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若虚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1:11
|本章字节:11682字
一
烂漫景秀之季,成都万柳坊内,家家户户栽种的垂柳都生出了蓬勃绿意,恰逢着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时令,院内的垂柳和院外的垂柳彼此纠缠,织出一件软绵绵的网衣,有马蹄声儿敲碎了晨光,一行数人行到一户人家门前,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着青衣的年轻后生,打量着来人,却都是一水儿的军甲装束,腰间还悬着宝刀,似是军中人,他心中不免惶惧,问道:“找谁?”
领头的军官递过去一方名刺,声如洪钟地说:“请程先生过府看病。”
后生接过名刺,怯怯地跑进了院子,不过一会儿,匆匆回来,说道:“先生说了,今日不看病。”
军官怔住,“为甚?”
“这是先生的规矩。”
“麻烦你给程先生再通报一声,我家将军诚心邀先生过府,一为望闻问切,二为聊表仰慕之情。”军官耐心地说。
后生摇晃着头,“那不成,先生说了,今日不仅不看病,府门也不出。”
“这又是什么讲究?”
“这是先生的规矩。”后生重复道。
军官的耐性被磨损掉了,把眼一瞪,“什么破规矩,看病还挑日子,若是人家身患重疾,拖不得日子了,他也用规矩推挡出去么,满城传闻什么杏林大家,都是狗屁!”
后生被军官雷霆的骂声吓住了,哆嗦了一下,他硬着头皮,终于把那最后的底限话说了出来:“先生说了,若是寻常人家急症,他一准出诊,可今日将军之主一则非重疾,二则先生不好和兵家来往,恕难从命!”
军官忽的懂了,这压根不是什么择日看病的规矩,明明是择人交往的规矩,他待要再嚷几句,那扇门已合并了,他的火翻出来,一脚踢在门上,撞得那门嗡嗡乱响,门上还踢出一个凹陷。
“鸟!”
他吐了一口浓痰,本想率部下杀将进去,将那眼皮子翻天的傲岸先生一绳子捆了,摔去马背上,若那先生反抗,照脸甩一马鞭子,甭提多痛快呢!可转念想到上头派自己来递名刺,是为以礼相请,若是动起粗,岂不忤逆了上峰意思,只好忍下这窝囊气,先回去复命才是要紧。
一行人退出万柳坊,穿堂风把马蹄声揉碎了,一片片飘进那院墙内,飘进柳树下伫立的男子的耳中,他翻动着手里名刺,听得那后生喋喋:“太野蛮了,太不讲礼了,差点踢坏大门!”
他淡淡地说:“明天把门换了。”
后生不解主人的意思,主人将手里的名刺忽然扔掉,吩咐道:“将换下的门,和这个,一并烧了。”
他背着手,沿着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往后院走去,面前迎接他的,是一片繁荣似锦的花海,而那片名刺孤零零的躺在柳树下,上边“张飞”两个字被踩成了大花脸。
名刺的主人张飞听完回话,来不及发火,先自打了一个喷嚏,下僚们说张将军的伤风越来越严重了,大家伙赶快去找大夫,张飞给了他们一人一巴掌,他说,屁的伤风,老子是想家了!
那时,荆州军刚刚攻克了成都,城头和公门的旗帜换了新的,虽然都是“刘”字旗,可旗帜象征的意义却完全不一样。不过意气风发的荆州人进入锦官城,忽然发现成都人并不那么稀罕他们,从公门显贵到市坊小民都对他们不冷不热,甚或是反感,当面或者与有寒暄,背后什么脏话狠话都编排出来,更有甚者,说荆州人是来成都要饭的,成都人的剩饭就是喂狗,也不会赏给这帮不讲道义夺人土地的荆州人!
整个益州都摆出了不合作的态度,豪强之家面上虚以委蛇,背地里使绊子耍暗拳的数不胜数,公门中人或怠工或拖沓事务或不与共事,甚或辞官以为示威,就是请个大夫看病,居然也被拒之门外,这种挫败感太强烈,许多荆州人都捱不住了,有些官吏正在谋划调离益州,宁愿被派去荆州乡间每日两腿泥地晒日头,也不愿在益州受气。
张飞是真的伤风很严重,可他也真的是想家了,不是想念涿郡,而是想念荆州,这个时候才感觉荆州的一切都是好的,荆州的女人温软如蜜糖,荆州的男人雄壮如山峰,荆州的酒醇美,滋味儿绵长持久,荆州的米饭香甜爽口,颗粒清楚,仿佛出水的珍珠,便是长江在荆州的怀抱里也变得阔大宽厚,没有益州这般湍急险恶。
他便一挥手,“鸟的益州大家,缺了他,老子还治不好伤风么?”
说着狠话,已是七八个喷嚏打出来,鼻涕唾沫横流,下僚忙慌着要去给他请大夫煎药,他骂道不看病不吃药会死么,我还就不信了,我现在要去找大哥喝酒,喝他个不醉不归,这病一准儿好得快!
他说到做到,策马就赶往左将军府,一路上喷嚏连番,当初有通医道的下僚说他是水土不服,并非寻常伤风,他便坚信益州和他八字不合,和刘备说过想回荆州,被刘备劈脸骂了个血流满面,他虽是战场上的万人敌,可面对刘备,却始终是提不起胆气,从此再不敢提回荆州,逢人就说益州真好,好得我都生病了。
到了左将军府,可惜刘备不在,底下人说主公在凤凰楼宴请益州耆老,张飞的心登时凉了一大半,一般这种应酬场面刘备都不带他去,怕他灌多了黄汤闹出荒唐事,可这样一来,和大哥把盏酌酒共叙心事就不可能了,他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他便问,主公找谁作陪?
底下回答,扬武将军。
军师呢?
没去,在府里呢。
张飞兴奋起来,寻不着酒友,寻着个知心弟弟也是好的,他一溜烟奔到西苑,人还没到,嗓门已准备着发音,奈何因为伤风,咽喉冒着烟,大嗓门无用武之地,恨得他心里都在冒血。
才到门边,便听见屋里说话的声儿,约莫是诸葛亮和马谡,可惜声音很低,比不过自己的锣鼓嗓门,半个字也听不真切,怪不得刘备常说欲要商量机密事,诸葛亮是最佳人选,他不仅口风紧,便是密勿之时也能把所有窃听都隔绝开去。
这时打门里走出一个模样俊秀的年轻人,抱着满怀的文书,见着一个擤鼻子擤到满脸通红的张飞,惊道:“哎唷,是张将军!”
屋里耳风偏好,声音不疾不徐地送出来:“益德来了么?”
张飞像耗子似的跳了进去,行走带起了大风,让屋里的光线也暗沉下去,案上的文卷翻了个个,像是被他的惊世出场吓住了。
白衣羽扇的男子安坐在案后,看着风风火火的张飞便笑起来,笑容极好看,像映着月光的一池湖水,总让人想溺死在里面。
“益德的伤风还没好么?”
张飞提起这茬就憋闷,他闷闷地打个喷嚏,“死不了。”
“吃药了么?”
“没,捱捱就好了。”
“病不能捱,小病捱成大病,良药苦口,却能诊病。”
“我不想吃药,我想喝酒,偏大哥又不在,没个人对酌。”
“伤风不宜饮酒,若是益德暂无良方,我这里有一剂,益德不妨一试。”
“煎药好麻烦。”张飞满心思是香醇的美酒,那比良药有疗效。
“无妨,若是不嫌弃,可在此处煎。”
不待张飞允可,他往外边呼了一声修远,顷刻,那年轻人回转,他便吩咐为张将军煎药,年轻人问药方呢,他说,问夫人要。
吩咐完毕,便又和气地问道:“益德是有事寻我?”
“没有,我就是来寻你说说话。”
“哦,请稍等,我这里还有三五公事,待处分完毕,必与将军叙话。”
他扭过身体,却和还等着的马谡交代公事,这一交代就似掉进无底洞,从此竟没有头了。
张飞枯坐无聊,捞了一册书闲看,却原来是《韩非子》,字里行间都加了小字批注,想来是要拿给刘备看,乍想到不学无术好狗马美服的刘玄德,生生被诸葛亮调教成好读书的伪文人,他忍不住想笑。
这么等了近两时辰,修远煎的药也捧来了,他嫌苦,扭捏着不肯喝,问有没有酒下。
修远愕然,“喝药哪儿能用酒下,张将军,你不是怕苦吧。”
张飞深以为是被看扁了,此刻面子比忍受苦药重要,他一仰脖子,一大碗药尽数饮完,虽然苦得抽筋,脸上却佯装出满足的神情。
“早知道军师这里有良药,我就不求什么鸟神医了,还受鸟气!”他愤愤道。
诸葛亮听得抱怨,问道:“将军求谁?”
张飞哼道:“程辅咯,什么益州名医,名气大得翻到天上去,眼皮比名气翻得还高,我托人请他来看病,他倒给我推挡出来,好没道理!”
诸葛亮莞尔,“别说是将军遭拒,前回主公备重礼请他诊病,他也没答应。”
“什么人呐,他狂什么,像这种狷介之士,就不该以礼相待,他若顺从,我自然待他好,他若抗命,我也当以牙还牙!”张飞狠狠地说。
诸葛亮平静地说:“我们初得益州,民心不顺,似这等傲岸高蹈之士,强求不得,天下人心多样,哪儿能都顺从呢,凡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可召之臣,耐心些。”
“只你是君子德行。”张飞摇头一叹。
一时来了一拨问事的官吏,诸葛亮忙得连轴转,别说和张飞闲聊,就是腾个眼风去看顾一刹也不可能,张飞百无聊赖,依旧坐着翻书,偏生那书里像生了瞌睡虫,越看越困倦,起初还撑持,后来便是眼皮打架,浑身乏力,竟就睡着了,却是鼾声如雷,鼻息如炮,顾不得这屋中还有个忙碌致死的纯臣。
一觉醒来,已是夜幕垂落,月光如洗,张飞一个挣腾翻身坐起,发现身上搭着毛毡,屋里的问事官吏早就不见了,只有一个诸葛亮,还有一个修远,案上的青铜雁足灯昏焰欲灭,似乎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
诸葛亮正在伏案写字,头也不抬地说:“益德醒了?身体怎么样?”
虽是一场昏睡,张飞却觉得神清气爽,他惊奇地说:“咦,怎么头不晕了,病好了不成?”
修远得意地说:“我家先生的治病良方,张将军,你怎么谢我们?”
张飞赞叹道:“果然良方,我说军师,有你这良医,还去求个鸟的神医!”
诸葛亮微微一笑,“亮唯能治小病耳,若是沉疴却是无能为力,医道之术亦分上下,良医是上工,我乃下工。”
他把笔轻轻一搁,写好的文书挪去一边,说道:“夜已至,益德是在此处将息,还是回去?”
张飞早是精神抖索,骨髓里都在飘着酒香味儿,兴奋地说:“将息个鸟,我请你喝酒,走走!”
“这个,恕难从命。”诸葛亮不紧不慢地说。
修远抢话道:“一个时辰前,主公遣人来了一趟,说是宴席已散,请先生去城南杜康坊,先生说还得等张将军睡醒,他就又传话来说,等张将军醒了,先生务必要去,现在将军醒了,你该放先生走了吧。”
张飞浑身冒冷汗,就他这华胥一梦,黄粱米都熟了三遭,刘备虽是放了宽纵的话,可就凭自己睡觉阻拦君臣叙话,刘备八成要揭了他的皮,他慌忙道:“我送你去。”
因出了府,张飞在马上说:“既是大哥寻你,你自去便是,怎么还要守着我。”
“留一个病人在屋里,我不放心。”
张飞却很怕被刘备踹心窝子,想到刘备那张血管爆炸的脸,他就直打哆嗦,“我们抄近路。”
一行人拐去了临近的深巷,夜风从巷口拉出了长长的哨音,满地的月光都舞蹈起来,墙内有燕燕莺莺的呢哝,是谁家小院里的曲声。
行走在这小巷,像走在一场深溺的梦里,那落在脚边的月光,像是不断脱落的心事,走得越远,负累越少,渐渐的,变得安静自在起来。
张飞看着半空飘下一片嫩叶,在肩头打旋,他小声道:“其实我去请神医,看病是小事,是为多结交益州名士,扭转这铺天盖地的攻击舆论,可惜每次都被人家拒之千里。”
“我知道的,其实主公也知道将军苦心,只是扳转舆论并非易事,不怪将军。”
“那该怎么做?”
诸葛亮静默片刻,“说不如做,民心会看得见。”
张飞懂了,他也不问了,夹墙的花树飘下了无数片花叶,仿佛柔情似水的抚慰,让人紧绷的心情都松懈了。
忽地,对面巷口有人影一晃,箭似的射了过来,两边忽然狭路相逢,来人大概没想到这条偏僻小巷也会有路人,他愣了一下,琢磨是径直走过去,还是折转了回去。
张飞麾下亲兵却喝道:“什么人!”
那人往后退了一步,月光扫荡而下,照见他肩上扛着的大麻袋,他眼看人马朝自己越发逼近,忽然转身撒腿跑走。
多年在战场陶铸的警惕让张飞看得蹊跷,“这人有鬼!”他一招手,命令道:“追上他!”
亲兵一窝蜂追了出去,巷外脚步声杂沓似滚雷,也不知追去了哪里,张飞挡在诸葛亮身前,佩剑猛地拔了出来,剑光寒冽,映着他同样冰寒的脸。
俄而,两名亲兵折回来,说是捡着了那人匆忙中丢下的物什,其余人还在附近搜索。
张飞和诸葛亮细看,原来是那人抗在肩上的大麻袋,鼓鼓囊囊,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
张飞猜测道:“莫不是穿窬盗贼,偷了哪个大户之家的金银细软,趁着夜色逃跑,却被我们撞见了。”
诸葛亮沉吟,“解开来看看。”
亲兵去解袋子,那袋子居然蠕动了一下,吓得他撒了手,张飞气得直骂废物,又不是装着一只鬼,你便手抖!
亲兵顶着张飞的怒骂,哆嗦着手解开袋子,拨了一半,咬牙从里边拖出一个人来。
那是个小女孩儿,瞧年纪不过七八岁,或是被下了迷药,浑身蜷曲作一团,也不吭声,只是偶尔梦魇似的痉挛一下。
张飞讶然,“原来是人贩子,专拐人家女儿!”
诸葛亮见是女孩儿,心底父亲的慈爱翻涌出来,他下得马背,走过去搭上女孩儿的手腕,脉象平稳,并无性命之忧。
“可去附近打听,哪家丢了女儿,为她寻得父母。”
他本想挪开手,女孩儿却忽然扣住他的手腕,似乎抓住了救命的绳索,那力量大得让他难以置信,像是把一生的力量都加上去了,他低了头,恰看见女孩儿将醒未醒,惺忪的眼睛里泌出明丽的光,映出他满月似的脸。
他并不知道,从这个夜晚开始,注定的宿命之舟开始了残酷的起锚,那之后,年年金戈,岁岁关山,他行遍千山万水,成就属于他的伟大功业,总有一抹暗香在他身后守望,宫台残照,荒城颓壁,孤月如霜,悲风愁雨,都不曾销蚀那种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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