人无法能问,实亦问不出结果。甚至一般人简直无法去学哲学。大概宇宙人生本是巧妙之极,而一般人却是愚笨之极,各在极端,当然两不相遇。既然根本没有法子见面,又何能了解呢?你不巧妙,无论你怎样想法子,一辈子也休想得到那个巧妙,所以我说哲学不是尽人可学的学问。有人以为宇宙人生是神秘不可解,其实非也。有天才便可解,没有天才便不可解。你有巧妙的头脑,自然与宇宙的巧妙相契无言,莫逆于心,亦不以为什么神秘超绝。如果你没有巧妙的头脑,你就用不着去想要懂它,因为你够不上去解决它的问题。不像旁的学问,可以一天天求进步,只要有积累的工夫,对于那方面的知识,总可以增加,譬如生理卫生、物理、化学、天文、地质各种科学,今天懂得一个问题,明天就可以去求解决一个新问题,而昨天的问题,今天就用不着再要去解决了。(不过愈解决问题,就也愈发现问题。)其他各种学问,大概都是只要去求解决后来的问题,不必再去研究从前已经解决了的问题;在哲学就不然,自始至终,总是在那些老问题上盘旋。周、秦、希腊几千年前所研究的问题,到现在还来研究。如果说某种科学里面也是要解决老问题的,那一定就是种很接近哲学的问题;不然,就决不会有这种事。以此,有人说各种科学都有进步,独哲学自古迄今不见进步。实则哲学上问题亦非总未得解决,不过科学上问题的解决可以摆出外面与人以共见,哲学问题的解决每存于个人主观,不能与人以共见。古之人早都解决,而后之人不能不从头追问起;古之人未尝自nfda7其所得,而后之人不能资之以共喻;遂若总未解决耳。进步亦是有的,但不存于正面,而在负面,即指示“此路不通”是也。问题之正面解答,虽迄无定论,而其不可作如是观,不可以是求之,则逐渐昭示于人。故哲学界里,无成而有成,前人功夫卒不白费。
这样一来,使哲学系的同学就为难了:哲学既是学不得的学问,而诸位却已经上了这个当,进了哲学系,退不出来,又将怎么办呢?所以我就想来替大家想个方法补救。法子对不对,我不敢断定,我只是想贡献诸位这一点意思。诸位照我这个办法去学哲学,虽或亦不容易成功,但也许成功。这个方法,就是我从前求学走的那条路,我讲出来大家去看是不是一条路,可不可以走得。
不过我在最初并没有想要学哲学,连哲学这个名词,还不晓得,更何从知道有治哲学的好方法?我是于不知不觉间走进这条路去的。我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自序中说:“我完全没有想学哲学,但常常好用心思;等到后来向人家说起,他们方告诉我这便是哲学……”实是真话。我不但从来未曾有一天动念想研究哲学,而且我根本未曾有一天动念想求学问。刚才已经很老实地说我不是学问家,并且我没有法子讲学问。现在更说明我从开头起始终没有想讲学问。我从十四岁以后,心里抱有一种意见(此意见自不十分对)。什么意见呢?就是鄙薄学问,很看不起有学问的人,因我当时很热心想做事救国。那时是前清光绪年间,外国人要瓜分中国,我们要有亡国灭种的危险一类的话听得很多,所以一心要救国,而以学问为不急之务。不但视学问为不急,并且认定学问与事功截然两途。讲学问便妨碍了做事,越有学问的人越没用。这意见非常的坚决。实在当时之学问亦确是有此情形,什么八股词章、汉学、宋学……对于国计民生的确有何用呢?又由我父亲给我的影响亦甚大。先父最看得读书人无用,虽他自己亦尝读书中举。他常常说,一个人如果读书中了举人,便快要成无用的人;更若中进士点翰林大概什九是废物无能了。他是个太过尚实认真的人,差不多是个狭隘的实用主义者,每以有用无用,有益无益,衡量一切。我受了此种影响,光绪末年在北京的中学念书的时候,对于教师教我的唐宋八家的古文顶不愿意听,讲庄子《齐物论》、《逍遥游》……那么更头痛。不但觉得无用无聊之讨厌,更痛恨他卖弄聪明,故示玄妙,完全是骗人误人的东西!当时尚未闻“文学”、“艺术”、“哲学”一类的名堂,然而于这一类东西则大概都非常不喜欢。一直到十九、二十岁还是这样。于哲学尤其嫌恶,却不料后来自己竟被人指目为哲学家!
由此以后,这种错误观念才渐渐以纠正而消没了,但又觉不得空闲讲学问,一直到今天犹且如此。所谓不得空闲讲学问,是什么意思呢?因为我心里的问题太多,解决不了。凡聪明人于宇宙事物大抵均好生疑问,好致推究,但我的问题之多尚非此之谓。我的问题背后多半有较强厚的感情相督迫,亦可说我的问题多偏乎实际(此我所以不是哲学家乃至不是学问家的根本原因),而问题是相引无穷的,心理不免紧张而无暇豫。有时亦未尝不想在优游恬静中,从容的研究一点学问,却完全不能做到了。虽说今日我亦颇知尊重学问家,可惜我自己做不来。
第二辑我的人生态度
第26节三种人生态度(3)
从前薄学问而不为,后来又不暇治学问,而到今天竟然成功一个被人误会为学问家的我。此中并无何奇巧,我只是在无意中走上一条路;走上了,就走不下来,只得一直走去;如是就走到这个易滋误会(误会是个学问家)的地方。其实亦只易滋误会罢了,认真说,这便是做学问的方法吗?我不敢答,然而真学问的成功必有资于此,殆不妄乎。现在我就要来说明我这条路,做一点对于哲学系同学的贡献。
我无意中走上的路是怎么样一条路呢?就是我不知为何特别好用心思,我不知为什么便爱留心问题,——问题不知如何走上我心来,请它出去,它亦不出去。大约从我十四岁就好用心思,到现在二十多年这期间内,总有问题占据在我的心里。虽问题有转变而前后非一,但半生中一时期都有一个问题没有摆脱,由此问题移入彼问题,由前一时期进到后一时期。从起初到今天,常常在研究解决问题,而解决不完,心思之用亦欲罢不能,只好由它如此。这就是我二十余年来所走的一条路。
如果大家要问为什么好用心思?为什么会有问题?这是我很容易感觉到事理之矛盾,很容易感觉到没有道理,或有两个以上的道理。当我觉出有两个道理的时候,我即失了主见,便不知要哪样才好。眼前著有了两个道理或更多的道理,心中便没了道理,很是不安,却又丢不开,如是就占住了脑海。我自己回想当初为什么好用心思,大概就是由于我易有这样感觉吧。如果大家想做哲学家,似乎便应该有这种感觉才得有希望。更放宽范围说,或者许多学问都需要以这个为起点呢。以下分八层来说明我走的一条路:
(一)因为肯用心思所以有主见
对一个问题肯用心思,便对这问题自然有了主见,亦即是在自家有判别。记得有名的哲学家詹姆士(james)仿佛曾说过一句这样的话:“哲学上的外行,总不是极端派。”这是说胸无主见的人无论对于什么议论都点头,人家这样说他承认不错,人家那样说他亦相信有理。因他脑里原是许多杂乱矛盾未经整理的东西。两边的话冲突不相容亦模糊不觉,凡其人于哲学是外行的,一定如此。哲学家一定是极端的!什么是哲学的道理?就是偏见!有所见便想把这所见贯通于一切,而使成普遍的道理。因执于其所见而极端地排斥旁人的意见,不承认有二或二以上的道理。美其名曰主见亦可,斥之曰偏见亦可。实在岂但哲学家如此!何谓学问?有主见就是学问!遇一个问题到眼前来而茫然的便是没有学问!学问不学问,却不在读书之多少。哲学系的同学,生在今日,可以说是不幸。因为前头的东洋西洋上古近代的哲学家太多了,那些读不完的书,研寻不了的道理,很沉重地积压在我们头背上,不敢有丝毫的大胆量,不敢稍有主见。但如果这样,终究是没有办法的。大家还要有主见才行。那么就劝大家不要为前头的哲学家吓住,不要怕主见之不对而致不要主见。我们的主见也许是很浅薄,浅薄亦好,要知虽浅薄也还是我的。许多哲学家的哲学也很浅,就因为浅便行了。詹姆士的哲学很浅,浅所以就行了!胡适之先生的更浅,亦很行。因为这是他自己的,纵然不高深,却是心得,而亲切有味。所以说出来便能够动人,能动人就行了!他就能成他一派。大家不行,就是因为大家连浅薄的都没有。
(二)有主见乃感觉出旁人意见与我两样
要自己有了主见,才得有自己;有自己,才得有旁人——才得发觉得前后左右都有种种与我意见不同的人在。这个时候,你才感觉到种种冲突,种种矛盾,种种没有道理,又种种都是道理。于是就不得不有第二步的用心思。
学问是什么?学问就是学着认识问题。没有学问的人并非肚里没有道理,脑里没有理论,而是心里没有问题。要知必先看见问题,其次乃是求解答;问题且无,解决问题更何能说到。然而非能解决问题,不算有学问。我为现在哲学系同学诸君所最发愁的,便是将古今中外的哲学都学了,道理有了一大堆,问题却没有一个,简直成了莫可奈何的绝物。要求救治之方,只有自己先有主见,感觉出旁人意见与我两样,而触处皆是问题;憬然于道理之难言,既不甘随便跟着人家说,尤不敢轻易自信;求学问的生机才有了。
(三)此后看书听话乃能得益
大约自此以后乃可算会读书了。前人的主张,今人的言论,皆不致轻易放过,稍有与自己不同处,便知注意。而凡于其自己所见愈亲切者,于旁人意见所在愈隔膜。不同,非求解决归一不可;隔膜,非求了解他不可。于是古人今人所曾用过的心思,我乃能发现而得到,以融取而收归于自己。所以最初的一点主见便是以后大学问的萌芽。从这点萌芽才可以吸收滋养料,而亦随在都有滋养料可得。有此萌芽向上才可以生枝发叶,向下才可以入土生根。待得上边枝叶扶疏,下边根深蒂固,学问便成了。总之,必如此才会用心,会用心才会读书;不然读书也没中用处。现在可以告诉大家一个看人会读书不会读书的方法:会读书的人说话时,他要说他自己的话,不堆砌名词,亦无事旁征博引;反之,一篇文里引书越多的一定越不会读书。
第二辑我的人生态度
第27节三种人生态度(4)
(四)学然后知不足
古人说“学然后知不足”,真是不错。只怕你不用心,用心之后就自知虚心了。自己当初一点见解之浮浅不足以解决问题,到此时才知道了。问题之不可轻谈,前人所看之高过我,天地间事理为我未及知者之尽多,乃打下了一向的粗心浮气。所以学问之进,不独见解有进境,逐有修正,逐有锻炼,而心思头脑亦锻炼得精密了,心气态度亦锻炼得谦虚了。而每度头脑态度之锻炼又皆还而于其见解之长进有至大关系。换言之,心虚思密实是求学的必要条件。学哲学最不好的毛病是说自家都懂。问你,柏拉图懂吗?懂。佛家懂吗?懂。儒家懂吗?懂。老子、阳明也懂;康德、罗素、柏格森……全懂得。说起来都像自家熟人一般。一按其实,则他还是他未经锻炼的思想见地;虽读书,未曾受益。凡前人心思曲折,经验积累,所以遗我后人者乃一无所承领,而贫薄如初。遇着问题,打起仗来,于前人轻致反对者固属隔膜可笑,而自谓宗主前人者亦初无所窥。此我们于那年科学与人生观的论战,所以有大家太不爱读书,太不会读书之叹也。而病源都在不虚心,自以为没什么不懂得的。殊不知,你若当真懂得柏拉图,你就等于柏拉图。若自柏拉图、佛、孔以迄罗素、柏格森数理生物之学都懂而兼通了,那么,一定更要高过一切古今中外的大哲了!所以我劝同学诸君,对于前人之学总要存一我不懂之意。人问柏拉图你懂吗?不懂。柏格森懂吗?不懂。阳明懂吗?不懂。这样就好了。从自己觉得不懂,就可以除去一切浮见,完全虚心先求了解他。这样,书一定被你读到了。
我们翻开《科学与人生观之论战》一看,可以感觉到一种毛病,什么毛病呢?科学派说反科学派所持见解不过如何如何,其实并不如此。因为他们自己头脑简单,却说人家头脑简单;人家并不如此粗浅,如此不通,而他看成人家是这样。他以为你们总不出乎此。于是他就从这里来下批评攻击。可以说是有意无意的栽赃。我从来的脾气与此相反。从来遇着不同的意见思想,我总疑心他比我高,疑心他必有为我所未及的见闻在,不然,他何以不和我作同样判断呢?疑心他必有精思深悟过乎我,不然,何以我所见如此而他乃如彼?我原是闻见最不广,知识最不够的人,聪明颖悟,自己看是在中人以上;然以视前人则远不逮,并世中高过我者亦尽多。与其说我是心虚,不如说我胆虚较为近实。然由此不敢轻量人,而人乃莫不资我益。因此我有两句话希望大家常常存记在心,第一,“担心他的出乎我之外”;第二,“担心我的出乎他之下”。有这担心,一定可以学得上进。《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这本书就为了上面我那两句话而产生的。我二十岁的时候,先走入佛家的思想,后来又走到儒家的思想。因为自己非常担心的缘故,不但人家对佛家儒家的批评不能当做不看见,并且自己留心去寻看有多少对我的批评。总不敢自以为高明,而生恐怕是人家的道理对。因此要想方法了解西洋的道理,探求到根本,而谋一个解决。迨自己得到解决,便想把自己如何解决的拿出来给大家看,此即写那本书之由也。(五)由浅入深便能以简御繁
归纳起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四点,就是常常要有主见,常常看出问题,常常虚心求解决。这样一步一步的牵涉越多,范围越广,辨察愈密,追究愈深。这时候零碎的知识,段片的见解都没有了;在心里全是一贯的系统,整个的组织。如此,就可以算成功了。到了这时候,才能以简御繁,才可以学问多而不觉得多。凡有系统的思想,在心里都很简单,仿佛只有一两句话。凡是大哲学家皆没有许多话说,总不过一两句。很复杂很沉重的宇宙,在他手心里是异常轻松的——所谓举重若轻。学问家如说肩背上负着多沉重的学问,那是不对的;如说当初觉得有什么,现在才晓得原来没有什么,那就对了。其实,直仿佛没话可讲。对于道理越看得明透越觉得无甚话可说,还是一点不说的好。心里明白,口里讲不出来。反过来说,学问浅的人说话愈多,思想不清楚的人名词越多。把一个没有学问的人看见真要被他吓坏!其实道理明透了,名词便可用,可不用,或随意拾用。
(六)是真学问使有受用
有受用没受用仍就在能不能解决问题。这时对于一切异说杂见都没有摇惑,而身心通泰,怡然有以自得。如果外面或里面还有摆着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学问必是没到家。所以没有问题,因为他学问已经通了。因其有得于己,故学问可以完全归自己运用。假学问的人,学问在他的手里完全不会用。比方学武术的十八般武艺都学会了,表演起来五花八门很像个样。等到打仗对敌,叫他抡刀上阵,却拿出来的不是那个,而是一些幼稚的拙笨的,甚至本能的反射运动,或应付不了,跑回来搬请老师。这种情形在学术界里,多可看见。可惜一套武艺都白学了。
(七)旁人得失长短二望而知
这时候学问过程里面的甘苦都尝过了,再看旁人的见解主张,其中得失长短都能够看出来。这个浅薄,那个到家,这个是什么分数,那个是什么程度,都知道得很清楚;因为自己从前皆曾翻过身来,一切的深浅精粗的层次都经过。
(八)自己说出话来精巧透辟
每一句话都非常的晶亮透辟,因为这时心里没有一点不透的了。此思精理熟之象也。
现在把上面的话结束起来。如果大家按照我的方法去做功夫,虽天分较低的人,也不至于全无结果。盖学至于高明之域,诚不能不赖有高明之资。然但得心思剀切事理,而循此以求,不急不懈,持之以恒者,则祛俗解蔽,未尝不可积渐以进。而所谓高明正无奥义可言,亦不过俗祛蔽解之真到家者耳。此理,前人早开掘出以遗我,第苦后人不能领取。诚循此路,必能取益;能取益古人则亦庶几矣。
至于我个人,于学问实说不上。上述八层,前四层诚然是我用功的路径;后四层,往最好里说,亦不过庶几望见之耳——只是望见,非能实有诸己。少时妄想做事立功而菲薄学问;二三十岁稍有深思,亦殊草率;近年问题益转入实际的具体的国家社会问题上来。心思之用又别有在,若不如是不得心安者。后此不知如何,终恐草草负此生耳。
末了,我要向诸位郑重声明的:我始终不是学问中人,也不是事功中人。我想了许久,我是什么人?我大概是问题中人!
第三辑我的主要经历
第28节值得感念的岁月
我入北大,时北大建校将近二十年,我年仅二十五岁。今值北大校庆九十周年,谨追述七十年前在北大时一些往事,以表达我这年逾九旬老校友的一片感念之情。
我入北大任教,始于1917年底。是年初蔡元培先生方自欧洲归来,应教育总长范源廉之邀,出任北京大学校长。我请范公代为先容,往谒蔡先生于其南菜园上街寓所。辛亥革命胜利民国建立,1912年蔡先生参加首届内阁为第一任教育总长,而我此时于同盟会《民国报》工作,以一青年记者身份,出入于国会、总统府、国务院及各政党总部,因此于采访中多次接近蔡先生,但未得深谈。而此次不同,是以自己所著《究元决疑论》特向蔡先生求教的。此文评论古今中外诸子百家,而独推崇印度佛家思想。当我说明来意后,先生回答说:“我过上海时已在《东方杂志》上看过了,很好。”不曾想到先生早已过目,并对这篇如今看来是东拉西扯的文章给予肯定。但更使人出乎意料的是先生随即表示希望我到北大任教。先生说:“我是喜爱哲学的。我此次来北大重点要办好文科。文科中又以哲学系为重点,你就来哲学系讲印度哲学好了。”我忙回答说:“先生之喜爱哲学我知道,早在中学时即读过先生翻译的《哲学要领》一书,至于我,实在不懂印度哲学。印度宗派是如此之多,而我只不过为解决自己在人生问题上的烦闷,钻研了一些佛典,领会一点佛家思想而已。”先生说:“你说你不懂,但又有谁懂呢?我寻不着人,就是你来吧!”我总不敢承当。先生于是申说道:“我看你也是喜欢哲学的。我们把一些喜爱哲学的朋友聚拢在一起,共同研究,互相切磋,你怎么可以不来呢!来北大,你不要以为是来教别人的,你把到北大当做来共同学习好了。”蔡先生这几句话打动了我。抱这种态度再好不过,而我又怎会不愿来学习呢。来北大的事就如此确定下来。
叙说至此,不由联想到近年有关我入北大的一些失实的传闻。1942年在《纪念蔡先生逝世两周年》一文里我即有所申述,不料四十多年后又再度传播开来,且更加离奇、广泛;大小报刊且不说,虽《北京大学学报》亦不能免。事实是我因中学毕业后投身同盟会活动,无法顾及升学事,及至在北大任教,昔日中学同窗如汤用彤(在文科)、张申府(在理科)、雷国能(在法科)诸兄尚求学于北大,况且蔡先生以讲师聘我,又何曾有投考不被录取,反被聘为教授之事。
1916年我虽应聘,却因尚在司法部任秘书,一时不得脱身,1917年下半年才到北大。入校后先开“印度哲学”一课,此课自非哲学系重点,但听课者似仍不少。后来讲授“儒家哲学”,听课者更多,注册部原安排一院红楼教室容纳不下,于是不得不迁往二院马神庙阶梯教室。此课听讲者约二百人,期末考卷有九十多份,此数即为注册之学生,如冯友兰、朱自清、顾颉刚、孙本文诸位均是如此得与我相聚于课堂的。至于其余半数即为自由听讲者:有的来自其他高校,有的来自社会。盖当时北大对外开放,任人来听课。以我所知,如军界前辈广东伍庸伯先生(与李济深同学),江苏江问渔先生(后随黄炎培先生工作,是时任工商部主事),皆年近四旬,而天天来听课。湖北张难先先生(湖北三怪之一,辛亥革命中颇有影响的人物),来听课时更是年近五旬了。年轻后辈如我者,听课人尚且不少,如名教授、新文化运动代表人物如陈独秀、胡适之、李大钊等先生。听课者之踊跃,更可想而知了。于此可见蔡先生兼容并包主张的实施和当时新思潮的影响,共同形成之追求真理的浓厚空气,不仅感染北大师生和其他高校,且影响及于社会。生活在此种气氛中怎能不向上奋进呢!
在讲授“印度哲学”(其中包括佛学)之后,我又开有“唯识学”。但在因爱好哲学而爱好佛学的蔡先生,犹以为未足,先后又请来张尔田先生讲“俱舍论”(代表小乘)、张克诚先生讲“观所缘缘论”(代表相宗)、邓高镜先生讲“百论”(代表性宗),虽时间不长,也未列为哲学系正式课程,却仍可见蔡先生锐意繁荣学术和好学之精神。佛学不属旧学之列,却亦不合于新思潮,因此难免遭非议。此时,于学生纷纷建立之种种社团中,更有“反宗教大同盟”之成立。顾名思义其宗旨自是反宗教。该“同盟”曾组织讲演会,邀请对宗教问题持不同观点者发表意见。我研究佛学、讲佛学,自是被邀对象。我应邀作了题为“宗教问题”的讲演,地点在三院南河沿室内操场,可容千人左右。记得当时以我到得早些,便由我先讲。从早八点多开始,讲了一上午,意犹未尽,下午又继续讲,待结束时竟日落西山。原安排在同一日的另一讲演人李石曾先生(国民党四大元老之一,当时倡导无政府主义),在台下自早听到晚,最后竟无时间供他发言。听讲者众多,且有耐心,可见对讲演内容感到有兴味。但须知对主讲人观点持反对态度者亦大有人在,如我讲“儒家哲学”时,有学生对旁人说:“我倒要听听他荒谬到什么程度!”采取此种态度,实未可厚非。学问学问,学而不问怎能求得真学问。彼此质疑,互相问难,是有利于学术发展的。当时北大此种风尚是极可珍贵亦应加以发扬的。
当时兴起的新文化运动宣传西方文化,提倡科学与民主,而贬抑东方文化,于是“东西文化”常成为谈论的问题。我于教学之外对此时时思考,探究不辍。友人张申府、屠孝实等尝加劝阻,或说问题范围太大,难于着手,或说问题尚远,可俟诸来日。我均不以为然。那时以陈独秀、胡适之等为代表的新派,多主张全盘西化。陈独秀头脑明晰,笔锋锐利,批判旧派观点,如摧枯拉朽。《新青年》杂志诘问旧派:孔子真精神是什么?价值何在?旧派张口结舌。可是许多旧派先生竟不感苦恼,仍埋头于旧学之中,仿佛彼此并不相碍。学生一如教师,也分新旧。新派刊物名《新潮》,宣传科学精神与民主思想,内容充实而有生气。倾向于旧派的学生办有刊物名《国故》,却只是示人以一堆陈旧古董,根本无力与新派对垒。虽然我对新思潮莫逆于心,而且我既非新派,又不属旧派,面对新旧之争,似尽可仍埋首于佛学研究,可是我却感到压迫之严重,以为此问题不可忽略而且急切。盖自鸦片战争以来,随帝国主义势力之入侵,西方文化传入,中国传统文化价值受到怀疑,似中国之有今日全由于我们的文化。这明明是逼着中国人讨一个解决。试想,如果中国传统文化果真不能与西方文化并存,而要根本绝弃,我们应赶快自觉改革,不要与它同归于尽;如果中国传统文化受西方文化压迫,并不足虑,而中国文化终有翻身之日,那也应积极去做,不要再做梦发呆;又如果确如一些人所说,东西文化可以融通调和,那也应弄清调和之必要及调和之道,绝不应消极等待。谁说问题不严重而且急切!
我原是个很笨很呆的人,从我十几岁会用思想之日起,就爱寻个准道理,最怕听无可无不可的话。凡是我心中成为问题的,便不肯忽略过去,而对此问题如果我说不出它的道理,就表明我没有道理。中国文化问题关系国家命运,民族存亡,怎可轻轻放过,漠不关心?同时北大以及整个社会当时爱国主义精神高涨,人们关心国事,文化问题成为学术界讨论最多的问题之一,而我又怎能置身事外?就在这种主观要求和客观环境推动下,1919年我首次将个人对此问题研究结果,在课外以《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为题作连续多次讲演,介绍给北大同事、同学。1920年又于济南向社会公开报告。第一次由陈政同学(哲学系)记录。第二次由罗常培同学(中文系,解放后曾任语言研究所所长,1954年病故)记录。后将两次记录稿加以整理,以讲题为书名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成为我生平第二本专著。该书出版后受到学术界注意,引来评论不少。可以说这是我向北大、向蔡先生交上的一张考卷,记录了我在校期间学习与研究成绩的高下优劣。
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中,我将西方、中国、印度三种文化加以比较,各给予人类文化发展史上以适当位置,并指出世界最近未来将是中国文化之复兴。于是我也由佛家思想转为儒家思想,决心去作孔家生活。1924年为实行自己的办学理想,我向蔡先生辞去教职,从此离开了北大,而北大影响仍留在我心上。我这个根本未曾入过大学之门的人,得以走上大学讲台,就我个人说,只不过因为我钻研了一个冷门——佛学,而从根本上说,则是由于蔡先生实行兼容并包的主张,是由于蔡先生对后学的关心与爱护。而在进入北大之后,我从蔡先生和诸同事、同学所获益处,直接间接,有形无形,说之不尽,于是得以经过自学钻研,在学识上有了自己的独立见解,并开始走向成熟。
我尝说过,陈独秀、胡适之、李大钊等,是因蔡先生包容于北大而得到抒发的人,而我则不是;我是为蔡先生引入北大而得到培养的一个人。而今我已九十有五,追忆往事,真可谓培育之恩没齿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