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黄金逐手快意尽

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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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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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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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8014字

出自《全唐诗》卷一百六十九·李白〈醉后赠从甥高镇〉


对于罗中夏来说,这可谓是无妄之灾。


就在毛笔刺入胸腔的一瞬间,他脑子一片空白,想的全是「死了死了死了死了,这回我可死了」。


最初的感觉是轻飘飘的,身体像是一个被拔掉了塞子的自行车内胎,力气随着胸前的大洞噗噗地流泻而出,而整个人软软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出乎意料的是,胸口居然不是很疼,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死」吧。


罗中夏感觉整个世界跟自己都隔膜开来,眼前一片薄薄的雾霭飘动,小榕和欧子龙看起来都无比遥远。他低下头,看到那枝黑笔端正地插在胸腔之内,只留下一截黝黑的笔端在外面。


不知道为什么,罗中夏的身体一阵轻松,他似乎能看透自己的身体,看到无数曼妙却看不清形迹的飞字缭绕,从黑笔的笔毫尖端喷涌而出,流经四肢百骸。飞字流经之处,都闪着青色的光芒。这光不同于小榕的淡雅冰冷,也不同于欧子龙的豪迈暴戾,罗中夏觉得自己能够碰触到这缥缈的光芒,似乎能与之融为一体,整个灵魂都轻灵飘逸起来。


飞字越流越多,黑笔越缩越短。最终整根黑色毛笔都消融在罗中夏体内,他仿佛听到一阵吟哦之声,又似是爽朗笑声,极空旷又极细切……


最终一切复于平静,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已经回到了那间屋子,低头一看,胸口如常,黑笔已经无影无踪。小榕和欧子龙两个人已经停止了打斗,都死死盯着罗中夏,难掩表情讶异。


罗中夏神情恍惚地从地上站起来,双目茫然,像是被人摄去心神。


欧子龙又急又气,立刻二指一并,大喝道:「给我把笔灵退出来!」一道劲风破指而出,直刺罗中夏胸前。不料后者却像是喝醉酒了一样,身体一摇一摆,轻描淡写地避过了这一击。欧子龙一愣,还想再攻,罗中夏却不知何时欺到他身前。


欧子龙大惊,疾步后退,罗中夏也不追赶,还是挂着那么一副恍惚表情,嘴里不住嘟囔着:「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原本这屋中风云交加,雪絮本是轻忽之物,与罡风相比落于下风,一直被吹得四散飘荡。现在随着罗中夏的念诵,数道青气逐渐弥散,欧子龙的风云被青气沾染,幡然变色,凝成点点水滴落在地上,复被小榕的咏絮笔冻结成白絮。


由此一来,凌云笔喷吐出的风云,反而成了雪絮的助势,越是催动,越是此消彼长。屋内风势渐弱,雪威愈汹。


欧子龙暗暗心惊,心想擒贼先擒王,他又催出一阵风云,趁还未被青光彻底侵蚀之前猛然挺身,直扑向罗中夏,试图扼住他的手腕。谁知罗中夏轻侧身体,与欧子龙的拳头擦身而过,身法妙至毫巅。小榕趁欧子龙攻击落空失神之际,双手轻推,将无数雪絮凝成一管冰笔,猛然刺中他的右肩。


只见笔毫所至,肩膀立时为一大片冰雪覆盖。欧子龙痛苦地怒吼了一声,倒退了三步。数枚新凝成的冰锥穷追不舍,迎面飞来。他情知来者不善,只好强忍痛楚,喷出一口血来,飘在头顶的凌云笔在半空以云气唰唰写出两个大字:


子虚!


「子虚」二字写得磅礴大气,字成的瞬间,冥冥中传来铿锵有力的念诵之声,似是长赋漫吟,巍然有势。原本萎靡的风云为之一振,仿佛被这两个字带起了无限活力,反卷而去。小榕的冰锥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压力所震慑,全都凝滞在半空动弹不得。


罗中夏双手一摊,青气冉冉上升,很快子虚二字中便渗入丝丝青痕,如残碑苔痕。只是这两个字太过煊赫,一时之间这青气也无法撼动其声势。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欧子龙固然无法击败他们两个人,他们两个也攻不进子虚的圈内。


欧子龙原本也没指望这次攻击能有多大效用,他只是借用这招迟滞一下敌人的攻击。一见雪絮青光暂时被子虚二字压制,他顾不上拍落身上沾满的雪花,转身砰地用左肩撞开大门,跌跌撞撞逃了出去。


主人既逃,子虚二字也无法维系,瞬间轰然落地,化作片片灵气,消逝不见。原本混乱的屋子里,戏剧性地重新恢复了平静。眼见大敌退去,精疲力尽的小榕长长舒了一口气,也把咏絮笔收归灵台,屋中风云雨雪登时化为无形。只有那些旧物古董表面湿漉漉的,是这一场剧斗留下的唯一痕迹。


罗中夏仍旧站在屋子当中,一动不动。小榕强忍着全身酸楚,走过去扳过他肩膀,细声问道:「你……还好吧?」


罗中夏冲她痴痴一笑,随即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罗中夏悠悠醒来,神智却仍旧存游梦中。梦里恍惚间能远远看到自己峨冠博带,长襟宽袍,提长剑、持犀杯徜徉于天地之间。时而光怪陆离,瑰丽炫目;时而远瀑长风,泱泱千里;时而斗酒海量,酣畅淋漓,游至兴处,不禁抚膝长啸,啸声中隐然看到一青袍仙者乘云而来,与自己合二为一,霎时无数诗句流光溢彩,磅礴入脑,让人一时间迷乱晕眩……


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把自己从那个梦里拽出来。罗中夏头很疼,有宿醉的感觉,心想不会是梦里酒喝多了吧?他一伸手,发觉额头盖着一块浸着凉水的丝质手帕,摸起来手感很滑顺,在一角还用青线绣了一个娟秀的「榕」字。环顾四周,罗中夏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小屋之内,正和衣躺在一张简陋的折叠床上。房间很旧,墙壁上的灰黄污渍清晰可见。屋子里除了床以外只有两把白色的塑胶椅和一张木桌,地板上还搁着一个小电热壶。唯一与房间格调格格不入的是一个悬在墙壁上的神龛,龛中不是财神不是关公,而是一幅已然泛黄的古画,画上男子面色清癯,青衿方冠,右手持着一管毛笔,左手二指轻捻笔毫,神态似是在小心呵护。


「奇怪,这是哪里?」罗中夏挣扎着要起来,发现身体酸疼不已,动弹不得。他只记得自己被黑笔穿胸,接下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说话声。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郑和。


「韦先生,这里是您的钱。」


「好,好,笔我已经帮您包装好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算您幸运,这种凤梨漆雕管狼毫笔只有我这里才有,别人根本都收不到。」


罗中夏听了大惊,难道自己是躺在长椿旧货店的里间?他拼命要爬起来,想要去阻止他们交易,自己好不容易才占了先机,怎么可以让那管笔落入郑和之手。


可惜他的四肢如灌注了重铅,完全不听使唤,只能眼巴巴地听着屋外动静。


「那我走了,下次有什么好货,韦先生记得告诉我。」


「一定,一定,您慢走。」


接下来是开门关门的声音,还能隐约听到汽车引擎的轰鸣。罗中夏沮丧地闭上眼睛。功亏一篑,如果不是那两个怪人莫名其妙的打斗,也许现在得手的就是他了。


正想着,忽听吱呀一声里屋的门开了,先是小榕,然后是一位老人走进屋来。这老头须发皆白,两道白眉浓密绵长,似两抹白云在额前颓然不流。


小榕眼睛尖,一眼看到自己的手帕被挪动过了,对老人说:「爷爷,他醒了。」老人嗯了一声,拖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罗中夏见装不下去了,只好睁开眼睛。老人道:「你好,我叫韦势然,是这里的店主。」


罗中夏奋力抬起脖子:「你们……能不能用最简单的话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韦势然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


「我怎么会躺在这里?刚才这个小姑娘和那个怪人到底打的什么架?我胸口怎么会塞进一枝笔去……」罗中夏觉得要问的问题太多了。


老人眉毛轻微地颤了颤,随即呵呵一笑:「这位同学,你刚才在外屋里无故晕倒,被我孙女扶到后屋休息,现在这才醒过来。」罗中夏疑惑地越过老人肩头去看小榕,后者无语地点了点头。


「可是……」


罗中夏话未说完,手腕被韦势然一把按住。过了片刻,韦势然松开他的手腕,慢条斯理地说:「我看你的脉象滑散,可能是体质太过虚弱,所以才会晕倒。」


「可我刚才确实看到她和一个人打架,又是风又是雪的……」罗中夏指着小榕,刚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韦势然用手背贴了贴罗中夏的额头:「人在晕倒的时候,确实会产生一些幻觉。至于为什么梦里会出现我孙女,就要问你自己了。」


说完以后韦势然瞟了他一眼,罗中夏被这么一反问,面色大窘,不敢再追问别的,只好把问题咽到肚子里去。韦势然继续说:「我这个店里多是古物,性阴寒,你的身子骨虚,突然晕厥倒也不奇怪。」


原本罗中夏对刚才的打斗记忆犹新,但经韦势然这么一分说,再加上刚才自己梦里也是稀里糊涂,反而开始将信将疑毕竟那种战斗距离常识太遥远了他盯着韦势然身后的小榕那张干净的脸庞,拼命回想适才她冰雪之中的冷艳神态。小榕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可是我听到什么咏絮笔、凌云笔,究竟是真是假?」


韦势然捋了捋胡子,沉思片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位先生莫非是爱笔成痴,所以才会梦见这些?」


「这……」


「还是说,你来我这小店,是为了淘笔?」


这一句话提醒了梦中人,罗中夏不禁悲从中来:「没错,我是来淘一管凤梨漆雕管狼毫笔的。」


韦势然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惊:「就是刚才一个姓郑的年轻人买走的那枝?」


「是啊……」罗中夏没好气地回答,然后把自己如何得罪鞠式耕如何被罚淘笔如何跟踪郑和讲了一遍。韦势然听完,惋惜道:「那枝笔是一位赵飞白先生预先订下的,行内的规矩,许了别人就不可再给旁人,你可是白费心思了。」


罗中夏撇撇嘴,万念俱灰,挣扎着要下床。反正笔让人拿走了,在这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小榕想要过来扶,韦势然冲她使了一个眼色,小榕点点头,转身离去。


罗中夏两脚着地以后,除了有些头重脚轻以外,倒也没感觉到别的毛病。他就这么歪歪斜斜地走到外屋,蓦地想到一件事,不由得右手按在胸口,神情一滞。


手掌抚处,不痛不痒,只微微感到心跳,并无任何异样。


「难道,刚才真的是幻觉,没有什么笔插进我的胸口?」罗中夏对自己嗫嚅,反复按压自己前胸。若不是有小榕在场,他真想解下衣衫看个究竟。


正想着,随后跟出来的韦势然忽然拍了拍他肩膀。罗中夏转过头去,自己手里随即被小榕塞了一个锦盒。这盒子不大,锦面有几处磨损,抽了线头,显得有些破旧。


「这是什么?」


韦势然道:「你在小店晕倒,也是我们的缘分,总不好让你空手而回。凤梨漆雕管狼毫笔我只有一管,就送你另外一管作补偿吧。」


罗中夏皱了皱眉头,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枝毛笔,通体青色,笔毫暗棕,其貌不扬,笔杆上写着「无心散卓」四个楷字。他也看不出好坏,意兴阑珊地把它掷还给韦势然:「韦先生,我不懂这些东西,买了也没用。」


「不,不,这一管是送你的,以表歉意。」韦势然把锦盒又推给罗中夏,拍拍他的手,语重心长地又加了一句:「这枝笔意义重大,还请珍藏,不要离身呐。」


罗中夏见状也不好推辞,只好应允,暗笑我随身带着管毛笔做什么。这时小榕走上前来,用一截黄线细致地把锦盒扎起来,递还给罗中夏。罗中夏伸手去接,盯着小榕清丽脱俗的面孔,不觉回忆起适才二人投怀送抱时的温软,心想如果那不是幻觉就好了。


韦势然又叮嘱了几句,把他送出了旧货店,态度热情得直教人感慨古风犹存。


离开长椿旧货店以后,罗中夏先去旧货市场取了自行车,然后直接骑回学校,一路上心绪不宁。当他看到学校正门前的一对石狮时,日头已经偏西,夕照残红半洒檐角,这一去就是整整一天。此时恰好是晚餐时间,三三两两的学生手拿饭盒,且走且笑,好不惬意。罗中夏存好自行车,把锦盒从后座拿出来,在手里掂了掂,忽然有了个主意。


这东西留着也没什么用,还不如送给鞠式耕。一来表明自己确实去淘过,不曾偷懒;二来也算拿东西赔过了那老头,两下扯平。至于这枝笔是什么货色,值多少钱,罗中夏不懂,也毫不心疼。


打定了主意,罗中夏看看时间还早,拎着这个锦盒就去了松涛园。


松涛园位于华夏大学西侧,地处幽静,园内多是松柏,阴翳树荫掩映下有几栋红砖小屋,作贵宾招待所之用。鞠式耕的家住得很远,年纪大了不方便多走动,所以有课的时候就住在松涛园。


松涛园门口是个低低的半月拱门,上面雕着一副辑自苏轼的对联:「于书无所不读,凡物皆有可观。」园中曲径通幽,只见一条碎石小道蜿蜒入林。晚风吹来,沙沙声起。


罗中夏走到园门口,还没等细细品味,迎面正撞见郑和双手插在兜里,从里面走出来。


罗中夏一看是他,低头想绕开,可是园门太窄,实在是避无可避。郑和一看是罗中夏,也愣了一下。他还穿着上午那套橘红色运动服,只是两手空空。


「哼,这小子一定是去给鞠老头表功了。」罗中夏心想。


郑和抬起右手,冲罗中夏打了一个礼节性的招呼:「嗨。」罗中夏不理他,继续朝前走。郑和伸手把他拦住。


「干嘛?」罗中夏翻翻眼皮。


「你是要去找鞠老先生吗?」郑和问。


「是又怎样?」


「鞠老先生回家了,要下星期才会过来。」郑和的态度既温和又坚决,他这种对谁都彬彬有礼的态度最让罗中夏受不了。


「那正好,我去了也没什么话可说,既然你跟他很熟,就把这个转交给他好了。」


说完罗中夏把锦盒丢给郑和,郑和一把接住,表情很是惊讶,两条眉毛高高挑起:「等等,你也找到……嗯,你找到凤梨漆雕管狼毫笔了?」


「没有,有人越俎代庖,我只好另辟蹊径。」


郑和听出了罗中夏的话外音,笑道:「哦,你消息真灵通。其实我也是凑巧碰到,就顺便买下来了。你也知道,淘古玩可遇不可求。」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鞠老先生很高兴,你也不必再去辛苦了,皆大欢喜嘛。」


「我还真是错怪你了。」罗中夏撇了撇嘴,以轻微的动作耸了一下肩。


郑和用指头提起锦盒丝线,饶有兴趣地问道:「你给鞠老先生淘到了什么?」


「炭疽病毒粉末。」


罗中夏懒得与他多费唇舌,冷冷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郑和想叫住他,却已经晚了。郑和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小心地打开锦盒,检查了一番才重新把它合上。


「居然真的不是恶作剧。」郑和自言自语,摆了摆头,转身朝招待所走去。


罗中夏回到宿舍,大部分人还没回来。他胡乱翻出半包方便面嚼完,拿了脸盆和毛巾直奔洗澡房,还顺便捎走了宿舍老三的一面镜子。这个时段在洗澡房的人很少,他挑了最里面的一间,飞快地脱光自己的衣服,然后把镜子搁在肥皂盒托盘上,在昏暗的灯光下瞪大了眼睛,生怕漏掉什么细节。


镜子里是一个大学男生的胸部,皮肤呈暗褐色,可以依稀看到肋骨的起伏,上面还有一些可疑的斑点和绒毛。总体来说,很恶心,也就是说,很正常。罗中夏试图找出一些痕迹,但皮肤平滑如纸,丝毫看不出什么异样。


「难道我被那枝笔刺穿胸部,真的只是幻觉?」


罗中夏用手一寸一寸地捏起皮肤,想要看个究竟,心中疑惑山一般沉重。一个男生从隔壁探过头来,想要借肥皂。他刚张开嘴,惊讶地看到一个男子正面对镜子,反复抚摸着自己的胸部,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他吓得立刻缩回头去,不敢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