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翰墨谢孔宾

作者:耿立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

本章字节:7648字

已是晚年的谢孔宾先生,有时要到城里去,一去六七里,七十以上的人,还是弄自行车,偏腿上车,车行如飞,上身是蓝色而领口夹带一点靛青颜色的运动服,背影妩媚。真有谢家子弟讲究举止风度、服饰端庄大方如芝兰玉树一般的因子,还是辛弃疾说得好:“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谢先生在早年人就说其“架子大”,这在当时不是谀词,但他挺拔,不卑不亢的神态是我们可以想见的。


谢先生对感情要求纯度高,不苟且,不凑合,故一生的大半光阴都是独自一人,但对学生和朋友,他却网开一面。他喜欢参加聚会,坐在主宾的位子上,就是不喝酒,但一陪几个小时,从不见倦意,聚会是他看待世事的一种方法,大家呼五喝六,东倒西斜,先生低眉含笑。在饭局上,先生喜欢吃野菜、喝稀粥,对鸡鸭鱼,有时也点缀一筷。城里有一“台湾名吃”,是稀粥、小菜、葱花饼,两元即可饱腹。一次,路遇谢先生从出租车下来,询问之,到城里吃“台湾名吃”,“的费”(车钱往返八元,而饭钱只两元)是饭钱的四倍,真可记也。


有学生喜欢谢先生的字,在桌前观摩,背后常有小动作,偷偷把谢先生的字悄悄揣走,第二天,还是如常观摩谢先生写字,却见谢先生写的是郑燮的《送贼》诗:


天寒地冻夜沉沉,梁上君子进我门!


腹内文章藏万卷,枕下金钱无分文。


出门休惊黄尾狗,越墙莫打兰花盆。


天寒不及披衣送,趁着月光赶豪门。


谢先生讲:板桥年轻时节穷困不名。某夜有贼光顾,板桥卧咏“天寒地冻”四句,贼溜。又念“出户休惊”两句送行,怕贼慌张越墙时把兰花盆打翻而惊起犬吠,那样人道的板桥势必披衣出门喝住黄狗,板桥是幽默的,为梁上君子想了办法,趁着月光如银,可以到朱门造访,兴许有获。


谢先生书写《送贼》诗,这是谢先生的入门弟子潘东立给我说的,他当时觉得地上如有窄窄的一线缝隙,即会一头钻进去。这学生后来不再搞背后的小动作了,而书技日增矣。


谢先生不饮酒,但抽烟极讲究,有人说,求谢先生的字很难,但我常听说有一个秘方,一准灵验。只要你挟上好烟,一支两支地抽开,谈些烟的话题,那你再提出写字的问题往往风行水上,虽然有不入眼的俗不可耐和缺乏艺术品位的人,谢先生也不待见,但谢先生看见了好烟,自会左手执烟,右手挥毫,几分钟便氤氲满纸。烟,其实是先生的入定,有人说:林散之写字前,先要吃上半片安定,再静坐片刻,才握管在溶溶宣纸上散步、奔跑或伫立,大气如虹,挥洒如将军,先生借烟入定亦然。烟,可凝神,涵养书性,视得烟之三昧,始可知先生,然也碰到趣事,某小官僚,在家宴请谢先生,打开所储藏的烟来,琳琅满目,先打开一盒细品,冒牌,再打开,连续数盒,假货依旧,小官僚面目枣红,解嘲地对谢先生说“奶奶的!他给我送假烟,我给他办假事。”谢先生听到这话,感觉绝妙,也就笑吟吟地挥毫书写起来。


谢先生好烟,也好纸,但对茶酒,无论好孬,只是不吃。谢先生饭量大,即使当下,大的海碗,稀饭还能吃下三海碗。在大饥荒的年代,先生在肥城一中任教,饥肠辘辘,踏讲台如踩棉花垛,一天黄昏,在校外忽见一死猪,是瘟病而毙,有数十斤,他带到学校,几个同事马上褪毛烹食,没有锅,就用一同事铝盆代替,还未全熟,大家吃得是蹄毛不剩,末了,同事说此铝盆乃夜间小解的便器也。


谢先生,单县人,和汉高祖刘邦的首任夫人吕雉是同乡,先生幼小家境贫寒,父亲谢协德不谙文墨,母亲刘艺仙灵慧,剪纸技艺声闻数十里。先生自小借住在外祖母场屋,时常遭受欺辱。谢先生十几岁才入学,冬天,有钱人的孩子用木炭取暖,父亲就在河道里把一些芦苇的残余弄到学堂为谢先生取暖。


先生童年时倭寇侵华,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法西斯的细菌曾使单县瘟疫流行。先生患“黑热病”,肚子肿大,行动乏力,夏季裹棉袄还寒,幸亏一教堂神甫的针剂,才使先生存活。


匪、官、战争、饥荒、瘟疫、政治运动,无一不可使人生之舟倾覆,人生实难,但谢先生“幸于翰墨结情缘”,他曾有这样一帧手卷:


得失有数何感伤,


大千世界多芬芳;


而今究竟无知己,


独抱一室翰墨香。


这是他的偶感,人生得失有定数,何戚戚于一己之患?知己?人乎?自然乎?只在心安而已。满室之内,墨色如黎明时窗纸的曙色和夜间的月色,不辨墨色月色曙色,先生吸之如神,呼之如仙。可谓“非人磨墨墨磨人”,先生与墨合而为一,以身化墨。先生之于书道,如痴如迷,穷困莫能阻,妻子莫能劝,打击莫能止,鬼神莫能惊,雷电莫能使其移。七月流火,赫日停天,亦无风,亦无云;前后庭赫然如火炉,无一鸟敢来飞。汗出遍身,纵横成渠。此时,先生闩上房门,把一切闩在门外,于是去除衣衫,精身裸体置于桌前,呼唤笔墨,调遣布局,疾徐澎湃之声,如数百万金鼓,纸张乱叠如青山,神思腕下浩于瀑布,于是身汗顿收,此先生避暑之法也。


谢先生对汉字的结体来路省察盘桓时日久长,他犹喜章草。他说“写今草不写章草没有根基,字浮如萍。”谢先生现在也画画,他常说他的绘画比书法好,这是肺腑之言,他的画张在素壁,人常说是哪个大家之作?因为先生的画画一般不落款,但我想,人们欣赏先生的书法,往往注意的是所谓的“在场”的东西,就像一株枣树,我们看到它的虬枝铁干,但种子、阳光、水分、土壤——这无穷的背后的未出场的东西呢?


当我们追问到种子、阳光、水分、土壤的时候,这也是完整的枣树,绘画的谢先生也是他书法出场后面未出场的真实的先生,这背后的东西更值得品味,书法只是先生人生袍子的一条潇洒的衣襟而已。谢先生是书法家,但别有怀抱,所谓的书法绘事,实是人生求索的符号。书法不仅是笔墨技艺,更非取巧的小道,他放弃了那么多,多年孑身一人,苦吟书案,而他的绘事,无妨看成他借用山水的用笔用墨,使点线,有了厚度和层次,显得奇崛。


谢孔宾先生是单县人。这地方是苏鲁豫皖交界处,民风强悍,但民间高人隐逸很多。是清代建筑的格局,在木板的门前,是秋季,我准备和朋友去看一株很大的明代的枸杞树,在一个小街里,看到一个老人在门外散坐,时间是黄昏来临,他的身后是一间临街的门面,有书案和笔墨文房四宝,画的菊花赫然在墙似是燃烧。我上去搭话,长者知道我是远地的,和谢先生认识并居住同一城市,他就起身拿出一个条幅,说是谢先生文革落难时的作品,内容现在忘却,但那纸上精神和呼吸,我是铭记在骨髓。


这是谢先生早年生活的小县城,想我早晨特意起早,去吃这里的名吃“羊肉汤”,汤,很白,如乳如奶,据云,胡耀邦视察单县时,也在此大快朵颐。


炭火旺旺,掌勺的师傅额头很明,想起谢先生的话,喝羊肉汤时候,最鲜的是熟了之后,锅里再放些生肉,熟而化腻,生有别味,熟生相杂,生也熟也?口味和人生、书法,应该是可以互参的,人常以“味”来形容艺术,是知者之言。


我告别了长者,走小巷去看明代的枸杞,道路上有黄狗横卧,我徘徊久之,终于壮着胆子,喊了一声。这是谢先生早年走过的巷子么?


也有拦道横卧的狗子否?


我见到谢先生的字是在我们老家公社一个人的房里,写的是“不俗真君子,多情是佛心。”先生是大书家,也是纯度高的知识分子。有民间传说:一次,谢先生到某地参加一个笔会。时到中午,一父母官偕随从飘然而至,自认是一方诸侯,很是了得,跷腿,叼烟,屁股往那里一坐,秘书像仗恃的奴才,斜腔拿调:“给我们的x县长来一幅。”谢先生不闻不问,仍旧写字。此秘书以为谢先生耳背,便又大声嚷了一句。


谢先生不耐烦了,遂扯出一张六尺宣纸,“呼呼呼”,一挥而就,人们好像看到一头斑斓的老虎,浑身锦绣,逡巡千仞岗上,突然长啸而出,独步平原,俯视苍茫。那秘书白手要拿,谢先生用手摁住,问那个向先生扯了一上午纸,也没敢言说讨一张的服务员:“你叫什么名字?”服务员如实作答,谢先生随即提笔落上服务员的名字,加盖上自己的名章,双手递给那服务员,那女孩激动得不知所措,谢先生徐然道:“你给我点了一上午烟,扯了一上午纸,留个纪念吧。”说毕,即收拾笔管砚池,然后说:“到此为止。”不写了。


谢先生晚年好吃粗粮,我的老师满禄先生和谢先生熟稔,受人之托求谢先生的字,于是就一手一个塑料袋,左边一只鸡,右面数只地瓜,到了谢先生的府上,谢先生感到惊奇,曰“满禄?你也学会给我送礼?”二人拊掌大笑,过后谢先生写到:


三只地瓜一只鸡,


换我百字尚有奇。


挥洒一通君笑领,


癫狂烂漫一古稀。


谢先生如写字换鹅的王羲之一个模样。山阴这地方有一个道士,豢养了一批上好的白鹅。王羲之听说道士家有好鹅,就跑去观看。只见道士房后的河里,群鹅在水面上悠闲地浮游,一身雪白的羽毛,映衬着高高的红顶,好像一群潇洒的人间鹤影,实是惑人喜爱。王羲之心里生痒,就着人去找道士,要求把鹅转让。那道士大度地将鹅全部送给了王羲之,王羲之则爽快地答应给道士抄写了一经《道德经》,那群鹅即在王羲之背后嘎嘎走回府上,就如常见的画面——一个肩扛竹竿的小胖子的牧鹅图一样。


但谢先生在身后率领的是乡土的地瓜,也有趣得紧。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