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作者:丹·西蒙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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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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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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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598字

亨特也许记不起那个男人的诗作,但他没费多少劲就记起来济慈叫他在墓石上刻的碑铭。亨特按动激光笔,在三米高的草儿和土壤中试了试,烧了条沟渠出来,然后踩灭了这条小火苗。亨特第一次听到墓志铭的时候感到很不安——济慈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之下,可以听到寂寞和辛酸。但亨特觉得自己没理由要和他争论。现在,他只需把那句话刻在碑石之上,然后从这地方脱身,避开伯劳,找到回家的路。


激光笔不费吹灰之力就切进了石头,亨特得先在碑石的反面练练,让自己找到激光合适的深浅,并熟悉它的控制。虽然如此,十五到二十分钟后,亨特完成时,那些字看上去还是既简单又粗糙。


首先是济慈叫他画下的粗略图画——他曾给这位助手看过好几幅草图,那颤巍巍的手把它们描在大页书写纸上——那是一把古希腊里拉琴,八根弦断了四根。亨特画完后,感觉不甚满意——他不是诗歌的者,更不是什么画家——但是,只要谁知道什么是古希腊里拉,他就很可能认得出来。然后就是铭文本身,按济慈口述,一字不差地写在了上面:


此地长眠者


声名水上书


没有其他。没有生卒年月,甚至没有诗人的名字。亨特朝后退了几步,审视着自己的作品,摇摇头,按了按激光笔把它关掉,但仍然拿在手里,开始返回城市,走的时候,他避开柏树下的怪物,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


在穿越奥理安城墙的坑洞时,亨特停下脚步朝后面望了一眼。那匹马依然拖着车子,已经走下了长长的斜坡,来到一条小溪旁咀嚼甘美的嫩草。绵羊四处乱转,嚼着花儿,墓穴周围的湿润土地上全是它们的足迹。伯劳依然站在原地,在柏树树枝形成的凉亭下隐约可见。亨特几乎可以确信,那怪物依旧在注视墓穴。


亨特找到远距传输器的时候已经时至傍晚,一扇暗淡的深蓝矩形门在崩溃的圆形大剧场的正中央发着嗡嗡声。没有触显,也没有点压板。传送门悬在那儿,望不穿里面,但似乎敞开着。


但亨特进不去。


他试了不下五十次,但是那东西的表面紧密得仿若岩石,没法进入。他试探着,用手指摸了摸,安心地把脚踏进去,却被反弹回来;用力朝蓝色矩形撞,朝入口抛石头,看着它们反弹回去;两边都试了试,甚至连边上也试了一下,最后他一遍一遍地向这没用的东西跳去,直到肩膀和胳膊全是一块块的瘀青。


这是远距传输器。他十分确信。但它就是不让他进去。


亨特在圆形大剧场的其他地方看了看,甚至去了地下通道,那里一直有水在滴,还有蝙蝠屎,但是没有另一扇传送门。他搜遍了邻近的街道和街上的建筑。没有传送门。他找了一下午,穿越大会堂和大教堂,住宅和小屋,豪华的公寓大楼和狭窄的小巷。他甚至回了趟西班牙广场,在一楼草草地吃了顿饭,到楼上拿回笔记本和其他他觉得有用的东西,然后永远地离开了。他要去找远距传输器。


圆形大剧场中的那个是他找到的仅有的一个。日落时分,他对着它又挠又抓,最后手指鲜血淋漓,还是没有头绪。那扇门看上去完全正常,发出正常的嗡嗡声,感觉上也没什么毛病,可它就是不让他进去。


一轮月亮升起,从它表面的沙尘暴和云团来看,那不是旧地的月亮,它现在正高挂在圆形大剧场黑色的曲线墙头上。亨特坐在岩石遍地的中心,朝发出蓝光的传送门怒目而视。身后某处,突然传来鸽子狂乱拍打翅膀的声音,还有小石块掉落在岩石上的嗒嗒声。


亨特痛苦地站起身,从口袋中摸索出激光笔,他站在那儿,双腿叉开,注视着圆形大剧场的一条条裂缝和拱门的阴影,紧张地等待着。没什么动静。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他猛地旋过身,几乎要将激光笔的光束朝远距传送门的表面射去。从那儿伸出一条胳膊。然后一条腿。一个人钻了出来。接着又是一个。


圆形大剧场内回荡起利·亨特的尖叫。


梅伊娜·悦石知道,尽管自己眼下疲乏交加,但即便是打上三十分钟的瞌睡也极不明智。不过自她童年以来,她就一直训练自己,把小睡的时间维持在五到十五分钟之内,通过远离思考的稍事休息来摆脱掉疲劳毒素。


现在,因为前四十八小时的混乱带来的疲意和眩晕让她感到恶心,她在书房的长沙发上躺了几分钟,倾空了脑袋中的琐事,让自己的下意识在思维和事件的丛林中劈出一条出路。几分钟时间内,她就这么小憩着,在她小憩的片刻之内,她开始做梦。


梅伊娜·悦石笔直坐起身,抖脱肩上轻柔的阿富汗毛毯,眼睛还未睁开,就点了点通信志。“赛德普特拉!通知莫泊阁将军和辛格元帅,三分钟内到我办公室来。”


悦石走进隔壁的洗澡间,经过水浴和声波淋浴,然后拿了件干净衣服——一套极其正式的装束,柔软的黑色马裤尼丝绒,一条金红的议员绶带,由金色饰针别着,饰针上带有霸主的短线符号,一对可以追溯到天大之误前旧地的耳环,还有附着通信志的黄晶手镯,那是拜伦·拉米亚议员在他结婚前送给她的。一切完毕,她及时回到书房,接见了军部的两位军官。


“执行官大人,您选的时候真不合适,”辛格元帅开口道,“我们正在分析发自无限极海的最后数据,同时在讨论防御阿斯奎斯的舰队调遣工作。”


悦石调出自己的私人远距传输器,示意两人跟上。


辛格踏入险恶的青铜色天空下的金草,他环顾左右。“卡斯卓劳塞尔,”他说,“听说,早先有届政府叫军部的太空军在这儿建了个私人远距传输器。”


“首席执行官耶夫申斯基把它加进了环网。”悦石说。她挥挥手,传送门消失了。“他觉得最高行政长官应该有个什么地方,内核的监听装置监听不到的地方。”


莫泊阁心神不定地望着地平线附近的一堵乌云,球状闪电在那儿闪亮。“没有地方能完全脱离内核的掌控,”他说,“我正向辛格元帅说起我们的猜疑。”


“不是猜疑,”悦石说,“是事实。我还知道内核在哪里。”


两位军部军官的反应都像是被球状闪电击中了。“哪里?”他俩几乎异口同声道。


悦石来回踱着步。她的灰色短发似乎在带电的空气中闪光。“在远距传输网络中,”她说,“传送门之间。人工智能生活在奇点的假世界中,就像蜘蛛生活在黑色的蛛网中。而为它们织网的,便是我们。”


莫泊阁是两人中首先开口的。“我的天,”他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装载有内核武器的火炬舰船就要传送到海伯利安领空了,连三小时都不到了。”


悦石将打算告诉了他们。


“不可能,”辛格说,他正下意识地扯着自己的短胡子,“绝对不可能。”


“不,”莫泊阁说,“会成功。时间足够。和前两天的舰队调遣一样混乱无序……”


元帅摇摇头。“从逻辑上来讲这是可能的。但按道理和道德来讲,不可能。不,完全不可能。”


梅伊娜·悦石走向前。“库什万,”她对元帅说,这是她长久以来第一次直呼他的大名,前一次还要追溯到许多年前,那时她还是名年轻议员,而他更是个年轻的军部太空指挥官,“你记不记得,拉米亚议员让我们和稳定派联系的那一阵子?记不记得那个叫云门的人工智能?记得他预言的两个未来吗——其中一个充满了混乱,而另一个则是人类必然的大灭绝?”


辛格转身背对着他们。“我只为军部和霸主效劳。”


“你的职责和我一样,”悦石厉叫道,“为人类效劳。”


辛格举起拳头,似乎准备打击一个无形但极为强大的敌人。“我们根本就不能确定!你从哪儿获得的消息?”


“赛文,”悦石说,“那个赛伯人。”


“赛伯人?”将军嗤之以鼻,“你是说那个画家。或者说,那个极其可怜的拙劣样品。”


“赛伯人。”首席执行官重复道。她跟他们解释了一下。


“赛文是个重建人格?”莫泊阁看上去满腹怀疑,“你找到他了?”


“他找到了我。在一个梦中。他不知用什么办法从他那地方跟我取得了联系。亚瑟,库什万,那就是他的任务。那就是云门派他到环网来的原因。”


“梦,”辛格元帅冷笑道,“这个……赛伯人……告诉你内核藏在远距传输器的网络中……是通过一个梦。”


“对,”悦石说,“我们没多少行动时间了。”


“可是,”莫泊阁说,“如果要进行你的提议……”


“将会让数百万人死亡,”辛格替他结语,“也许是数十亿。经济将会瘫痪。比如鲸心、复兴之矢、新地、天津四、新麦加这些世界——还有卢瑟斯,亚瑟——二十多个世界依赖着其他世界的食物供给。都市星球无法独个生存。”


“它们可以不做都市星球,”悦石说,“可以学着去种田,直到星际贸易复兴。”


“呸!”辛格怒骂道,“经过天灾,经过当局的崩溃,数百万人因为缺乏合适的装备、医药、数据网支持,然后一命呜呼,哈,你说的全是无稽之谈。”


“我想过这一切,”悦石说,莫泊阁从没听过她这么坚定不移的语气,“我将成为历史上最着名的刽子手——比希特勒、胡子或者贺瑞斯·格列侬高这些人还要臭名昭着。但唯一糟糕的事情就是如何来接手我们的烂摊子。我——还有你们,先生们——将会是人类最大的叛徒。”


“我们不知道。”库什万·辛格咕哝道,就好像是谁对着他的肚子来了几拳,把这句话从中赶了出来。


“我们知道,”悦石说,“环网对内核来说已经毫无用处了。从现在起,反复派和终极派将会把几百万奴隶禁锢在九个迷宫世界的地底下,他们将用人类的神经元突触作为剩下的计算能源。”


“胡说八道,”辛格说,“那些人会死光的。”


梅伊娜·悦石叹了口气,摇摇头。“内核设计出一种寄生物,一种有机装置,名叫十字形,”她说,“那东西……让死人……起死回生。经过几代后,人类将变得智力迟钝,无精打采,没有了未来,但是他们的神经元依旧会服务于内核的目的。”


辛格又转身背对着他们。风暴逼近,沸腾的青铜色云朵纵情奔跃,辛格小小的身形在闪电的幕墙下显出轮廓。“梅伊娜,你在梦中得知了这一切?”


“对。”


“你的梦还说了其他什么吗?”元帅厉叫道。


“内核已经用不到环网,”悦石说,“用不到人类的网络。虽然他们仍将继续住在里面,就像墙内的老鼠,但是他们已经不再需要原先的居住者。人工智能的终极智能将会接管主要的计算职责。”


辛格转身看着她。“梅伊娜,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悦石飞快走上前,在元帅激活远距传输器前抓住他的胳膊。“库什万,请听我——”


辛格从束腰外衣中掏出一把仪式用钢矛枪,拿它顶着女人的胸脯。“抱歉,执行官大人。但我只为霸主和军部——”


悦石手捂嘴朝后退去,库什万·辛格元帅住了口,瞎子般地凝视了片刻,然后栽倒在草丛中。钢矛枪滚进杂草中。


莫泊阁走上前,捡起枪,把它别在自己的腰带上,然后把手中的死亡之杖放好了。


“你杀了他,”首席执行官说,“本来,如果他不合作,我打算把他留在这儿。让他一个人待在卡斯卓劳塞尔上。”


“我们不能冒险,”将军说,他把尸体拖到远处,“一切都取决于接下来几小时。”


悦石看着她的老朋友。“你愿意把它进行到底?”


“我们必须,”将军说,“这是我们除去压抑束缚的最后机会。我马上下达部署命令,亲自移交封缄命令。绝大多数舰队都将……”


“我的天,”梅伊娜·悦石低声说道,低头看着辛格元帅的尸体,“我做这一切,全是凭一场梦。”


“有时,”莫泊阁将军说,抓住她的手,“正是梦,将我们和机器区别开来。”


死亡,我发现,并不是场令人愉悦的经历。离开西班牙广场熟悉的房间和迅速冷却的躯体,就好像由于火灾或是洪水而被逐出了熟悉的温暖家园,被赶进了黑夜。我感受到十分剧烈的震惊和移情的涌动。我朝超元网猛冲,体验到一种羞耻感,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尴尬,当我们在梦中突然意识到自己忘了穿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大庭广众之下时,就会有这样的反应。


赤身裸体,这词用得恰当极了,我拼命维持着自己被扯成碎片的模拟体人格。通过这近乎狂乱的电子云似的记忆和遐想,我想方设法集中十二分的精神,专注于我曾经的合理人类影像——或者至少是我共享过记忆的那个人身上。


约翰·济慈先生,五英尺高。


超元网比以前越发骇人——糟得都没有什么临终的庇护所可以让我逃进去。巨大的形体在黑色的地平线外游移,洪亮的声音在凝结的空虚中回荡,就像被遗弃的城堡中的脚步声。在一切之下、之后,有什么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惊肉跳的隆隆声,听上去像是什么马车轮胎在石板大路上滚滚而行。


可怜的亨特。我很想回到他身边,如同马利的鬼魂一样突然出现,告诉他,我现在其实比看上去的要好多了。但是此时此刻,旧地对我来说是个危险地界:伯劳在那儿,它的实体在超元网的数据平面上灼烧,就像黑色天鹅绒上的火焰。


内核正用巨大的能量召唤着我,但那里更加危险。我记起云门在布劳恩·拉米亚面前杀死了另一个济慈——仅仅把那个模拟体的人格往身上捏了捏,就让它简单地分崩离析,那个男人的基本内核记忆就像盐腌的鼻涕虫消融了。


这没什么。


我已经选择死亡,进而获得神格,但在我睡去之前,我还有颇多琐事要做。


超元网让我害怕,但我更怕内核,我必须经过的数据网奇点的黑色通道让我浑身战栗。但是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迅速游进第一个黑色圆锥体,仿佛一片象征性的树叶在极为真实的漩涡中旋转,接着进入了我想要的数据平面,但是我实在是感到头昏眼花、不辨南北,只能在那儿坐了一会儿——不管是访问这些存储器神经中枢的内核人工智能,还是居住在那些数据山脉的紫色裂缝中的噬菌体例行程序,它们都能看见我——但是技术内核中的混乱场面拯救了我:巨大的内核人格正忙于围攻他们自己的特洛伊城,无暇顾及他们的后门。


我找到了想要的数据网存取码和所需的突触脐带,仅仅用了一微秒的工夫,就沿着老路来到了鲸逖中心,进入政府大楼,来到那里的医务室,进入保罗·杜雷药物所致的梦境之中。


我的人格做得最得心应手的一件事就是做梦,我偶然发现,我在苏格兰旅行的记忆造就了一个令人愉悦的梦中场景,在那里,我说服神父叫他离开。身为英国人和自由思想家,我曾反对任何带有天主教教皇制度的东西,但我不得不对耶稣会士表示称颂——他们接受的教导中,服从高于逻辑,就这一次,这一品质给所有人类带来了裨益。当我叫杜雷离开时,他没问缘由……就像一个好孩子一样一觉醒来,裹了条毯子离开了。


梅伊娜·悦石以为我是约瑟夫·赛文,但她接收了我的信息,似乎把那当作上帝发来的神谕。我很想告诉她,不,我不是那个人,我只是古早前来的那个人。但我是来送信的,既然已经送达,那我就可以离开了。


在我回海伯利安超元网的路上,我经过内核,闻到内战的硝烟味,瞥到强烈的耀眼之光,那很可能是云门,他正在被毁灭。这位古老的大师(如果真是他的话),在死时并没有引用公案,而是痛苦地大叫,就像任何有意识的实体在被扔进烤箱中时发出痛苦的声音。


我加紧脚步向前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