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首为儒身被轻

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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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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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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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7006字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七十八·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此句是言七月立秋前后,天气转凉,不出九月便需添加衣衫。虽屡有妄人望文生义,但天时不改。眼见到了农历七月时节,天气果然转凉,正是天下诸多学府开学之际,华夏大学亦不例外。度过数月炎炎夏日的学子们接踵返校,象牙塔内一片初秋清凉之气,与墨香书卷一处,蔚然雅风。


只是有人却无福消受。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鞠老先生手持书卷,摇头晃脑地念道。


罗中夏在台下昏昏欲睡地附和了一句,同时觉得自己的胃也在叫了。他回头看了看教室里的其他十几名听众,除了郑和以外,大家都露出同样的表情。


鞠老先生浑然没有觉察到学生们的怨念,他沉浸其中,自得其乐,「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每念到「道」字,他就把声音拖得长长,不到肺部的空气全部排光不肯住口。


罗中夏的耐心快近极限了,他暗地里抽了自己无数耳光,骂自己为什么如此愚蠢来选这么一门课程。


华夏大学在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学校领导为了回应最近流行的国学热,特意开了一门新的选修课,叫「国学入门」,还请来市里有名的宿儒鞠式耕老先生主讲。罗中夏觉得好混,就报了名。孰料等到正式上课,罗中夏才发现实际情况与自己预想的完全不同:不仅枯燥无比,偏偏老师讲得还特别认真。


而罗中夏讨厌这门课还多了一个私人的原因,就是郑和。


郑和不是那个明朝的三宝太监郑和,而是和罗中夏同级不同系的一个男生。郑和人长得高大挺拔,面相忠厚,颇得女生青睐,自然也就招致了男生的敌意。他也报名上了这门选修课,在课堂上的表现可以说是「恶心到想吐」(罗中夏语)。郑和对四书五经很熟悉,经常与鞠老先生一唱一和,颇得后者欢心,还当了这个班的班长。据说郑和家学渊源,祖上出过举人,也算是书香门第,有点国学底子。


「哼,臭太监。」罗中夏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能恨恨地哼上一声。


讲台上鞠老先生刚刚讲完《中庸》第一章,环顾台下,发现只有郑和一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其他人不是目光涣散就是东倒西歪,心里十分不悦,随手点了一个人的名字:「罗中夏同学,听完第一章,你可知道何谓慎独?」


鞠老先生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吱吱地写下两个正楷大字。


罗中夏一惊,心想反正也答不出,索性横下一条心乱讲一通,死便死了,也要死得有点幽默感,「意思是,我们要谨慎地对待独身分子。」


学生们哄堂大笑,鞠老先生气得胡子直颤,手指点着罗中夏说不出话来。郑和见状不妙,连忙站起来大声说:「老师,我知道,慎独的意思是君子在一人独处的时候,也要严于自律。」


鞠老先生默然点了点头,郑和见老师已经下了台阶,转而对罗中夏说:「这位同学,尊师重教是传统美德,你这样故意在课堂上捣乱,是对鞠老师的不尊重,你知道吗?」


罗中夏一听这句话,立刻就火了。他膀子一甩反击道:「你凭什么说我是故意捣乱?」


「难道不是吗?在座的同学都看见了。」


「呸,我是在回答问题。」


「你那算是回答问题吗?」


「怎么不算,只不过是回答错了嘛。」罗中夏话一出口,台下学生又是一阵哄笑。


郑和大怒,觉得这家伙强词夺理,态度又蛮横,于是离开座位过去要拽罗中夏的胳膊,强迫他向鞠老先生道歉。罗中夏冷冷地把他的手拨开,郑和又去拽,罗中夏又躲,两个人眼看就要扭打起来。


鞠老先生见状不妙,连忙拍拍桌子,喝令两人住手。郑和首先停下来,闪到一旁,罗中夏一下子收不住势,身子朝前一个踉跄,当的一声撞到讲桌上。


这一下撞得倒不算重,罗中夏肩膀不过微微发麻,只是他听到周围同学都在笑,觉得面子大失。他心中沮丧,略扶了一下讲台,朝后退了一步,脚下忽然嘎巴一声,响得颇为清脆。他连忙低头一看,赫然是一根折断了的毛笔,不禁心头大震。


鞠式耕极有古风,点名不用钢笔、圆珠笔,而是用随身携带的毛笔勾画名册。这枝毛笔是鞠老先生的爱物,笔首与笔端呈金黄色,圆润光滑。虽然罗中夏对笔一无所知,也看得出这枝毛笔骨格不凡。如今这笔却被自己一撞落地,生生踩成了两截。


大祸临头。


当天下午,罗中夏被叫去了系主任办公室。他一进门,看到鞠式耕坐在中间闭目养神,双手拄着一根藤杖,而系主任则站在旁边,神情紧张地搓着手指。他偷偷看了眼鞠式耕的表情,稍微放下点心来,至少这老头没被气死,不至闹出人命。


「你!给我站在原地别动!」系主任一见罗中夏,便怒气冲冲地喝道,然后诚惶诚恐地对鞠式耕说:「鞠老,您看该怎么处罚才是?」


鞠式耕唰地睁开眼睛,端详了一下罗中夏,开口问道:「罗同学,你可知道你踩断的,是枝什么笔?」


「毛笔吧?」罗中夏觉得这问题有点莫名其妙。


「毛笔不假,你可叫得出它名号?」鞠式耕捋了捋雪白长须,「我记得第一节课时我曾说过。」


罗中夏一听这句,反而放心了。既然是上课时说过的,那么自己肯定是不记得了,于是爽快地回答:「鞠老先生,我不知道。反正笔已经断了,错都在我,您怎么处置就直说吧。」


系主任眼睛一瞪,让他住嘴。鞠式耕却示意不妨事,从怀里慢慢取出那两截断笔,爱惜地抚摸了一番,轻声道:「此笔名叫凤梨漆雕管狼毫笔,是用白牛角为笔首、笔端,漆以凤梨色,用的是辽尾狼毫,却不是寻常之物。」


「说给我听这些有什么用,难道让我给你买枝一样的不成?」罗中夏不以为然地想。


鞠式耕瞥了这个年轻人一眼,徐徐叹道:「若说赔钱,你一介穷学生,肯定是赔不起;若让院方处理,我又不忍为了区区一枝毛笔毁你前途。」


罗中夏听了一喜,这老头……不,这位老先生果然有大儒风范,有容人之度;忽然耳中传来一声「但是」,有如晴天霹雳,心中忽又一沉。


「但是,罗同学你玩世不恭,顽劣不堪,该三省己身,好好学习君子修身的道理。」说到这里,鞠式耕沉吟一下,微笑道:「这一次倒也是个机会,我看不如这样,你去买枝一样的毛笔来给老夫便好。」


罗中夏大吃一惊,他几乎以为自己会预言术了。他结结巴巴地反问:「鞠老先生,若是记过、开除之类的处罚,我就认了。您让我去买枝一样的毛笔来,还不如杀了我,我去哪里弄啊?」


鞠式耕呵呵大笑,抬抬手,让系主任拿纸把断笔包连同一个手机号交到罗中夏手里。


「不是买,而是替我去淘,你不必出分毫,只是下些工夫就是了。」他又惋惜地看了一眼那截断笔,「此笔说是贵重,也不算是稀罕之物,旧货市场时有踪影。我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正好你就代我每周六日去旧货市场淘笔吧。毛笔虽是小道,毕竟是四德之物,你淘多了,也就自然明白事理。到时候我得笔,你养性,两全齐美。」


系主任在一旁连声附和:「鞠老先生真是高古,教化有方,教化有方。」


罗中夏听了这个要求,几乎晕倒过去。记过处分之类的处罚,只不过是档案上多写几笔;就算赔钱也不过是一时肉疼;但是这个代为淘笔的惩罚,却等于废掉了他全部宝贵的休息日。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恶毒的惩罚了,这意味着自己再也不能在床上品尝早上十一二点的太阳光香味了因为旧货市场一向是早开早关。


可眼下鞠老开出的条件已经是十分大度了,没法不答应。罗中夏只得勉强点了点头,接过那包断笔,随手揣到兜里。


鞠式耕又叮嘱道:「可要看仔细,不要被赝品骗了。」


「我怎么知道哪个是赝品……」


「去找几本相关的书静下心来研究一下就是,就算淘笔不到,也多少对你有些助益。」


鞠式耕拍了拍扶手,罗中夏嘴上喏喏,心里却不以为然。一想到自己的双休日全没了,又是一阵钻心疼痛。


这一个周六,罗中夏早早起身,羡慕地看了眼仍旧在酣睡的同宿舍兄弟,随手洗了把脸,然后骑着借来的自行车,直奔本市的旧货市场,去找那劳什子凤梨漆雕管狼毫笔。


此时天刚蒙蒙亮,天色半青半灰,整个城市还沉浸在一片静谧安详的淡淡雾霭之中,路上寥寥几个行人,多是环卫工人。罗中夏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走在大路上,习习晨风吹过,倒也一阵清新爽快。大约骑了半个小时,天色渐亮,路上的人和出租车也逐渐多了起来,还有人蹬着三轮拉着一大堆瓶子器件,看来都是冲着旧货市场去的。


这个旧货市场也算是远近闻名的去处,此地原本是座寺庙,占地方圆十几亩。每到周六周日就有无数古董贩子、收旧货的、收藏家、偶尔挖到坛坛罐罐的农民和梦想一夜致富的悠闲市民麇集到此,从早上四点开始便喧闹起来。举凡陶瓷、玉石、金银器、首饰、家具、古玩、文革藏品、民国杂物、旧书旧报,这里是应有尽有,不过真假混杂,全看淘者眼光如何。曾经有人在这里以极低的价格淘到过宋版书,转手就是几十万;也有人在这里投下巨款买元代贴金青瓷花瓶,末了才发现是仿制品,搞得倾家荡产不过这些都与罗中夏无关。他进了市场以后,对两侧嚷嚷的小贩们视若无睹,一路只打听哪里有卖旧毛笔的摊儿,早点找到早点了事。


其实在旧货市场这种地摊地方,文房四宝极少单卖,多是散见在其他古玩之中。淘旧货的行内素有「墨陈如宝,笔陈如草」之说。笔毫极易为虫所蛀,明清能留存下来的已经算是凤毛麟角,就是民国名家所制,也属奇品。一般藏家,都是将古笔置于锦漆套盒中再搁进樟脑,防止受潮,才可保存。像在旧货市场混迹的贩子,多是从民间收上来,叮叮当当装满一车就走,根本不注意什么防护,若是偶有好笔,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所以罗中夏开口一问哪里卖旧毛笔,小贩们就听出来这是个「棒槌」,忙不迭地翻出几枝看似古旧的毛笔,信口开河:


「您看看这枝,上好的宣笔,七紫三羊,正宗的清宫内府所制。」


「这枝好,地地道道的王一晶斋初代王氏制的鼠须笔,您看这笔毫,四德俱全。」


这些小贩原本打算祭出一些专用术语,糊弄这个嘴边无毛的小棒槌。谁知罗中夏对于毛笔一道,无知到了极点,除了知道一边有毛一边无毛以外别的一概不懂。所以他只牢记鞠老先生的毛笔是凤梨颜色,其他一概不认。小贩们这一番唇舌可以说俏眼抛给瞎子看。


罗中夏这么一路看下来,且玩且逛,见了许多佛手、钟台、烟斗、主席像章甚至角先生……杂七杂八倒也十分有趣。古董贩子们目光如炬,很快也看出来他不像是又有钱又会赏玩儿的主儿,招呼得也不甚热心,他乐得清净。


逛着逛着,罗中夏不觉走到一处小巷拐角,看到一个穿着破旧藏青色干部服的老头坐在一个马扎上,正靠着墙壁打盹,他身前放着一块脏兮兮的破布,布上写着「算命看相,测字问吉」八个字。


这个老头听到有脚步声,赶紧睁开眼睛,拿磨破了边儿的袖子擦了擦眼角,殷勤地对罗中夏说道:「这位先生,是否想算个命?」


「唔,帮我算算我们邻居的牡丹卡密码是多少?」罗中夏张嘴就犯欠。


老头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罗中夏,忽然眉毛一挑:「先生,我看你的面相,近日将会有一场大劫呐。」


罗中夏冷哼一声,心想这种伎俩也来骗我,太幼稚了。他也不理睬老头,继续朝前走去。老头起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先生,我说的是真的。你若不留神,只怕会有奇变。」


「如果再这么纠缠,你马上就会有场奇变。」罗中夏有些恼火。


老头丝毫不惧,一晃脑袋,「我的卦,卖吉不卖凶。若是有人算出大凶,我不收钱。」他见罗中夏不信,朝地上一指,「这样吧,先生你不妨写个字,让老头我测测看。若是准了,你就听我一言;若是不准,先生您就忙自己的事去,我绝不再纠缠。」


罗中夏不想和他多啰嗦,随口而出:「就测个我靠的靠字吧。」老头点点头,伸出食指吐了口唾沫在上面,在土地上写了一个「靠」。


「是这个字吗?」


「对。」


「要测什么?」


「有本事,你就测测看,我今天为什么而来?」


老头歪着头端详了一下那个字,抬头又看看罗中夏,忽然笑了。罗中夏被这种笑容弄得心里发毛,催促他道:「你倒是快说,没本事我就走了。」老头指着那个靠字,晃着指头慢慢说道:「靠字,拆开来乃是生、口、非。先生此来旧货市场,相信不是本意,而是多嘴生了是非所致吧?」


「我靠……」罗中夏大为震动,这老头说得还真准。可他嘴里还在兀自强辩:「可笑,我只是来随便逛逛,哪里有什么是非。」老头笑眯眯地拍拍他肩膀,「准不准,心自知。」


「歪打误撞。」


「你若是不信,咱们就再测一字如何?」老头悠悠然。


罗中夏搓着手掌有些犯怵,忽然一条妙计涌上心来。他当即蹲下身子,用指头在地上写了斗大的一个英文单词「person」。


「就给我测个前程吧。」他得意洋洋。


老头淡淡瞥了一眼那单词,随口而道:「去per而不成人,这son发音却似个丧命的丧。你大劫临头,还算什么前程?」


罗中夏没料到这点英文居然没唬住他,只得尴尬冷笑一声。老头伸腿用鞋尖擦掉r、s、o三个字母,又道:「s是个死字,ro就是两翼。你若想禳灾活命,就该离r、o远些,却应在一个pen上。」


「呸呸……」


罗中夏被他说得心慌,赶紧朝前快步离开,生怕又被这老头看穿些什么。老头在后面喊道:「先生,你不要禳灾之法了吗?」罗中夏脚步走得更快,头也不回,几乎是一路小跑离开了那条巷道。


一直到转出巷子听不到那老头呼喊,罗中夏这才停下脚步,安慰自己道:「没事,没事,算命哪有真的,还是赶紧办正事吧。」说罢朝着旧货市场最热闹的地段走去。


旧货市场占地颇大,摊子也多,罗中夏浮光掠影地转了一圈,已日近中午。他揉揉发酸的大腿,找了处大柏树下的水泥台阴凉坐下歇气,心想今天差不多可以回去了。淘古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今天找不到还有明天,明天找不到还有下周,反正鞠老头没说期限。


忽然,罗中夏的目光一凝,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过。再仔细一看,原来是郑和。他穿着一件橘红色套头衫,个子又挺拔,在一群老头大叔中很容易就能认出来。


「奇怪,这小子来旧货市场做什么……」罗中夏心中起疑,连忙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悄悄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