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重遇

作者:金陵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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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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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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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0584字

体检中心。一份蓝色的体检册从窗口递出来:“是空腹吗?”


“嗯。”一条纤细的手臂接过体检册。


“哪层楼做什么项目,第一页写得很清楚,电梯口也有指示牌。还有,个人资料要填好。”


“谢谢。”清脆娇柔的道谢声中,穿着白恤的窈窕背影轻盈地转过身,走开,打算先找个地方填表。


在体检册封面上划来划去的手指,白皙纤弱几近透明。指甲不长,修剪漂亮,涂着反差强烈的大红色蔻丹,艳俗的生机。流转生波的杏眼,深褐色的瞳人,清澈中又带点媚意。她的目光从体检册上移开,东张西望,寻找着什么。对了,包里就有笔。出门的时候特地带了一支中性笔,夹在记事本中。忘性真大。


包裹在天蓝色修身牛仔裤里的笔直长腿,款款走到一旁的候椅坐下。自包中取出一支笔来,双腿并拢,权当桌面,开始填表。


姓名:闻人玥。字并不美,但很规范,每一横每一竖端正认真,每一撇每一捺潇洒飘逸,每一折每一点简洁有力。


性别:女。当然。流转的眼波,纤细的手指,鲜红的蔻丹,不盈一握的腰肢,笔直的长腿,摇曳的风姿,是名美女无疑。


年龄:21。哎哟,又填错了。每个季度的全身检查,每一次都会下意识地填错年龄,真是没记性。


她用笔头轻轻地敲打着鲜艳欲滴的樱唇,略顿一顿,笔尖轻轻落在纸上,将“1”上面添了一笔,改成“6”,年龄应该是26,对。是26。


不可以当那五年不存在,闻人玥,再别扭也要面对。


闻人玥将表格填写完整,又检查了两遍,确认无误便合上体检册,拎起包,步伐轻快地朝一楼的体检处走去。


两个小时前,格陵国际机场。一只便携式生物安全运输箱被戴着手套的海关人员小心翼翼地捧出,放于台上:“一切正常,请您拿好。耽误了您的宝贵时间,十分抱歉。请您在这里签个名。”


一对乌沉沉的眼睛从《今日格陵》上抬起,瞥了一眼箱上的温度显示——零下70度,无碍。修长且干燥清洁的手指合上杂志,一贯简洁而冷淡的声音:“辛苦了。”接过海关人员递来的签字笔,他在手续单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聂未。


他的字并不似任何一种帖体,但看上去非常漂亮舒服,和刚毅硬朗的面部线条一样,有一种内敛而沉静的态度。黑色衬衫挽起的袖口下,露出一截古铜色的手臂,结实而有力。他搁下笔,运输箱被平稳地拿了起来。聂未转身,步伐沉稳地朝出口处走去。


“哥!”在出口处等得几欲肝肠寸断的聂今,终于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她在看到聂未根本不急不徐、镇定自若时,立刻化作焦躁不耐,“你干脆住在里面得了!”


聂未回国了。他刀技高超,又有丰富的临床经验,两年之期未到,德国人就已经出尽了招数来挽留:“聂未,虽说一开始你并非自愿留下,但你也不得不承认,我们合作得非常愉快。”


确实愉快。和他们共事,只需凭实力说话,简单纯粹。那家医药公司已经将火花塞手术器械投入生产,其中聂未针单独申请专利,董事会全票通过他——唯一的亚洲人技术入股。他坦然受之。


严肃不失创新,缜密不失突破,谨慎不失进取的工作态度令德国人激赏不已:“聂未,留下来。你会有更好发展。不错,你可以带动我们有更好发展。”


他拒绝:“诸位,我要回家了。”


这时,面对张牙舞爪的妹妹,聂未淡淡回应:“在海关耽误了一会儿。”


聂今看他就两件简单行李外加一个冰盒,不由得气坏了:“这点东西,还办什么托运申报,没事找事!”


兄妹相见是高兴的事情,所以聂未没把万年冰山祭出来,反而亲切地关心了一句:“聂今,你越来越焦躁了,去做个血清六项。”


多年的兄妹不是白当,聂今立刻明了他的意思是内分泌检测,一时间肾上腺素飙升,正要扑上去动手,被站在一旁的鲁明忱笑嘻嘻地拉住了手臂。


他是个粗中有细的性格,知道聂今的脾气就是这样,平日在朋友和同事面前都是精明玲珑的女强人,只有面对最亲近的人才会跋扈幼稚到了极点:“聂今,你才做了指甲。”


就要招呼到聂未胸膛上去的纤纤五指立刻“刹车”,伸直张开。聂今担心地看了又看:“明忱,这种还是不行,太红了,远远看着就难受。”


鲁明忱“嗯”了一声,又低声把女朋友发散的思维拉回来:“这是我和你哥第一次见面,是不是由你介绍一下比较正式?”


聂今想想也是,于是为他们介绍:“哥,这是我男朋友,鲁明忱,拿水泥刀的,我和你说过了。明忱,这是我哥,聂未,拿柳叶刀的,我也和你说过了。”


既然介绍过了,鲁明忱立刻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聂医生,久仰。”


聂未挑眉,看了他一眼。


糟,忘记和这拿水泥刀的说,这拿柳叶刀的不爱握手。聂今赶紧想把鲁明忱的手拽回来,生怕被辱。岂料聂未居然放下行李,亦伸出手与准妹夫轻轻握了一握。


聂今年前曾在家门口的建筑工地上遇袭,幸而逃脱。正好那段时间他在国内准备林沛白的博士答辩,从医院赶回给她做了伤口处理。等他回了德国,妹妹才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当时有一名建筑师在场,仗义出手,不然真要出事:“和他接触了几次,人还不错。”


她长大了,不再会为了去莫斯科求学和他大吵大闹,不再会为了一个男人失魂落魄到身犯险境。她长大了,学会将感情事低调处理,顺其自然。有一天,她给聂未打电话说:“他想让我做他女朋友,我想可以试试。他完全不懂音乐,一听音乐会就睡死过去,但是他睡相很安详,这点挺好……什么安详不是好词——聂未!我和你没有共同语言!”


后来聂今一直没再对哥哥说起鲁明忱,自己默默地和建筑师培养共同语言去了。


此时的聂未不会忘记面前的男人曾经救过自己的妹妹:“谢谢你救了聂今。”


哥哥居然和明忱握手?还微笑?还感谢?她一定是前半生被欺负得太狠了,居然觉得这是天大的面子,简直等于万朝来贺,共襄盛举,甚至感觉有一股新鲜未知的涓涓暖流淌过心口。


双耳琴行总经理聂今小姐一边亲热地拉着医生哥哥聂未先生的手,一边甜蜜地靠在建筑师男友鲁明忱先生的肩头,幸福宣布:“哥,我们要结婚了。”想想,她又幸灾乐祸地补充了一句,“哥,以后你就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啦。”


聂今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手挽一个帅哥开开心心地往停车场走。中途婚庆公司来了个电话,接起来还没有说两句,她的脸色就变了,把车钥匙砸向鲁明忱:“你开。”


原来她的暴躁易怒全是婚前综合症引起。怪不得鲁明忱非常镇定,一把抓住车钥匙,还能走到未婚妻前面去替她打开车门,等她钻进去了,再帮她系上安全带,关门。一套爱妻动作非常流畅,一看就是做惯了。


鲁明忱发动车子,亲热地喊未来大舅子的名字:“聂未,直接回家休息?”


“不。我要先去一趟医院。”


刚上机场高速的时候聂今还很冷静,但是跟别人通话时却非常不讲道理:“我再说一遍,不要白玫瑰。我要的是微微带点粉红色,若有似无的那种,不是真的粉红色……呵呵,你们这么大的公司怎么可能找不到呢?只有你们不想做的事情,没有你们做不到的事情嘛……去植物所找找,他们的新品种比较多……从现在开始培育也来得及,对不对?还有四个多星期的时间呢……我等你的好消息……不过也不一定,说不定到时候我又有新的想法……你们先做做看吧。捧花里面不要加保加利亚玫瑰,我不喜欢任何叫利亚的地名。保加利亚、西伯利亚……圣母玛利亚啊。我说了不要你听不懂吗?”


可能对方实在挑战到了聂今的底线,又或者婚礼对聂今来说比眼珠子更重要。后来车内就光回荡着她的咆哮声了:“做不到你们就关门!即使关门也要先把我的婚礼办好了……还有时间,重新一颗颗缝上去……我再强调一遍!腰那里不准改……我绝对可以再减两寸下来!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的婚纱!我半年前就预订了,你现在说没有?主食必须是白松露片配宽面条!白松露!不要黑松露!”冷静睿智、八面玲珑的女强人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发作,“谁叫我那天不如意,我就叫谁一辈子不如意!”


鲁明忱并不担忧未婚妻,反而是后座上的未来大舅子不停揉着眉心,脸色很不好看。他不由得出声圆场:“她最近睡得不太好,有点神经衰弱。”


聂未并没搭腔。一下高速,他就放下支着太阳穴的手,淡淡道:“停车。”


鲁明忱不明就里,但还是一拐方向盘在路边停下。


聂未开门下车,敲了敲驾驶座那边的车窗:“下来,带上聂今。”


聂今根本没注意周围的景色变化,被未婚夫接出副驾驶座,只是低着头问了一句:“到了?”


妹妹和准妹夫一下车,聂未立刻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后视镜里,映出一个终于反应过来,无助地追了几步,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的聂今。


“哥!哥!哥!就算我吵了一点你也不能把我扔在大马路上啊!鲁明忱!你看我的鞋子!怎么走路!”大感委屈的聂今把足足有十公分那么高的鞋跟伸到未婚夫面前去。


她穿的是裤装,倒是不怕走光。鲁明忱一拍脑袋:“哎呀,忘记把你的平底鞋拿下来。”


“我就说不能好心接机!你看看他这做的都是什么事!把我们扔在这种地方!车都拦不到!”聂今气得直跳脚,“你看天上的云!一会儿肯定要下雨!你还笑?笑个屁!哎!哎!放我下来!”


方才在聂未面前,鲁明忱一直收敛气势,不想给严谨古板的未来大舅子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


这时他身上那股匪气又显露出来,二话不说,直接把老婆打横抱起就走:“老婆,你哥这是考验我的体力与智商吧?”


“鲁明忱!你想多了!聂未的大脑回路和普通人生得不一样!”


“多想想总比没准备的好。”鲁明忱是喜欢接地气的建筑师,常在建筑工地上泡着,两只手臂特别强壮,抱起小鹿般轻盈的聂今毫不费劲,“老婆,别想那些琐事了。白玫瑰也好,红玫瑰也好,保加利亚玫瑰也好,一尺八也好,两尺八也好,面条也好,稀饭也好……日子不都是一样过。”


“行啦行啦!你……你……等我把鞋子脱掉!这鞋子夹脚!”


生物安全运输箱中有聂未为应思源带回的数支病毒、细胞与冰冻切片,所以他要先去医院。


医院位于闹市中心,寸土寸金,没法扩张,只好内部增长。随着新的大楼不断拔地而起,车道开始变得越来越拥挤,常常出现行人与汽车并行,汽笛共人声齐响的拥嘈景象。


聂未的车缓缓经过体检中心时,前方一个穿白恤、天蓝色牛仔裤的女孩子突然停住,低头看了一秒,便蹲下去系松脱的鞋带。


道路本来就窄,她这个动作委实任性且危险。他不得不按了一下喇叭示警。


那女孩好像没听见,乌黑的长发从脖颈两旁倾泻下去,遮住了她的面容。


聂未正要再按时,手却悬在了方向盘上方。而后,轻轻地落了下来。他静静地看着那个女孩子将长发捋到耳后,一对小小的耳朵里塞着耳机,明显是在听歌。她系好鞋带,左右一瞄,走进体检中心。


十四年前,即将登上“明日”号的聂未乘出租车去老师伍宗理家中道别。天气很热,阳光很烈。上山途中并无多少路人,树荫下,仅有一对学生模样的孩子同向而行。男孩子埋着头,老老实实地推着单车。女孩子却掀着裙子,跑到前头去,又回过头来笑:“海泽表哥!走快点!”


师兄弟相见,并未客套寒暄。应思源小心翼翼地接过生物安全运输箱,大为激赏:“我托你带回来的神经干细胞国内尚未分离培养成功,德国人居然已经做出分化型……还有病理切片……还有病毒……”


聂未将清单递给师兄。运输箱内都是极为珍贵也具有一定危险性的实验材料,所以过关时颇折腾了一番。


应思源亲自拿一件崭新白袍来给师弟:“这次回来,不走了?”


这个师弟啊,真是十几年如一日地惜言如金,只点了点头,就穿上白袍,与应思源一起将带回的材料拿进p3实验室去冻藏起来。


彼时研究所内学生有十来位,高年级的大多见过聂未本人。低年级的虽未见过,也听说过他的大名。聂未一来,大家手头的事情都放下了,拥到办公室门口等这位传奇式人物。更有胆大的,见聂未和导师一起走过来,直接邀请:“聂医生,给我们做个讲座吧,基础研究和临床医学不分家啊。”


倒也不是不懂事,不过是求知若渴罢了。聂未看了看应思源,后者挥挥手叫学生都散开,只留下一名平日里较器重的女弟子:“聂医生刚下飞机,比较累。我们另外安排时间,你跟进一下。”


那女弟子偏偏另一个身份是bbs上的风云id,最爱写聂未和导师的小段子。此番听说聂未一下飞机就先来看导师,心中暗忖两人关系果然不一般,心里早已乐开了花:“知道了。”


她一面应着,一面退出办公室。关上门时,又隐隐听到导师问聂未:“对了……你也回来过几次……没见过……吗?”


人名未听清,廊外一道雷炸响,便有骤雨如急弦般落下,直拨得人心嘈嘈,十分烦乱。雨珠奋力击打着窗户,形成一股股水流淌下去。聂未看了一眼窗外渐渐模糊的景色:“她现在怎么样?”


应思源果然是上了点年纪,明知道师弟只是礼貌性地回他一句,立刻不管不顾地开始唠叨:“你应该去看看她,她恢复得非常好。聂未,你说医学没有奇迹,可阿玥就是奇迹。”应思源絮絮地说着闻人玥各种复健的细节。可是再多的细节也比不上一个事实——她通过了医学鉴定,取消了残疾证明。


“唉,你看我,真是把她当做女儿一般炫耀了。惭愧,惭愧。”直说到口干舌燥的应思源喝了一口茶,笑道,“算了,不拿这些事烦你了,小林也应该都向你汇报过了。”


确实,闻人玥的事情,聂未从徒弟处都听过了。但是从应思源口中说出来,却是另外一个更加亲近、更加细腻的角度。


“老师的事情——”


“对她说了。她接受得……还好。”应思源叹了一口气,“刚醒来的时候,她非常爱叹气,哭倒是不哭。就是为了老师去世的事情,直哭了三天,海泽一直陪着她。现在好多了,爱笑,有点儿闹。”和当初刚到他们两个手里看病一样,“可能某些方面有点幼稚天真,殷唯教授说,她的心智那五年完全没有发展过,只相当于二十岁。这样也挺好,倒不用特别催她成长。慢慢来,慢慢来。”应思源不知不觉又开始絮叨,“但她有个习惯很不好,喜欢边走路边听mp3。后面如果有车,完全听不见。说了她几次,改不过来。”


“大概是对这个信息爆炸的社会有所抗拒。”


“对了。这两年的春节,她家人都回来过。当时你不也回来休假了?不知道去你家拜访没?”应思源突然想起一事,“我将你的住址写给他们了。后来在许昆仑家打牌的时候又不太方便问你。她父母非常感激,说是无论如何要登门道谢。”


聂未一愣,摇头,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


“可能是怕打扰你,所以没去。”应思源深知聂未是个喜静不喜闹的性子,若是打扰到他休息,怕是什么难堪都会给,“倒是次次会去我家聚聚。阿玥和晓莹、叶子很投缘,也合得来。聂未,不怕同你说,我和晓莹一直没有孩子,很有心想收阿玥做契女。可叶子说现在这个年代,干爹一词已经烂透了。”应思源苦笑,“阿玥也说,一觉醒来,很多词都不敢乱说乱用。时代赋予一个词语新意很正常,但怎么会大多数都是贬低与讽刺呢?嗯,她还没去澳洲的打算。”虽然闻人玮和匡玉娇现在环境好多了,在那边做好了迎接女儿团聚的准备,“她的学籍已经主动注销。她说想重考一次。”大家都很支持她,不管是否能考上,都一味给予鼓励。闻人玥便也有了不切实际的妄想。


“这半年一直在复习,还是打算当护士。你知道,三年制专科取消了,她的目标是五年制护理专业。她挺好学,每天都去图书馆自习。”桑晓莹是医科大的老师,在校内有间教师宿舍,目前正让闻人玥住着,好专心备考。应思源又说,“对了,她今天做最后一次体检。过会儿应该会到我这里来。”他担心地看看窗外的雨势,“这么大的雨,不知道她带伞了没有。”


闻人玥没有带伞。廊下响起一串湿答答的脚步声,伴着轻柔的笑语由远及近:“好讨厌的雨啊!”


“阿玥,进来!”闻声便知是她,应思源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朗声应道,“你看谁来了!”


闻人玥兴冲冲推开门:“应师叔,我长胖了三公斤——”


聂未坐在正对门口的沙发上,反应极快,立刻抬起乌沉沉的眼睛,和十四年前一样,轻柔的俏语戛然而止。她亦和十四年前一样,狼狈不堪,这狼狈并不是因为她失去了华丽的衣裳。一件圆领白恤配一条天蓝色的七分牛仔裤,很适合青春艳丽的她。


只不过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令她整个人看起来好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枝菡萏。


这样一抹湿漉漉的倩影猛然撞入两位师叔眼内,聂未又从未见过她穿裤装,一时间竟有不确定感,这全身淋得透湿、发梢还在滴水的女孩子,就是他刚在体检中心门口偶遇的闻人玥?


一路奔跑过来,她的鞋带又散开了。一双运动鞋被水泡得像两团废纸,裤腿上都是泥点。


那件白恤几乎在雨中浸成半透明,贴在姣好的身躯上,比十四年前两排嶙峋的肋骨好看得多。


聂未立刻别过头去。而应思源素来亲切无拘:“阿玥,快去擦擦头发,拿件实验服套上。别感冒了。”


闻人玥亦未想过应师叔会有一个大惊吓等着她。她重建的世界一直风和日丽,并没有预留小师叔的位置。还以为是自己眼前一黑,所以才看到他是一身黑,勉自镇定了才发现他真是穿黑色衬衫与同色西裤。总以为这道白光已经不能威慑到自己,谁知道他穿黑色照样煞得她说不出话来。突然天地无光,河川失色。


“阿玥,你怎么了?快去擦擦雨水。”


应师叔一句话真是救她于危难之中:“哦。”


如蒙大赦,她立刻一溜烟跑掉。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套了件干净的实验服过来,靠在应思源身边。和头发一起擦过的,还有方才那张兴高采烈、兴致勃勃的俏脸。所有欢乐情绪都擦掉,变作战战兢兢、紧张不安:“应师叔,小师叔。”


“嗯。”总是阴差阳错,缘悭一面,聂未两年没有见过闻人玥,上一次见到时还病恹恹地躺着,现在却已似一株移植到健康土壤中的柳树,枝叶青翠欲滴,自然舒展。只是这株柳树的迎风摇曳、清音莺啼,似乎不想展示在他面前。


闻人玥左右脚互相蹭了蹭,拧着手指,又对着端坐于沙发上的聂未深深地鞠了一躬:“小师叔,大恩不言谢……”是不是该加点什么以表衷心?她大脑短路,思维混乱,最近又在温习文言文,竟想到新时代不作兴跪拜了,不然给他磕个头也好。


若是闻人玥真的双膝一软,叩谢再造之恩,那场面一定精彩绝伦。


再想,就想到了“愿为添香红袖,以身相许”!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龌龊思想,她下意识地咬紧牙关,抿紧双唇。


聂未抬起乌沉沉的眼睛看着她,“大恩”二字他确实当得起,“谢谢”二字他确实没兴趣。


他就是有点好奇,想听听她有没有新鲜的报恩方法。


“阿玥。”知道聂未不喜欢这些客套,怕他冷起来令闻人玥尴尬,应思源先来圆场了,“我早就说过,这不仅仅因为你是老师的外孙女,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不要有负担。”


“小师叔不需要你报恩,好好地学习、生活就行。是不是,聂未?”


虽然尽力宽了她的心,可她看起来仍然是惶惶然的样子。


闻人玥甜美的笑容、温柔的性格两年来不知道讨好了身边多少人,就连桑叶子的父母也对她有所改观。偏偏在聂未面前就如同中了定身咒,半分也施展不出来。


其实很正常。应思源心想,在曾经手握自己生死大权的人面前,心底总会油生一股惧怕之情,敬之畏之,避之远之。可他们毕竟一个是老师的学生,一个是老师的外孙女,将来定然还有接触的机会,若是始终这样见外并不好。


应思源亲切地想要拉近两人的距离:“阿玥,给小师叔添点茶。”


闻人玥“哦”了一声,默默地走过来,拿起茶壶,试了试温度,往聂未的茶杯里续了一点茶。手腕纤细,笼着一条红绳,上面缀着的金葫芦微微颤动。


“发什么抖。”她听见小师叔突然出声,“你……怕我?”


聂未突然觉得非常无趣。他知道很多人怕他,见过最可笑的表现,怕他怕得上了手术台,手软得拽不动拉钩。他没想到闻人玥也怕他,怕得倒个茶都手颤。他做了什么,她要怕他?


任聂未再博学,也不会晓得。这笨口拙舌、表情呆滞、手足无措、心率失控的种种症状,都指向了一种学名叫做“近情情怯综合症”的相思病。


闻人玥原本就紧张,聂未简简单单一句话,像一柄锋利攻心的柳叶刀直插过来,令她心口一疼,手底一僵,茶壶险些倾倒。听见身后的应师叔笑起来了,她急慌慌地捧着茶壶退后:“不是。没有。”


“阿玥来。”应思源拍拍闻人玥的手臂,对她做了一个“不要怕”的表情,“小师叔和你开玩笑呢。”


手心温暖,闻人玥安心了不少:“应师叔,我给你倒茶。”她对应思源笑得十二分自然。


聂未垂下眼帘,拿起温热的茶水送到唇边:“以后不要边走路边听歌。”


闻人玥一怔,心想,一定是应师叔和他说过自己这个坏毛病了,更加拘束不安:“知道了,不会了。”


应思源看得出她十分难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聂未也有些不自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应思源心想,大概是两年未见有些生疏,不过以前两人的关系也很疏离就是了:“聂未啊,一下机就赶过来实在是太过意不去,我也不便久留你。过两天等你回医院述职了我们再聚。”


聂未也觉得耽搁得太久,实在无味,于是起身告辞。


见师弟离开,应思源又对闻人玥道:“阿玥,你先回去换件衣服,然后去我家吃饭。”


闻人玥想了想:“应师叔,我再坐一会儿。”


聂未一出门就被应思源的两个弟子缠住,问了些关于留学德国的问题。他本来没有兴趣作答,想到是师侄关系,就尽量耐心地聊了一会儿。谁知道耽搁了的这十来分钟非常有趣。


闻人玥步伐轻盈,面带微笑地从应思源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经过廊下时,她还调皮地伸手出去接了雨水,一扫刚才委靡的精神面貌。


“就说到这里。”聂未撇下那两个学生,朗声喊她的名字,“闻人玥。”然后就转身朝外走去。以前查房时,聂未只要喊一声“闻人玥”,她就默不作声地从医护人员中挤过来,出现在他身边。


那时候应思源还笑侃:“聂未,你喊她的名字,比金角银角的葫芦还管用。应都不用应一声,乖乖地就过来了。”


若不是看到她手腕上的金葫芦,聂未还真忘记了这桩趣事。因他在她昏迷期间,也曾唤过她的名字,但根本没有反应。甚好。这名字对醒过来的闻人玥依然有魔力。


纵然有犹豫,闻人玥仍是一言不发地跟上来了。


雨未停,亦未收势。刚才应思源的学生拿给聂未一把黑伞。可怜闻人玥为了要跟上他的步伐,连再要一把伞的时间都没有。此刻聂未手中的伞砰的一声打开,遮住了闻人玥,才想起应该问问她的去向:“你去哪里?”


“回家。”


她住在医科大的教工宿舍区,离这里大概十来分钟车程:“我送你。”


你还不如杀了我吧,上车时闻人玥心想。这种轻佻幼稚、不负责任的想法已经很久没有过,让她吓了一跳。迟迟不离开格陵,是不是也妄想着有重逢的一天?可是重逢又如何?从来是共一小段路,就又要变作殊途。


风大雨斜,又是两人共一把伞,闻人玥没被淋着,聂未淋湿了不少。这点绅士风度,淑女还是知道报答的,上了车,闻人玥立刻从包里翻出纸巾递给聂未:“小师叔,擦一擦。”


聂未接过纸巾先印了印睫毛上的雨滴,又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雨水。衣服实在没办法擦,他淡淡地发动了车子:“走吧。”


闻人玥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看得痴了,这是她第一次在一个密闭空间里近距离地端详他,平时都是有生理落差,抑或有心理落差。哦,对。接吻那次比现在距离更近。可是她闭眼了……真遗憾……也许小师叔已经忘记了那么尴尬的往事?此刻她心底的遐思好像挡风玻璃上的雨点,雨刷划过,擦干净了,可是立刻又密密麻麻。刷干净了,又密密麻麻。


闻人玥,既然终要变作殊途,不如珍惜这一小段同行的路。


聂未虽然在开车,眼角依然能瞥见闻人玥一直盯着自己。


刚才在应思源的办公室里,她连眼神接触都没有。现在倒是毫无掩饰,直勾勾地盯上了。


目前这状态确实有些狼狈,他又是非常爱洁净的一个人。幸好不是浅色的衬衣,否则就要和她一样。他不免有点心猿意马,又想起聂今曾经说过极度反感这样敏感多情的女孩子:“好的时候可以口对口做人工呼吸……”他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


等车到了宿舍楼下,停稳,闻人玥鼓足勇气把已经想好的台词流利地说了出来:“小师叔,你要不要上去坐一下?我拿条干毛巾给你擦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