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赌命玉髓(1)

作者:时未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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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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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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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596字

任天行上前两步,略一拱手,沉声道:“这位大师想必是在此悟禅,我等凡夫俗子还是不打扰大师清修为妙。”


话虽如此,他却并不退后,炯炯有神的目光反而锁定对方。他的武功精深,早看出白衣人虽然口鼻呼吸皆无,但胸腑间内息流畅,循环相生,分明是正在修习一种与中原路数截然不同的武功。


任天行身旁的顾思空身体凝立不动,呼吸却骤然长短无序起来,似乎正在运用某种神秘的功法调息。白衣人敌友难辨,顾思空江湖经验丰富,先放下与任天行的嫌隙并肩对敌。


金晋龙则是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这一路平安行来,总让他有风雨欲来的危机感,此时白衣人乍然现身,反倒令他感到如释重负。


顾、任、金三人各自暗运神功戒备,但那白衣人宛若枯树老根,动也不动一下,不知是无意相抗,或是根本不知。


众镖师虽不知任天行与顾思空的本领究竟如何,但从平日行事亦可瞧出两人的高手风范。此刻几人尽管无法判断白衣人的底细,但仅看任天行与顾思空如临大敌的模样,傻子也能猜到对方决不会是个死人。


忽又见那白衣人的身子几无察觉地微微一动,一位镖师忍不住高叫道:“管他是人是鬼,大家并肩子上啊……”


这些镖师虽然武功不高,却都不乏江湖经验,原不会如此大失方寸。但这白衣人的出现实在太过诡异,一句话顿时引发了蔓延到每个人身上的紧张,大伙儿齐声呼喝,看来只等有人一声令下,便会一拥而上将那白衣人斩为肉泥。


金千杨此刻方才摇摇晃晃地挤上前来,见到房中情形,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与此同时,那原本如若僵尸的白衣人蓦然抬起头来。


刹那间,场中的每个人心中都突然生出一些难以对外人道的荒谬念头。“铿铿”几声,几名镖师已然拔出刀来。但与刀光同时亮起、甚至比刀光更亮、比雪光更寒的,是白衣人的两道目光!


这两道毫无预兆猛然绽放的目光是如此冷凛、如此突兀,除了任天行与顾思空能够保持在原地巍然不动,包括金晋龙在内的其余人都不由退了半步。


但奇怪的是,那两道目光在刹那后又变得无限温暖起来,每个人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白衣人并无任何挑衅的意思,而只是在用一种充满着研究意味的目光扫向自己。


忽然,房内传来白衣人一声古怪的叹息,听在每个人的耳里,轻若飞絮落地,却又重如巨锤击胸。接着,从白衣人喉中又发出类似呻吟的怪异声音,无数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话语由他口中倾泻而出:“结愿蜉生。逆心往归。魔障划念。焚敛华梦……”


起初,他的一字一句都像是需要拼尽全力,生怕别人听不明白,又似是说不清楚汉语。渐渐地,他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语速越急,似诵经,似梦呓,一口气不停歇地说下去,也不知要说到何时。


众人相顾茫然。看着那白衣人浑如入魔的样子,金千杨忍不住道:“这人莫非是个疯子,大家根本没必要这么紧张呀?”


听了这话,除了任天行、顾思空、金晋龙与罗一民之外,其余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或许对他们来说,故作轻松的嘲讽蔑视才是化解莫名惊惧的最好方式。此时此刻,也只有故意的放声大笑才能让他们紧若绷弦的心情平复下来。


这时,白衣人忽抬头道:“在下偶发奇梦,倒令大家见笑了。”在他杂乱的话语中突然夹上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反而惹得众镖师的笑声更加大了。


这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平凡的脸孔中透出一份邻家大叔般令人亲近的气质,让人不知不觉之间,便消除了紧张和隔阂。


任天行没有笑,他望向白衣人的目光反而更显凝重。他江湖经验丰富,眼力高明,虽然瞧不出白衣人是否怀有绝世武功,但从他腕踝处大异常人的脉络筋骨已瞧出此人必然身具奇术,当是平生劲敌。与之放对,纵然他对自己的武功有着绝对的信心,也不敢放言能够稳胜。


顾思空的武功修为都略略不及任天行,但亦已瞧出白衣人绝非易与之辈,当下沉声问道:“请教大师,有何奇梦?”


“我在梦中经历了三生三世的修行,终于得到上苍垂顾……”


“不过黄粱一梦,何来垂顾之说?”


“你有所不知。正是因为冥冥中上苍是怜悯我、关爱我的,所以他才赐予我在世间修行的能力。在漫长的修行过程中,我体会到的是生命的萌发与灵魂的喜悦。就算无食果腹,无衣遮体,我也能始终保持着愉悦,并不觉得那是人世间的磨难。因此,修行的道路虽然漫长无边,我却不觉其苦。”


“哈哈,希望每一个修行的僧侣都能作大师所想。”


“那些修行僧与我不一样。”


“哦,有何区别?”


“他们信神、信命、信天,而我,只信自己。”白衣人的这一句说得傲气凛然,却让人觉得理所当然,难生异议。


“那么对于大师来说,你梦中的修行是否也与其他人不一样?”


“也不尽然。既然是修行,就都是让自己不断完美的过程。我们的差别,只是修行的方式罢了。”


“不知大师是用何种方式修行?”


“我的方法就是,找出每一个人的弱点,然后用于自省。”


“哈哈,此可谓大言不惭,想要找到每一个人的弱点谈何容易?”


“觉其困难,只是因为许多人只是在肉体上强健了自己,却没有在精神上胜过对方。”


“那么不知大师有何领悟?”


“上苍已经给了我一双明辨世间的眼睛……”


这是一段简练晦涩的对话,让人无法分辨一切是白衣人圆滑纯熟的智慧,还是因为过度自信失去理性后的胡搅蛮缠。


任天行越听越奇。白衣人的话仿佛痴人梦呓,可是其中却也不乏细微深奥的道理。他遇人无数,却从未听说过此等人物,暗忖也许可以从那些吐蕃士卒的身上探出其来历。


任天行心念方动,白衣人如受感应,清澈如水般的眼瞳望来:“与诸位见面之事务须机密,所以我才将这些吐蕃士卒暂时制住,他们并无性命之忧。”


听他如此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暗中松了口气,至少面前的不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


任天行抱拳:“还未请教大师姓名。”


白衣人淡淡一笑,抬手撩发:“鹤发。”他手腕上那一只翡翠玉镯绿光灿灿,尤其醒目。


“鹤发?”金千杨笑道,“莫非你还有个朋友叫童颜?”


鹤发居然正色点头:“你们一会儿就可以看见我徒弟。”


一众镖师听了,又止不住地大笑起来,气氛顿时轻松了下来。


不知为何,虽然鹤发突然现身的方式令人惊惧莫名,但在场身经百战的诸人都不曾感觉到任何威胁,尽管大家都知道那些吐蕃士卒决不会是无缘无故地软倒在地,却无法引起他们调动足够的警惕。


金晋虎沉吟发问:“鹤发大师说自己有一双明辨世事的眼睛,却不知可以看到些什么?”


“命数!”鹤发这泰然自若的简单回答立即引发无数好奇,七嘴八舌的提问顿时接踵而来。


大多镖师还都是第一次来吐蕃,只觉这块神秘的土地必定会孕育许多神秘的人物,今日遇上高人,大家皆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他请教。这些江湖人平日在路边遇到算命之人无不嗤之以鼻,但于此情形下却都跃跃欲试。


鹤发微笑道:“大家不用着急,相见即是有缘,每个人都有机会得到上苍的指引。”这一刻,他面对的仿佛不是一帮江湖豪客,而是一群吵闹着要糖果的孩子。


这边,金千杨大声道:“请大师先看看我吧。”


鹤发凝神静气,定睛瞧了良久,金千杨却未曾感觉到丝毫不耐。


终于,只听鹤发缓缓道:“树下野草,无忧风雨,不迁不生,迁则难活。”


金千杨猛然一愣,这短短的几个字几乎道尽了他抑压数年的心结,他无意识地脱口发问:“请问大师,我该何去何从?”


鹤发不语,转而望向金晋虎。金晋虎毫无由来地退开半步。


他的惧怕并非缘于鹤发的目光,而是因为他太清楚金千杨的性格与郁结,唯恐自己的心事也被鹤发一语道破,而与此同时,他的心底却又有着隐隐的期待。


鹤发不由分说地开口道:“浮名尘务,何苦倦恋。其实人生如白驹过隙,有过几次机遇便已弥足珍贵,何苦追悔不休?既已错过了,不如就放手吧。”


金晋虎胸口大震。随着年事渐高,他总是更多地回想往事。少年时钟意却终于错过的女子;一身勤练却一直未能大成的武功;有机会另立门户却终于放弃的心态;对兄长不肯将镖局重任托付给自己的烦恼;老而无子的遗憾……


在他并不算太坎坷的一生里,似乎总觉得时时都因为差了一口气而未能到达应该抵达的巅峰,所以这几年来,他不停地追悔往事,幻想在过去的某一个关键时刻他应该做出什么不一样的决定。


他以为,这全都是因为他老了,壮志渐消,所以才会沉溺于这样的安慰方式,可如今,他却因鹤发的一句话茅塞顿开。


金晋虎愣在当场,一旁的金千杨却仍在继续追问:“请大师教我,应该何去何从?”


顾思空忽然插口道:“金兄弟何苦纠缠不休?男子汉大丈夫,自己的路不知道自己来走么?就算鹤发大师能看到你的过去,也并不代表可以看到你的未来……”


金千杨一震,凝神细想。而鹤发的目光则转向顾思空。


顾思空哈哈一笑:“大师不必费心,我并不相信你的评判,更加不相信你能找出我的弱点。”


鹤发微微点头:“你的不信就是你最大的弱点。”


顾思空皱眉:“此言何解?”


鹤发道:“你太过自信,以为凭自己的能力可以完成任何事情。可是一旦受挫,受到的打击必然更大。这个世间有许多我们无法预知的变数,而你,需要怀着一颗敬畏的心面对上苍。”


刹那间,顾思空突然想到三年前在京师城外暗器王林青那惊世骇俗的一箭,在那之前,他对自己的武功有着绝对的自信,但那一箭不但给他颈边留下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疤,更在他的心里造成了难以言语的阴影。那一刻他才知道一个人的武功可以霸道如斯,才知道自己只怕永远也无法达到绝顶的高度。


从那之后,他的武功再无寸进!


顾思空心念起伏,面上却不动声色:“不过是些泛泛之谈,何能服众?”


鹤发低声自语般道:“无畏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你知道恐惧的时候,已经没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任天行一直冷眼旁观着鹤发,心中既觉震惊,又觉得未必可信。他知道有些江湖骗子会事先打探对方的情报,看似萍水相逢,其实早已了然于胸。而他此刻关心的,只是鹤发的真正目的。


鹤发望向任天行:“请问尊姓大名?”


“在下任天行。”


鹤发思索半晌,忽然叹了口气。


“大师为何叹气?”


“因为你不是你。”


“大师说笑了。”


“若是让我在众人中择一为敌,你绝对是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人选。如此人物,却只是一个江湖上的无名小卒,实让人难以置信。”


“承蒙谬赞,我亦不愿与大师为敌。”


一旁的顾思空不忿道:“只怕大师是找不出任兄的弱点,所以才顾左右而言他吧。”


鹤发不为所动,依然望定任天行:“你让我想到另外一个人,一个同样几乎没有弱点的人。你身上有种气质,十分像他……”


任天行双眼微眯:“大师说的是谁?”


“明将军!”


这三个字一入耳中,任天行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他努力掩饰着,苦苦一笑:“只怕大师的这番话一旦传入江湖,吾命再不久矣。”


鹤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大师知道了什么?”


“第一,你不姓任,你是将军府的大拇指凭天行;第二……”鹤发停顿一下,方才意味深长地继续道,“你的弱点就是明将军。就算你尽力去模仿他的气质,但你依然不是那个可以得到他绝对信任的人!”


直到这一刻,化名“任天行”的凭天行方才真正体会到面对的是一位怎样超卓的人物。


他作为将军府的五指之长,遇人无数,但无论是高明的见识、冷静的判断、细致的观察、缜密的心计,这个未闻其名的鹤发都绝对可列在三甲之内。这些尚属其次,他更是从未想过自己内心最隐秘的秘密会被人当面揭穿,油然而生的惊讶之情远远超过了想要杀人灭口的欲望。


拇指凭天行、食指点江山、中指行云生、无名指无名与小指挑千愁,这五个将军府高手乃是近几年方才崛起江湖的不世人物,被称为将军府的五指。他们可谓是将军府中除了大总管水知寒与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之外最有实权的五个人物。


当将军府的势力重心渐渐远离京师、逐步笼罩江湖之时,正是因为两个月前碎空刀叶风在苏州府一举杀死无名指无名,又斩断中指行云生的一条臂膀,方才令散乱无序的江湖豪杰看到了对抗将军府的希望,一时纷纷投靠到江湖第一大帮“裂空帮”之下,在帮主夏天雷的率领下,已隐隐形成与将军府分庭抗礼的局面。


只可惜碎空刀叶风在苏州一战之后,从此不知死活,不现踪影。


除了金晋虎隐有所料,包括金千杨在内的众镖师都万万料不到这个看似落泊潦倒的中年汉子竟就是名动江湖的将军府大拇指凭天行,想到与之同吃同住近两个月,众人百念横生,开始七嘴八舌地悄悄谈论起来。


鹤发撇开震惊中的凭天行,又盯住下一个镖师,看来这里的所有人无论尊卑都逃不过他那能直入人内心的眼神。


身处异境,乍遇高人,其余镖师皆按不住好奇,迫不及待地请教鹤发品评。鹤发依然是以那份泰然自若的神态,看似随意开口,但每句话都能引起对方的一阵惊叹。


又论及过两名镖师后,鹤发的目光忽然锁住了罗一民,唇边现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这位大侠先请。”


罗一民本是落在人群的最后,闻言微怔,苦笑道:“大师言重了,我可不是什么大侠,不过一个无名小卒,不敢烦劳大师。”


鹤发道:“不然。尽管对于每个人来说,命数由天而定,是否知晓对自己的未来全无帮助,但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可这位大侠却偏偏自甘于后,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对自己的命运毫无兴趣,还是别有隐情?”


一位镖师调笑道:“罗大嘴今日倒不多话,可真是奇了。”


原来这罗一民平时向来出言无忌,大家便送他一个绰号叫做“罗大嘴”。


又一人起哄道:“岂独是今日?平时罗兄最喜欢热闹,最近却性情大变,有时还不知一个人躲在角落自言自语些什么,莫非真是想老婆想得疯了……”


鹤发淡然道:“想必罗大侠是怀着极重的心事吧。”


罗一民勉强笑道:“我只是有些不适应这里的气候罢了,哪来的什么心事?”


听了此言,众镖师一同笑了起来,几掌重重落在罗一民肩上:“我看你这小子是吃错药了吧。”


鹤发的目光紧盯着罗一民不放,轻声道:“你本是天性开朗之人。是否因为此行令你觉得重任在肩,难以负荷,所以才变得郁郁寡言?”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金晋虎亦忍着笑叹道:“大师这次可算看走眼了。”


原来在镖局中,罗一民的武功低微,处事拖泥带水,可谓是极不起眼的人物,若非他性格乐观,人缘甚好,只怕早被解雇了。


罗一民也在一旁嗫嚅道:“大师说笑了,在下身无长技,有何重任亦轮不到我的。”


唯有凭天行明白其中隐情,顿时皱了皱眉,虽无行动,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他的举动也未能逃过鹤发的观察,鹤发忽然转过脸来对他一笑:“听我此言,唯有凭兄很是紧张,看来此事是你个人的主意吧。”


“哈哈哈哈……我根本不懂你在说什么。”凭天行大笑,目光停在鹤发腰间一条窄窄的腰带上。


那腰带已很陈旧,带角都被磨出毛边,质地极为奇特,虽然非金非铁,却泛着类似金属的光芒,绝非寻常之物。莫非这就是神秘白衣人的秘密武器?


这一刹那,任天行忽有一种夺下对方腰带一探究竟的念头,明知这行为必会引来鹤发的反击,却忍不住想要试试他的反应。


鹤发似笑非笑,平静的语气犹如在叙述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彼此心知肚明,任兄何苦再隐瞒?呵呵,或许我看错了,任兄也并没有我想象之中的那么强大。”任天行深深吸一口气,一寸寸地缓缓退开半步。


“怪不得,怪不得啊。如此行事果然出人意料。”鹤发几不可察地点点头,对簿罗一民一字一句道,“那个‘天脉血石’,是在你的身上吧。


这个古怪的名词并没有让“金字招牌”的镖师有何反应,顾思空却然惊醒般跨步上前,炯然盯住鹤发,大喝一声:“你到底是谁?究竟是何来意?”


一时之间,凭天行亦如临大敌,气氛立即变得剑拔弩张!


“驾、笃、笃……”一阵古怪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又有一位白衣人已然立于堂中。他右手持着一把短短的小剑,左手拎着木鞋,此刻正在一下下地用短剑敲着鞋上的雪泥,仿佛手里握着的并不是可以杀入的利器,而只是一根小小的木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