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雪飞花乱人目

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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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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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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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7444字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七十一·李白〈对雪醉后赠王历阳〉


罗中夏万没想到她劈头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只得喘息道:「送……送人了。」


小榕双眉微颦:「我爷爷让你随身携带,你却把它送了人?!」没等罗中夏回答,她瞥了一眼远处的怪人,冷冷道:「怪不得颖僮惹起这么大动静,它还是无动于衷。」


「你在说什么啊?」罗中夏莫名其妙。


「稍等一下。」


小榕转过身去,正对着那个被称为「颖僮」的怪人,以她为圆心三十米内的树林里陡然白雪纷飞,扑扑簌簌地飘落下来,很快盖满了颖僮全身,它那张青色脸孔在雪中显得愈加干枯。颖僮似乎对冰雪毫不为意,四肢僵直朝前走去,关节处还发出嘎拉嘎拉的声音。


「劣僮,还不束手?」小榕威严地喝道,头上乍起一道青光,很快在头顶汇聚成一股雪白笔气,纷攘缭绕。


罗中夏蜷缩在地上,脸上难掩惊骇。看来,那天在长椿旧货店发生的绝对不是幻觉!这个姑娘似乎会用一种叫做咏絮笔的异能。


他感觉自己被骗了。


颖僮见到咏絮笔现身,终于停住了脚步,慑于其威势不敢近前。


「区区一个散笔僮儿还想忤逆笔灵?」


小榕反手一指,两道雪花挟带着风势扑向颖僮双腿。颖僮意识到有些不妙,也顾不得咏絮笔在头上虎视眈眈,连忙高高跳起,试图摆脱这股冰风。


这却恰恰中了小榕的圈套,原本铺在地面上的雪花忽地散开,顿时凝成一片亮晶晶的冰面。颖僮跳在空中,已经是无可转圜,重重落在冰面上,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四周冰雪立刻席卷而来,似群蝶扑花,雪花锦簇,登时把颖僮埋在雪堆之下,冻成一个硕大的冰堆。


这一起一落不过十几秒的时间。料理完了颖僮,小榕缓缓转过身来,周身雪花飘荡,表情冷艳如冰雪女王。她低下头,盯着瘫在地上的罗中夏道:「送给谁了?」


罗中夏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小榕轻叹道:「那枝笔本是用来救你性命的,谁知你不爱惜,今日若非我来,只怕你已经死了。」


罗中夏一听,心中一阵恼怒。明明是他们自己不说清楚,让自己生死悬于一线,现在倒反过来责难自己。他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盯着小榕反问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榕微微皱了下淡眉:「此事说来话长……」话音未落,罗中夏截口又问道:「上星期,你和那个黑衣人在旧货店里又是风又是雪的,到底有没有这件事?」


「有。」小榕这一次回答得很爽快。


罗中夏冷哼一声,看来果然是韦势然那个老家伙骗人,亏他一脸忠厚的样子,硬是让自己相信了那是幻觉。他伸出手抚摸胸口,刚才那阵异动似乎稍微消退了些。


「那我被那枝黑笔贯穿了胸部,也是真的喽?」


「是的。」


「那我体内的怪物,自然也是你们的主意了!」


小榕闻言一愣:「怪物?」


「是啊,自从那天以后,我体内好像多了一只异形……」罗中夏把这一星期来的苦楚折磨通通说了出来,说到痛处,咬牙切齿。


不料小榕听罢,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娇憨尽显,随即又立刻改回冰女形象,只是笑容一时收不住,还留了几丝在唇边。


罗中夏又窘又怒:「这有什么好笑!被寄生的又不是你!」


小榕也不理他,扬起纤纤素手,指作兰花,本来悬在半空的笔灵登时化作白光,吸入囟顶,而四周纷飞的冰雪也开始被召回。她走到埋着颖僮的大冰堆旁,俯下身子:「让你看看,那怪物究竟是什么。」


她把手伸进冰堆里一捞,冰堆轰然倒塌,中间空无一物,刚才那体格颀长的颖僮竟不知所踪。罗中夏再仔细看去,发现小榕手里多了一杆毛笔。这枝毛笔的笔杆沉青,笔头尖端有一段整齐而透明发亮的缝颖,和怪人额头一样。


「这就是它的原形,乃是一枝湖笔所炼成的笔僮。你看,湖笔有缝颖,是别家所无的。」


罗中夏不知湖笔是什么来历,咽了口唾液道:「那你爷爷送我那枝……」


「那种笔叫做无心散卓,乃是……」小榕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唔,算了,总之是湖笔的克星。」


「这么说,我体内也是类似的东西了?」


小榕冷笑道:「果然是个牛嚼牡丹的人。湖笔虽然声名卓著,却只是没经炼化、未得灵性的散笔而已。你体内的笔灵,却比它们要上等得多。」


「那……那我的是什么?」


罗中夏觉得现在自己一肚子问题,什么笔灵啊,什么炼化的,听起来都像是神话传说里的东西,现在却实实摆在自己眼前。


小榕抬起下巴,看看天色,「你想知道更多,就随我去见爷爷吧。」说完也不等他回答,转身就走。罗中夏别无他法,只得紧紧跟着小榕离开松涛园。


从华夏大学到长椿旧货店距离着实不近,现在这钟点又不一定搭得到车。罗中夏原本打算骑自行车,还揣了个「夜载美女游车河」的心思,不过小榕出了校门,扬手就叫了一辆出租车,上了前排副驾驶的位置。罗中夏暗自叹息了一声,无可奈何地钻进了后排一个人坐着。


一路上小榕目视前方,默不作声,罗中夏也只好闭目养神。


说来也怪,现在他胸中那种异动已然消失无踪,呼吸也匀称起来。他一想到胸中居然藏着毛笔,就忍不住伸手去摸,无意中发现出租车司机通过后视镜诧异地看了自己一眼,吓得赶紧把手放下了。究竟是怎么回事,等一下就会真相大白了。罗中夏这样对自己说着,开始欣赏小榕在前排优美的身影轮廓,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很有效果。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住了。罗中夏往窗外一看,正是长椿旧货店。


旧货店内还是一切如旧,罗中夏小心地避开地上的古董,心里回忆着先前小榕与欧子龙那场战斗的情景,历历在目,清晰无比。


「这绝不是幻觉!我被那个老头骗了!」他在心里捏着拳头大喊。


恰好这时韦势然迎了出来,他一见罗中夏,热情地伸出手来,「罗先生,别来无恙?」


「托您老的福,担惊受怕了一个多星期。」罗中夏没好气地回答。


韦势然丝毫不尴尬,瞥了一眼他身后的小榕,随即笑道:「呵呵,进来再说吧。」


说完他把罗中夏引进小屋,这时罗中夏才发现原来这小屋后面还有一个后门。穿过后门,眼前霍然出现一个精致的四合小院,院子不大,青砖铺地,左角一棵枝叶繁茂的枣树,树下一个石桌,三个石凳,树下紫白色的野花东一簇、西一丛,墙根草窠里油葫芦唱得正响。虽不比松涛园茂盛,却多了几分生气。


罗中夏没想到在寸土寸金的闹市之内,居然还有这等幽静的地方,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情略微一舒。


他们三个走进院子,各自挑了一个石凳坐下。小榕端来了一盘花生米还有一壶茶。韦势然似乎不着急进入正题,而是不紧不慢地给罗中夏斟满了茶,「来,来,尝尝,上好的铁观音。」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先啜了一口,深吸一口气,闭目神游,似乎为茶香所醉。


小榕端坐在一旁,默默地抹掉桌上滴水。有她爷爷的场合,她似乎一直都默不作声。


罗中夏于茶道六窍皆通,草草牛饮了一大口,直截了当地问道:「韦老先生,请你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韦势然似乎早预料到他会这么问,眯起眼睛又啜了口茶,回味片刻,这才悠然说道:「今夜月朗星明,清风独院,正适合二三好友酌饮品茗,说说闲话,论论古今。时间尚早,罗先生也不急于这一时之……」


「谁说我不急!」罗中夏一拍桌子,他已经被这种感觉折磨了一星期,现在没有闲心附庸风雅。


韦势然见状,捋了捋胡须,把茶杯放下,徐徐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权且闲话少提吧。」他顿了顿,又道:「只不过此事牵涉广博,根节甚多,需要一一道来,请耐心听着。」


「洗耳恭听!」


罗中夏深深吸了一口气,摆出正襟危坐的样子。只是这姿势坐起来委实太累,过不多时他就坚持不下,重新垂下肩膀,像个泄了气的充气猴子。小榕见了,偏过头去掩住口,却掩不住双肩微颤。


韦势然又啜了口茶,右手食指敲了敲桌面,沉吟一下,两道白眉下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可听过笔冢?」


「手冢我就知道,画漫画的。」罗中夏生性如此,就是在这种时候还忍不住嘴欠了一句。


韦势然用指头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笔冢」二字,罗中夏嘟囔道:「听起来像是一个秘密组织。」


「呵呵,也是也不是吧。欲说笔冢,就得先说笔冢主人。」


韦势然举臂恭敬地拱了拱手,罗中夏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院里多出了一幅画,正是先前挂在小屋神龛里的那一幅古画。风吹画动,画中男子衣袂飘飘,似是要踏步而出。


「笔冢主人就是他?」


「不错,这一位笔冢主人姓名字号大小都不详,只知道本是秦汉之间咸阳一个小小书吏。笔冢主人一生嗜书,寄情于典籍之间,尤好品文,一见上品好文就喜不自胜。你也知道,那时候时局混乱,焚书坑儒、火烧阿房,一个接着一个,搞得竹书飞灰,名士丧乱。笔冢主人眼见数百年文化精华一朝丧尽,不禁痛心疾首,遂发下一个鸿愿:不教天下才情付水东流。」


「……说白话文,听不太懂。」


韦势然解释道:「就是说,他发誓不再让世间这些有天分的人都被战火糟蹋。」罗中夏似懂非懂,只是点了点头,「于是他把那些人的书都藏起来了吗?」


「夹壁藏书的是孔鲋。」韦势然微微一笑,「书简不过是才华的投射,是死物,才华才是活的。笔冢主人有更高的追求,他希望能把那些天才的才气保留下来,流传千古。」


「这怎么可能?」


「呵呵,别看笔冢主人只是一介书吏,却有着大智慧,乃是个精研诸子百家的奇人最后真的被他悟到了一个炼笔收魂的法门。」


又是炼笔。罗中夏已经听到过这个词许多次,知道这与自己关系重大,不由得全神贯注起来。


「所谓炼笔收魂,就是汲取受者的魂魄元神为材料,将之熔炼成笔灵形状。《文心雕龙》里说过: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可见才自心放,诗随神抒,魂魄既被收成笔灵,其中蕴藏的才华自然就被保存下来。」


「听起来好玄,为啥非要选笔做载体啊?」


「文房四宝之中,砚乃文之镇,纸乃文之承,墨乃文之体,而笔却是文之神,因此位列四宝之首。你想,人写文作画之时,必是全神贯注。一身元神自心而生,自言而立,无不倾注笔端。所以炼笔实在是采集才华的最佳途径。」


韦势然说到这里,又斟了一杯茶。小榕不失时机地添了些热水。罗中夏也学着啜了一小口,一种奇异的苦涩味道从舌尖荡漾开来,他抬头看看院子上空四角墨黑色的天空和枣树,忽然想起了鲁迅先生当年的一篇文章。惫懒如他,一时间也不觉有些心清。


韦势然放下茶杯,继续娓娓说道:「笔冢主人自从修得了这个手段,就周游天下,遍寻适于炼笔之人,俟其临终之际,亲往炼笔。常言道,身死如灯灭,所以那些名士泰半都不愿意让自己才情随身徒死,对笔冢主人的要求也就无有不从。他把炼得的笔灵都存在一处隐秘之地,称之为笔冢,自己自称笔冢主人,本名反而不传。」


「那后来呢?」


「且听我慢慢说。」韦势然示意他稍安毋躁,「笔冢主人自从领悟了炼笔之道,循修循深,最后竟修炼成了一个半仙之体。嗣后经历了数百年时光,由秦至汉,由汉至三国,由三国至南北朝隋唐,笔冢主人炼了许多名人笔灵,都一一收在笔冢中。后来不知生了什么变故我估计可能是笔冢主人虽是半仙之体,毕竟也会老去笔冢主人不再出来,而是派了笔冢吏代替自己四处寻访……」


这时罗中夏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想知道,这个神话故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韦势然不以为忤,他从小榕手里拿过那管被打回原形的湖笔,用指尖从笔锋划至笔尾,说道:「刚才我也说了,笔灵乃是用名士的精魄炼就而成。名士性情迥异,炼就出的笔灵也是个个不同。凝重者有之,轻灵者有之,古朴者有之,险峻者有之,有多少种名士,便有多少种笔灵。」


韦势然说到这里,声音转低,他把脸凑近罗中夏,严肃道:「接下来,才是我要说的重点。你可要听好了。」


罗中夏咽下一口唾沫。


「笔冢主人发现,笔灵自炼成之后,除了收藏才华之外,却还有另外一层功能。所谓天人合一,万物同体,笔灵自收了精魄以后,与自然隐然有了应和之妙。而且每枝笔灵的应合之妙都不同,各有神通。」


韦势然指指身旁的孙女:「小榕能冰雪,欧子龙能风云。这都是他们体内笔灵显现出来的神奇功效。」


罗中夏回想起他们那日对决的情形,在这么一间小屋之内居然风雪交加,这笔灵未免也太过奇妙了。他又想到自己那次还曾和小榕撞了个满怀,那种温香软玉的感觉至今思之仍叫人神往,唇边不禁微微泻出丝暧昧笑容。他恍惚间忽看到小榕正盯着自己,虽然面无表情,一双俊美的电眸却似看穿了自己的龌龊心思,面色一红,连忙去问韦势然问题,以示自己无心:「他们的笔灵是如何得来?」


韦势然道:「笔灵乃是神物,有着自己的灵性与才情,但非要与人类元神融合才能发挥。笔冢称与笔灵融合的人为笔冢吏。」罗中夏连连点头,不敢侧眼去与小榕眼睛直视。韦势然却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可知小榕她体内寄寓的是什么?」


「啊……呃……韦姑娘会操纵冰雪……这个……」


「她体内的这枝笔灵,乃是炼自西晋才女谢道韫。当年谢道韫少时曾有咏雪名句未若柳絮因风起,奉为一时之绝。所以这枝笔的名字,就叫做咏絮笔。」


「那个欧子龙呢?」


「唔……」韦势然捋着胡子想了一下,又道,「我当日不在场,据小榕描述,他自称凌云,又以子虚二字为招。有此称号的只有汉代司马相如。司马相如擅作汉赋,尤以〈子虚赋〉为上佳,汉赋气魄宏大,小榕的咏絮本非敌手,若非你及时出手,只怕……」


罗中夏经这么一提醒,猛然想到自己被黑笔穿胸的记忆,不禁惊道:「难道,难道说我胸内的不是怪物,而是笔灵?」


「不错。」韦势然盯着他,「而且你的那枝笔灵,大大地有来头呢。」


罗中夏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地闪过那首绝命诗,说话不由得结结巴巴:「你、你们别告诉我是李、李白的啊?」


「也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