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火炭上的一滴糖(2)

作者: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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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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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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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984字

有这么一妈,他就不太可能成阮籍、嵇康。加上他是红旗下的蛋,没战火没乱世,听着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长大,大学宿舍里天天喝着劣质茉莉花茶坐看紫禁城的金琉璃顶鬼火闪动,出了国干了咨询又知道了一张a4纸上写了字能换两万美元。


这样的人哪儿还能受得了“百无一用”。


我问他权力对你来讲有吸引力吗,他想了一会儿说:“我能感觉到吸引,但没有形成贪恋,大权在握的时候,还是挺爽的。”


他想了一下,又说,还是挺爽的。


然后又说了一句,还是挺爽的。


又拿一个朋友举例子:“你说老陈他做的事是全行业里最好的,但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去跟一帮傻x竞聘?因为没有待遇就没这个台子,这是个两难,当然要到这儿,你非得扭自己一下,但这扭一下,肯定就离你自己心里的理想远一点。”


陆放翁有句话说:“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冯唐说他看了有点害怕,但也知道这是命。


有不少人劝他,什么都有了,风景好的地儿哪儿都有房,干吗不停下来专职写。


他说:“有一个人天天背水上山,后来山上有了井,他还一直背,有人就说,你干吗还背这个篓,他说后背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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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次说:“比如我立志要当一个酒保,那又怎么样呢?但按传统价值观就是不靠谱的。”


我说:“你能摆脱吗?”


他说:“摆脱不了,所以我要反抗。”


反抗方式之一是写黄书,知道发不了。还要写。说是他小时候看劳伦斯、看肉蒲团、看金瓶梅的结果,想要写本又真又好又善良的,“像花丝要把花药传给雌花的蕊柱上一样美好,像饿了吃饭再饿再吃一样善良”,传个五百年造福人类。


说想发我看,又挺不安,“柴老师你不会觉得我是流氓吧”。


嗨,柴老师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我说你撒开写吧,写字儿的人是造物,给万物命名。


后来他发大纲来看,叫《不二》,第一句话是鱼玄机站山冈上对老禅师说“你要看我的裸体吗?”后边都是大尺度,挑战禁忌,汁液淋漓,我没觉得不适,只是有点不太明白他想写什么。


有次说起来这个,他说很多,不说明什么,看了更糊涂,或者让你以为明白的,再次糊涂。“《不二》,故事清晰,人物背景清晰,力量起伏清晰,但是人物如何评判,对错等等,毫无结论”。


那你为什么要写黄书?我问。


他说:“我推崇的不是滥交,我只是要抛开审美和正统思维,因为接受新思维对于流氓是很容易的,对于社会主义老太太是很困难的。”


他问他爸,到这个年纪,你人生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他爸说我想解放台湾。


他挺感慨,说这么样的一个人心基础,即使有什么想法,也很容易碰到很大范围反对,再正确,也怎么都推不动的。“谁待在这个位置上,都推不动——并不说这个对,但这是一个现实。如果这么一个人群,让他们来支持你,只能用他已经习惯的东西。如果想站起来反对什么,反的人也是大字报言论”。


他说:“如果成了,可能更差。”


他用这个解释他为什么不谈时事,也不跟什么东西正面冲突,要写文艺。


冯唐说:“文艺有什么作用?至少能启人心,多有点美感,往天上一看,不光有太阳。这人一分心,独立性就能建立一些。”


他这话像蔡元培说过的,“一个没审美的民族是不知善恶的”,所以一战后蔡有个观点,道德的提高要依靠美术的教育,“美无私利,可以‘隔千里兮明月’,有普遍性。将人我之见渐渐熄灭”。


冯唐说他有个中篇,是写辽代太监的故事,他说:“我想用我的方式写写历史,平时听的这些事儿,至少可以有另外的解读,你听到的不是真理,只是真相的另一种说法。至少是我认为的说法。汪精卫是个大坏蛋吗?看你怎么看了。人心应该相对复杂起来。不要从小就是标准答案,不是纠错。”


这时候是能看出有了钱的好处——写的时候可以百无禁忌,不为印成纸,不为挣银子,写完提笔四顾,踌躇满志,他说:“如果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思维独立,很多事儿你是不敢做的。反过来说,经济上自信,你有自觉精神,能独立思考,这是分不开的。”


这是他对自由的理解,有一点像他喜欢的毛姆笔下的人物:“他像是一个身上涂了油的角力者,你根本抓不住他。这就给了他一种自由,叫你感到火冒三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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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文字上嚣张得厉害,怪力乱神,但说起话很平常。这个挺好,怕就怕反过来。


他们说他喝大后,说话尺度极大,但我没赶上过,所以我觉得他是个内向的人,跟女生说话离远一站,有时候还结巴,觉得他这人也像他的一样,好像疯长的时候抽条太快,总有一部分是没有发育成熟的样子。


他当然也会一些闷骚的招,比如趴在桌上,眼巴巴地看着人“累了”,然后单位里的大姐们立刻心软“快去睡快去睡,我来做”。这也就是那种中学小男生把戏,他还老有点不好意思,“金牛座其实没那么花心”,他补一句,“跟他能得到的机会相比”。


他说他喜欢的女的从没变过。都是一个类型,都蛮强的,用他的话说像剪刀一样气势汹汹地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会两天没理,一回身发现已经上吊了”。


他家王老师挣钱比他还厉害,不化妆,背个“为人民服务”的布包,聪敏过人,饭桌上,他稍说句过头话,她看他一眼,他就笑嘻嘻举杯敬她“王老师,祝你幸福”。


两人碰杯一笑。


有次聊天,谈起婚姻,他一拍桌子说你可是问对人了,严肃地想了半天,说有一点最重要:“两人还是要爱过,就算成了灰,也是后来婚姻的基础。”


这话多平常,他这么个看来放浪形骸的人说出来有点怪,他说有的事无论你有多聪明,道理多浅显,不是机缘巧合时你就是不明白。


所以他虽然老拿亨利·米勒的话来搞点流氓气,“ifyoufeelconfused,fuck”,但他本质上不是一个把女性当成猎物的人,甚至有点崇拜之情,不可能轻慢或者亵渎。就他这样的,谈个恋爱分个手都纠结个十年八年,稍下点雨就要写几句诗内心才平静,一辈子跟自己左缠右斗,也就是个场面花哨。


有次饭局上,有个姑娘跟他同来,头发脸蛋黑白分明。


中间他和老罗去撒尿,歪头主动对老罗说“发乎情发乎情只是发乎情”。


哪儿有流氓还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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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有时候约个小局,吃饭喝茶。


我们七十年代男女中学时疏离得很,互相猜测,彼此羞辱,我回忆起来几乎没跟男同学四目对视过,他是当时在楼顶上看着姑娘们青白分明的发际线,“都能闻到她们的味儿”,但也不敢搭讪。


之后二十多到三十多,男女都忙着恋爱,寸寸弯强弓,伤筋动骨地折腾,活在对自己和对方的想象里,哪有工夫互相了解。


到了这会儿,大雪初歇,天蓝得发紫,风把房顶上的积雪吹得满天都是,金光闪闪,好像才刚睁眼看到世界本然,觉得对方和自己都不是神,不是泥,都是人。


我原来对他的有些抵触,觉得当中的女性并不让我觉得亲切,后来他有次说“我只能通过我理解人”,我忽然觉得,我根本用不着通过他的去看到女性,他的身上就蕴涵着女性,他书里那个精瘦的小黑男孩身上,就有我自己,童年时热爱大白热馒头,芝麻酱蘸白糖,喝什么茶都是茉莉花味儿,常看的书摸得又厚又亮,头顶上是春天槐树上好多叫吊死鬼的虫子,拐过路边,“天上两三朵很闲的云很慢地变换各自的形态,胡同里两三个老头儿薄棉袄还没去身,坐在马扎上,泡在太阳里,看闲云变幻”。


有次和菜头深更半夜在msn上说,看到冯唐写的一段话,看得他差点号啕大哭。说是有次开车的时候,看到前方有只松鼠被自己的车吓愣了:


“那只松鼠有我见过最困惑的眼神,很小地站立在我车前不远的行车线内,下肢站立,上肢屈起,两腮胡须炸开,它被吓呆了,快速左打轮,车入超车道,它也跟着闪进快车道,后轮子轻轻一颠,没听见吱的一声,但一定被压成了鼠片。太上忘情,如果更超脱一点,就不会走上这条路,最下不及情,如果再痴呆一点,就不会躲闪。小白和我就在中间,难免结局悲惨,被压成鼠片。”


无论男女,作为动物活在世上,一粒果子迸溅在嘴里的滋味是一样的,为对方梳理皮毛的眷恋是一样的,被命运碾过的痛苦是一样的,生之狂喜和死之无可奈何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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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晚上聊完天,他送我从院子出来坐车,好像是夏末,月亮底下,槐树下的细胡同走好长,树的小黑手指着大银星星,有几个男人坐在路边上借着杂货铺子的光说话,有一个大嫂胡乱挽了个簪,花绸裤子白胖小腿,拿只铝盆哗一声把水泼在我们的脚前一截,月光下水印子像墨一样流得哪儿都是。


冯唐老说他心里有肿胀,要写出来,要化掉,才舒服痛快。


能痛惜这样的夏夜,又知道自己非死不可,这样的人才有肿胀,才写,他的博客名字叫“用文字打败时间”。


归根结底,没什么是不朽的,我们终将化为粉尘,归彼大荒,但还是要写,写是一件没办法的事,什么也不图,却非这么不可。王小波说,双目失明的汉弥尔顿为什么还坐在黑灯瞎火里头写十四行诗?那就叫“自我”。


他说:“我永远不希望有一天我心安理得,觉得一切都平稳了,我情愿它永不沉默,它给我带来什么苦难都成,我希望它永远‘滋滋’地响,翻腾不休,就像火炭上的一滴糖。”


(《美文(上半月)》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