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示其不明白他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那般的嫌隙，像是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大概前世是冤家，或者前世太…相爱？丞相府的僚属大多数相处和睦，除了张裔和杨洪这一对冤家，诸葛亮很喜欢张裔，也很喜欢杨洪，可是张裔却很讨厌杨洪，杨洪是厚道人，不和张裔一般见识，张裔却有点儿小气，些微不如意，能跳脚骂三天。

这两个一度闹得满城风雨，后来还是诸葛亮出面劝架，高示其觉着他们太不懂事，诸葛亮已经这样忙了，还要腾出时间解决你们的私怨，像魏延和杨仪，闹到最激烈时，魏延的刀都劈在了杨仪的头顶上，幸有诸葛亮居中斡旋，才暂时压下这一对的戾气。

在丞相府的所有僚属里，高示其挺待见马谡，他虽然啰嗦，可不给诸葛亮添麻烦，倘或和哪个朝官有芥蒂，不慎闹到诸葛亮耳里，他会马上认错，而且他人缘很好，丞相府上上下下都和他打成一片，连扫地的大叔都说马大人经常请我喝酒。

不过，高示其最喜欢的蜀汉朝官是赵云，她觉着赵云是神一样的存在，不仅不添麻烦，而且还有很大裨益，他绝不把私事搅在公事里，从不向诸葛亮提出要求，他得到什么就拥有什么，官职多高，功业多大都没所谓，很多时候，他都很安静，可你总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恒定、温暖、坚韧，像一座山，那让人安心。

高示其希望蜀汉所有的官员都能像赵云，不济像马谡也好，她看得出，他们的心里真正装着丞相，他们和丞相一样，都爱这个国家，愿意为这个国家付出生命。

那天，细雨微茫，高示其跳蹦着冲入汉中的丞相行营，迎面走来两名丞相府亲卫，李盛和张休，这俩人长得很像孪生兄弟，都黄里发黑，见着高示其，很礼貌地见过礼。

丞相府亲卫的头儿是华进，高示其因为那年冲撞丞相府，被降了职，官阶比李张二位要低，可她太得诸葛亮宠任，有眼的人都知道诸葛亮在肆无忌惮地偏袒这个并不起眼的亲卫，所以一些比她职位高的官吏，都要让她三分。

高示其压根没有官派头，她今天心情很好，拍了拍这两人的肩膀，李盛却躲了一下，那模样好像高示其在用针扎他，高示其想我手劲不大啊，你躲个屁呢！

她翻翻白眼，也不介意，兔子似的跳进了门，诸葛亮在和赵云说事，并不避讳高示其到来，高示其躲在一边，听见他们提到了孟达，好像是那个要反水的孟达被曹魏的谁剿了，耳朵里跳进来一个很古怪的名字死蚂蚁。

死蚂蚁？高示其懵了，这是谁啊，取这么个没水准的名字，他全家都是文盲么？

诸葛亮在说“死蚂蚁”是厉害人物，是曹魏四位托孤重臣之一，为曹魏镇守荆襄，这次擒杀孟达，以速行得达，不请命而先谋事，断识非常人也。

高示其很难得听诸葛亮夸人，她对这个死蚂蚁产生了好奇心，很想把死蚂蚁抓来，和咱们丞相比一比，模样有咱们丞相俊么，造型有咱们丞相拉风么，说话有咱们丞相刻薄么，微笑有咱们丞相迷人么，崇拜者有咱们丞相多么，没有就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正胡思乱想中，猛又听赵云说：“两万兵力太多，我只是牵制曹魏东路大军，丞相所部才是主力，不该分兵太多。”

诸葛亮说：“疑兵也是兵，万一要打硬仗，人少了如何部署？”

“不行，必须分出一半！”赵云很固执。

诸葛亮笑了，“子龙这是在逼我？”

“我就逼了。”赵云语气很强硬。

诸葛亮摇头一叹，“争不赢你，依得你，那就分一半出来吧。”

高示其呆呆地听着，她特别喜欢听诸葛亮和赵云说话，你喊我“子龙”，我喊你“孔明”，真是酥麻得一身骨头都软了，这两人从来不吵架，就是偶尔争执，也是彬彬有礼，不忘记带着笑，哪儿像当年的先帝，和诸葛亮吵架，跳起脚就爆粗口，偏他总是吵不赢诸葛亮，越发地暴躁，气急了，他会摔东西，书案笔墨、酒壶杯盏、枕头被单、刀剑斧钺一样不落下，末了自然涎脸来道歉，说这个这个，我错了，这个这个，请你喝酒怎么样，哦，不喝是吧，那我陪你去巡查郡县如何？

赵云说毕事，便要起身离开，对傻愣着的高示其笑道：“小子是和我走，还是和丞相走？”

高示其不好意思说自己半步都不想离开诸葛亮，可若实话实说，会让赵云没面子，她扭捏着，违心地说：“都可以。”

赵云笑眯眯的，“那跟我走吧。”

高示其差点趴下。

“子龙不要和我抢人。”诸葛亮不疾不徐地说。

高示其的内心巨浪滔天，差点就失态哭了。

赵云大笑，“不敢抢咯。”他拍拍高示其的后背，“保护好丞相。”

高示其郑重地点点头，赵云对她和蔼地一笑，大步流星走了出门，高示其凝视他的背影，心里的崇拜翻江倒海，真是英雄呢，那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伟岸气魄，自己便是学一辈子也学不来。

诸葛亮忽然问道：“你在想什么？”

高示其冷不丁被诸葛亮发问，头脑一热，口不遮掩地说：“我，我想让赵将军做我爹。”

本来一直躲着部分公文的修远满手的书卷都掉了，诸葛亮半晌没回过神来，“这个…”

高示其也恨自己乱说话，可是要收回，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想要一个爹，像赵将军那样的爹，我没，没爹嘛，我想要爹…”高示其说得动情，泪已在眼眶里打转，她吞了下去。

修远听得心惊肉跳，他想高示其不会最终目的是要认诸葛亮做爹吧，以后改名叫诸葛示其，真真正正住进丞相府，天天揪自己的耳朵，哦，是诸葛果揪自己的右耳朵，诸葛示其揪自己的左耳朵，为什么我的命运如此悲催呢！

诸葛亮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心思，你仰慕赵将军，赵将军也很赞赏你，这样吧，待战事甫平再议如何？”

丞相要帮自己认爹，高示其喜欢得合不拢嘴，以后自己可以叫赵示其了，她会给赵云买红豆饼，和他玩樗蒲斗蛐蛐，陪他聊天说笑话，缠着他教自己武艺，天天在华进面前炫耀，我有个盖世英雄的爹，知道他当年为什么在长坂坡绝尘一骑，那是为了救我，知道他为什么敢设空城计么，那是他想着他女儿，就是我啦，所以他勇气百倍。

看着笑烂了脸的高示其，诸葛亮等她笑够了笑饱了，才说道：“有事问你。”

“嗯！”高示其快快乐乐地回答。

诸葛亮沉了脸色，“你是不是把女眷带到汉中来了？”

高示其的喜悦瞬间风干。

诸葛亮说的女眷是小莲，高示其随军北伐，不放心小莲独留成都，她对蛊毒教的手段心有余悸，害怕小莲没有自己庇护，遭了他们的毒手，可诸葛亮又不准随军带女眷，不得已只好让小莲悄悄随在大军后，自己先在南郑打前站，赁了小宅，准备停当，暗自接了小莲来住，为防耳目传小话，她轻易都不回去，小莲也不添麻烦，很少出门，只在家里做做针黹。可没想到这私下的勾当却被诸葛亮捕捉到了，真是瞒天瞒地瞒不过诸葛亮。

高示其结结巴巴地说：“丞相，我错了，我…我只剩得这个亲人，我如今出征，把她一人留在家中，我不放心，所以就悄悄带来了…”

诸葛亮责备道：“你若不放心，为什么不送去丞相府？偏要千里迢迢奔赴汉中？”

高示其低声道：“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丞相，你怎么责罚我都可以，别赶她走好么，她在成都也没亲人，我若是走远了，我怕她被人欺负。”

诸葛亮叹息一声，“罢了，你虽违令，还好只是别居一处，只是出征以后，不准将女眷带入军营！”

高示其惴惴道：“那她怎么办？”

“就留在南郑，可着两个人照顾她。他日丞相府迁入汉中，再做别议。”

这已经是最大程度的纵容了，而且高示其听说丞相府也要搬到汉中来，将来自己再出征，小莲就有了安身之所，她一叠声道：“谢谢丞相，谢谢丞相！”

诸葛亮嘱咐道：“去收拾收拾，明日大军开拔。”

高示其跳出了门，腿有点瘸，并不影响她欢乐地蹦跳，她想着赵云会收她做女儿，想着小莲可以留在汉中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想着北伐的前景一定光明无限，想着汉字大旗会插满中原的万里山河，想着高示其有一天…

有一天会变回程莘么？

蜀汉建兴六年春，诸葛亮第一次挥师北伐。

一切都像吹过山岗的春风，冰雪瞬时融化，绿意瞬时绽放，战事的顺利超出想象，赵云率领的东路疑兵出褒斜道，吸引着曹魏长安守军的注意，诸葛亮率领的西路主力直行祁山，在一个清寒春夜忽然出现在魏国边境。

仿佛新年的爆竹似的，胜利飞旋着节节高升，天水、南安、安定三郡相继献城投降，一座城池接着一座城池插上了汉字大旗，春风吹得旌旗哗啦啦飞舞。

北伐以来，高示其无所事事，每每她刚囫囵打个盹，就听说哪儿哪儿又投降了，她对华进叨叨，曹魏的人太不中用了，都是孬种，照这个形势，建兴七年正旦可以在洛阳过。

他们和诸葛亮挪进了天水郡所辖的西县，听得满耳彪悍的陇右话，过目都是粗壮高大的西北汉子，吐口唾沫，都能在地上砸个坑，高示其觉得以前看着很粗犷的华进其实很秀气，尤其他现在闷声不吭，更像弱不禁风的文人。

为了稳定魏国民心，每攻下一座城池，都会下达《汉帝告汉民书》，亮明正朔观点，诸葛亮大约觉得华进和高示其太闲了，分派他们带着诏书随军去天水郡治冀县，听说天水的太守马遵跑路了，冀县成了无主之城，汉军完全可以兵不血刃拿下冀县。

高示其一路上都在和华进说话，华进依然失魂落魄，眼睛里空空无物，像是行尸走肉，惹急了高示其，她便骂道：“我看见你就烦，你给我滚远点！”

华进有气无力地说：“哦。”

高示其横过长枪，枪尖儿抵着他的胸口，“滚滚滚！”

华进衰弱地看了她一眼，果然策马往一边走去，高示其在他背后嚎叫：“你有种一辈子都别理我！”

两人因为闹别扭，落在了队伍后边，高示其甚至都不想去冀县了，正在搜肠刮肚找理由溜走，前边忽起了嘈杂，一队队人马奔来奔往，说是前边有人拦路，单枪匹马敢闯军阵，那小子太厉害了，一干将军都不是他的对手。

高示其听说有架打，兴奋起来，和华进的别扭早就抛在九霄云外，拍马飞奔而去，果见前方尘埃飞扬，杀声阵阵，一群盔甲锃亮的蜀国将军围着一个面目模糊的魏国小将，便是这消耗体力的车轮战，魏国小将也没落下风，周围的士兵全看呆了，有弩兵说要放箭，其他人一片声反对，多俊的人才，不如捉了来为我所用。

魏国小将像一团扫荡无阻的火，杀出了蜀国将军们的重围，听得当当当当数声，刀、枪、戟、戈飞了起来，划过无数道闪亮的弧线，划出了一个神话般的胜利。

魏国小将持枪挺立，漫天尘土在他身后铺陈绵延，仿佛他释放的力量。

高示其激动极了，她可是很久没遇见一个这么有范儿的对手，她不等众将军收拾再战，大喊道：“让我来收拾他！”

她策马冲上前，和那魏国小将面对面站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因一场鏖战，满脸热汗，眉目被尘土污了，铠甲也脏兮兮的，可仍然是一个标致的帅哥，什么是帅哥，就是即便你衣衫褴褛，满面风尘，也不能遮挡你慑人的光芒，眼前的帅哥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她心里辗转出钦佩者的声音：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武功好高，让我捉了去，许给…嗯，许给丞相的女儿做丈夫好不？

她把长枪一指，“小子姓甚名谁？”

魏国小将两片嘴唇抿得很紧，没漏出一点儿声音，高示其怀疑他是哑巴，她想不说就不说，先打赢你再说。

她猛地拍马，长枪甩了出去，两杆长枪以千钧之力，在天空相遇了，仿佛两颗撞击的陨石，莫大的力量被释放出来。

高示其的手臂快被这撞击震断了，她向后一偏，跑马冲了过去，奔跑卸掉了加在手上的力量。

高示其的攻击刚结束，魏国小将的攻击便开始了，一波攻击，接着一波攻击，仿佛连绵不绝的浪潮，逼得高示其手忙脚乱，如果说，高示其的枪使得很花哨，魏国小将的枪却是结合了花哨和力量，从枪法上来说，高示其已经输了阵势。

魏国小将的枪尖挑上高示其的长枪，便是这四两拨千斤的力量，却让高示其手上一痛，虎口像要撕裂了一般，她实在撑不住了，双手一松，长枪居然被震飞了！

这下子，高示其傻了，她可是威名赫赫的大汉双英，上战场就从来没输过，当年东征，败在她手下的东吴将领数不胜数，今天，她居然被一个来路不明的魏国小将把兵器挑飞了。

英雄也有末路的时候，高示其也不例外。

高示其想哭。

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喊叫，高示其还伤心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得一声剧烈的金属撞击声，一杆长矛从她的身后刺过，撞向长枪。

冲上来的是华进，不知是谁惹了他，眼睛里冒着火，“小子，大爷陪你玩！”

魏国小将仍是闷骚模样，继续很认真地和华进切磋武艺，这一场对决可真是惊心动魄，使枪的技艺精湛，使矛的力如泰山，两个又都是英俊年少，虽是搏杀，却是赏心悦目，众人看得入神，竟忘记喝彩了。

高示其没心思观战，她对魏国小将挑走她长枪的事耿耿于怀，正在琢磨该怎么报复，她可没有道义念头，什么人家正在对阵，不要偷袭，不要暗算，否则非丈夫所为，她反正不是丈夫，她就是要偷袭，就是要暗算。

魏国小将和华进的对决已至白热化，两个越斗越精神，华进时不时嚎一声“好枪法！”魏国小将会很有范儿地“嗯”一声，彼此表达内心的惺惺之情。

高示其慢慢儿靠过去，当华进的长矛和魏国小将的长枪死死地格在一起，她飞了起来，是的，她飞了起来，她像一只蝙蝠，扑向了魏国小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