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上红蜡高烧，高极仙翁的画像挂在正中，两旁是一副楹联，上联：“松高枝叶茂”；下联：“鹤老羽毛新”。寿字香烧袅袅绕绕，酒席上猜拳行令，飞羽流觞。打唱班兴高采烈地引亢高唱着《郭子仪上寿》、《九子十三孙》。陈鹏年是寿翁，他对今日的热闹情景感到无比的满意。

东边一桌的首席上坐着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看上去相当干练，不过他那严肃笔板的神态和现场的闹猛气氛极不协调。那人自进府以来，除了在向舅父祝寿时笑过一笑外，脸上的皮肉一直绷紧着，几乎懒得跟周围的人打招呼，连一般的礼尚往来也是爱理不理的，同席的人偏偏有意和他搭讪，既像是讨好，又像是防范。这一切没有逃脱曹仁父的眼睛。

曹仁父正想走过去向舅父打听一下此人的来历身份，猛瞥见坐在对侧的一位老者，趁伸筷夹菜的刹那间，在那人胸间不为人所发现地点了一下。曹仁父大吃一惊，他懂得老者所用的是最高超的“十二铜人点穴术”，而且是重手法，这又是为什么呢？这种点穴术的高明之处就在于被点者起初感觉不大，只稍微有点麻辣的味儿，但要是在一个时辰内不为他解脱，那么此人在三日内必死无疑。曹仁父想，这样地伤人未免太不光明磊落了，一时动了不平之念。他立即装作上前敬酒的模样，用脚尖在那人的“昆仑穴”上踢了一下一一这个迅疾的动作连旁边的老者也未发现。曹仁父若无其事地又转到别桌上去殷勤侑觞，可是对刚才发生在那张桌子上的事始终感到费解。觥筹交错，酒宴正酣。

这时，有人在曹仁父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他掉转身去一看，原来就是被点了穴的中年人。他轻声地对曹仁父说：“请尊驾暂移玉趾，随我到外面来一趟，有几句话叙谈。”

曹仁父带着满腹狐疑真的跟了他向门外走去。穿过一片密密丛林，来到了北固山麓，那人立定了，两眼射出冷峻的目光，语调威严地说：“曹仁父，你好大的胆！你是对抗朝廷的叛逆，竟敢在这样的场合公然露面。”

曹仁父暗暗心惊。但他一点都不慌张，相反趋前一步，脸上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有一对很锐利的眼睛，我佩服你。我只是想问一下：你是谁？”

那人没有立即回答，依然自顾自地说：“你刚才救了我，这我感谢你，那老头是太湖洞庭山上的巨盗，总有一天我会抓到他的一尽管他那个冷刺做得很成功，没有你的相助我险些要送了命。”

听他讲了这番话，曹仁父倒退了一步，把那人重新打量一番，吁了口气说：“如此说来，你是张醉庭啰？”

那人道：“你很有眼力。我正是两江总督衙门的总捕头张醉庭。你是朝廷通缉的重要罪犯，哪怕你救过我的命，可我的职司所在还是要把你逮捕归案。”

曹仁父笑笑说：“很好，我倒是想见识见识你的手段。只是有句话我得挑明，我做的事跟旁人一概无涉，大丈夫要襟怀坦然，人不累人，你不能因为抓不到我而去迁怒于我的舅父一一他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

张醉庭异常爽快地说：“那是自然。陈鹏年是我多年老友，正因为我不想连累他，才把你单独找到这个地方来说话。”

“够意思。”曹仁父点点头，接着又故意问，“那你准备怎么逮住我呢？我是不会束手就擒的。看来你也不是我的对手，我马上就要在你的眼皮底下走得无影无踪。”

张醉庭挺挺胸说：“这我相信。不过我一定要竭尽全力，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要死盯住你不放。”

曹仁父哈哈大笑说：“爽快，爽快！好吧，我一准成全你。不过近两天我没有工夫，三天后，等我告别舅父回苏州以前，在甘露寺内等候你的到来。”

张醉庭说：“很好，按你的吩咐办。现在，我们继续到厅上去喝酒。今天是陈老哥高兴的日子，我不想给他惹半点麻烦。”曹仁父看了看张醉庭，顿了一下才抱拳说：“承情！”寿诞过后，曹仁父拜别舅舅归家，陈鹏年还想挽留外甥盘桓数日，曹仁父推说：“家慈倚闾盼归，不能久留，改日再来伺候舅舅了。”随即又辞过两位表兄离开了舅父家门。

第四天，张醉庭如约一早赶到了甘露寺，果然看见曹仁父坐在山门口弥陀佛龛前的蒲团上，心里不由得又佩服又敬重，赶紧一揖说：“曹大侠真是言而有信之人，请受张某一拜。”

曹仁父轻描淡写地说：“已诺必诚，做人应该如此。张捕头，你例行公事吧。”

“实出无奈，张某只能委屈尊驾了。”张醉庭又深深致意。张醉庭告诉曹仁父说，现在要把他押到南京总督衙门去交差，他不想惊动当地官府，是私下雇的舟船，即刻就要动身。曹仁父站起身来说：“那好，请前边引路。”

船只沿古运河航道溯上，只一天就到了南京。张醉庭掏出手铐，对曹仁父说：“总督衙门离此不远，公事公办，我不能不给你上这刑具，请曹大侠见谅。”

曹仁父说：“请便。不过我想问一句，押上总督大堂以后，你的差使算不算了结了呢？”

张醉庭没有细辨他这句话的含义，随口回答说：“我是捕快，管的是侦查和捕捉人犯，审问和定谳就不干我什么事了。”

曹仁父点了点头。张醉庭把曹仁父押到了班房里，并再三关照好生伺候，千万不可简慢。他自己就去签押房交差了。

两江总督姜北溟是位两榜出身的老官僚，为人精明，且圆滑世故。他对刑部通缉甘凤池、曹仁父、周浔、白泰官等人的公文，也只当成是等因奉此的例行公事罢了，发个榜，行个文拿来做做样子而已，压根儿也不想真办成一桩案子。他知道这些人个个都不是好惹的，上峰责备办事不办，最多丢了顶乌纱帽，可要是得罪了这班来无踪去无影的朋友，那对不起，到时候别说是纱帽，就连纱帽的“植头”（脑袋瓜子）都保不住。不想总捕头真的把曹仁父给抓到了，这可使这位总督大人费尽了思量。

第二天，姜北溟大开辕门，专事审问曹仁父。他施虎威，拍惊堂木，俨然是在鞠审朝廷钦犯一般。曹仁父不屑地向四周瞥了一眼，不耐烦地说：“别跟我来这一套！告诉你，我只是看在你们总捕头的份上才来这里走一遭的。这里太憋气了，我呆不住，想走了。有事情我会来找你的，再见，再见！”只听得“哐”的一下，曹仁父已挣开了手铐，“一鹤冲天”连一个“乳燕掠波”，倒转身子飞越上对面照墙屋脊，一眨眼就不知去向。

姜北溟惊得目瞪口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他想，世界上真会有这种高人！这回自己该怎么收场呢？

张醉庭又承担了捉拿曹仁父的差使。第二天夜晚，张醉庭在衙门当班，他坐西厢房里独斟独饮。突然听见庭院里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感到奇怪，准备出去看看。门一拉开，寒飕飕一阵风使他打了个颤，四周却静悄悄的，除了寒蛩的唧唧什么声息也没有。回到房里，杯中的醇醪尚温，他一口吞进肚里御寒。一会儿，就觉得眼皮发沉，伏在案头睡熟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猛地里脸上一阵冰凉，打个寒噤醒了过来，见边上站了不少人一一原来是他手下的弟兄见唤他不醒，似乎是着了什么道，才想着用冷水喷他。张醉庭自己亦奇怪，从来没有像今天睡得那么死。他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手下人说：“刚才姜大人在楼上大喊大叫，等我们赶去的时候他又不响了。我们久等你不来，所以赶着来看你了。”

张醉庭大吃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前去。但见总督大人直愣愣地坐在后宅的厢房里，心事重重地出着神。张醉庭上前打千问惊，但姜北溟一句话都没说，挥挥手示意他退下，弄得张醉庭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天亮了，张醉庭走出衙门回家。行不多远，见前面走着一个人，从后背望去，很有点像曹仁父，心头一热紧紧尾随。一直跟到燕子矶附近，那人猛掉转身来，果然正是曹仁父！他冷冷地对张醉庭说：“前番我已给了你面子，你怎么还不罢休？你以为真的能抓到我？”

张醉庭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哪怕是亲兄弟，我也是不能轻易徇情的。”

曹仁父摇头叹息说：“唉！你这个人哪，真不知该怎么说你。这样，我这里有封信，麻烦你带回去面呈给你们总督大人。明天午后，我在石头城等你，你再把我捉去便了。”说罢，掏出封信递给了张醉庭，然后纵身跃入江中，那矫捷的身手，把久经风浪的张醉庭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张醉庭回进总督衙门，把曹仁父的信呈交给姜北溟。姜北溟拆开一看，睑上神色大变。原来昨天晚上，总督夫人在睡梦中惊醒过来，她感到脸上凉飕飕的一下，伸手一摸，左边的一绺鬓发被割掉了。姜北溟觉得这种事有伤体面，所以没有声张。现在信封里装的正是那绺鬓发，这怎么能不教他心惊肉跳呢？

姜北溟真难为煞了。对曹仁父等人的侦查，他又不能收回成命，只得含糊其词说：“好了，好了！曹仁父那件事情就由你们看着办吧，反正是通令十八省的，没限时刻，三年五载也不要紧，别着急，慢慢来，你办事认真我是放心的。”

张醉庭却不以为然。第二天，他对家里作了一番安排，匆匆赶到了石头城。墙垛里，席地放着酒菜和杯盏，却不见曹仁父。张醉庭等了好一刻，有点不耐烦起来了。忽然听得墙城下面传来一阵呼噜声，他探身出去一望，不由得瞠目结舌：曹仁父正横卧在从砖瓦缝罅中生长出来的一根细枝丫上打盹，这种轻功简直胜过天上的飞燕、地下的灵猫！

曹仁父慢慢地睁开眼来，忙招呼说：“你已经到了，干吗不叫我一声？稍待，我就来。”他一个“金丝蜈蚣蹦”，人已到了城楼上，问道：“怎么？你们的总督大人说了什么？还限令你抓我吗？”

张醉庭坦然地说：“大人倒宽容了你，可我是捕快，受皇恩，拿俸禄，我还是要抓你归案的。”

曹仁父愣了愣，摇摇头说：“那可是你自找烦恼。我还有很多大事要办，不能尽跟你周旋。来！我们先来喝一杯。”

张醉庭似乎有点犹豫，曹仁父笑着说：“这酒是干干净净的。前回我要和你们总督大人开个玩笑，才在你酒里耍了点花招。这次你看，酒是清酒，菜是好菜，你放心喝吧。”说完，他自己先饮起来。

张醉庭坐了下来，直愣愣地望着曹仁父。他像发了狠心似的一口气饮完了一壶酒，舌音含糊地说：“你真是个不简单的朋友！你救过我的命，你舍身陪我交过差，你有胆识、守信用，我佩服你。如果我还要抓你，那是我昧了良心。可是眼看着你远走高飞，逍遥法外，我哪还像是个干公事的胥吏？玩忽职守，我怎么对得起皇上？昨晚上我已经想过了，想通了，我该自己来处理好这件事。”

话才说完，他猛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抦寒光闪闪的上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深深扎进了自己的肚腹。他倒下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大大出乎曹仁父的意料，他赶紧上去救护，已经来不及了，张醉庭已气绝身死。曹仁父扼腕太息，这个倒在血泊中的人既是个畸人，又是个正直的人。他的死使曹仁父无比伤感。他把一杯酒洒在地上，以表祭奠。曹仁父又庄重地望空抱了抱拳说：“张总捕，你不愧是江南名捕，你不以武功见长，你是个执法闻名。在公私不能两全时，你不惜以身殉职，你是个好样的。你等着吧，我会通知人们来收葬你的。”

曹仁父又默默地沿着尸体踱了一周，然后疾如鹰隼地飘然而去。正是：

江湖路险有行藏，别样风流乱法堂。以死谢君我去也，海天无羁任徜徉！

甘凤池扬州招亲

甘凤池是南京人氏。那南京旧时称金陵，又叫白下、石头城。诸葛亮形容它是“钟丘龙皤，石城虎踞”。曾为六朝都会，乃军事、政治重镇。甘凤池出身于商贾之家，祖父和父亲都是开山货行的。凤池从小就嫌听算盘声，却喜欢和那班帮行里卸货的脚夫厮混在一起，学会了一些拳棒，闲时瞎刺瞎劈，倒也有点架子。

正巧，明代遗老顾肯堂先生（相传年羹尧亦是他的徒弟）到江南来联络帮会义士，为避人耳目，也混迹在脚夫之中。他见凤池天性聪颖，小小年纪就有一股堂皇正气，心中十分喜爱，就偷偷传授了他“混元一气功”、“易筋轻功”。可惜顾肯堂行程匆匆，不便久留，他对凤池的传授也只得辍于中途。但凤池潜心好学，仔细揣摩，年复一年，已被他琛磨出点门道来了。当他运气行功时，精、气、神和任督两脉已能初步贯通，其功力能达于发端。

一天，凤池去剃头摊上剃头，偶尔来了兴头，他一吐一纳，那头发竟似戟地竖了起来，一连损坏了剃头匠的好几把剃刀。这时，剃头摊边上正好有个中年人在那里歇脚。他掸掸身上的尘土立了起来，若无其事地用食中两指在凤池脑后轻轻一戳，就自顾自走了。

这一戳把个凤池痛得浑身酸麻，眼前金星乱进。好一阵他才如梦初醒，急冲冲地追上前去，一直出了城才追上那位中年人。凤池不由分说地纳头便拜，口称“师父！”原来那人就是路明瞻。他把风池引到了独臂老尼朝元那里，从此，凤池就成了朝元的关山门弟子。不过朝元年已老迈，甘凤池的本领全由路明瞻教授。所以，甘凤池对路明瞻从不按辈份称其“师兄”，而始终是恭敬地以“师父”事之。

一天，甘凤池来到扬州地面，投宿于临江的“赏心楼客寓”、那扬州位于古运河边，自古以来是春风十里、万商云集的繁华所在，有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说法。唐代诗人杜牧就留有“十年一觉扬州梦，羸得青楼薄幸名”的诗句。但明代末年，史可法困守危城，接着就惨遭历史上辛酸记载的“扬州十日”的空前浩劫，而今已是“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了。近年来稍有复兴，但还是满目疮痍，今不如昔，惟有大自然依旧故我。甘凤池凭轩眺望，千里澄江浩浩荡荡，风樯遥渡，渔歌互答，星河鹭起，图画难足，令人赏心悦目。他听旅客们在纷纷言谈，说庙前街有一老者在此比武联姻，为女儿择婿，不禁动了好奇之心。

第二天午后，凤池信步向庙前街走去，果然那里万头攒聚地围着个大人圈。甘凤池身材不高，他绕过墙边，跃到旗杆石上，这一下望过去就清清楚楚了。

人圈中央站着一位五十开外的强壮汉子，神态平和，两目炯炯有神，一看就知有着深湛的内养功。在他背后的条凳上，坐着位不满二十的姑娘，真是敷粉太白，着朱太赤，眉似翠羽，齿若含贝，一副小家碧玉之态，十分姣美。但秋波流慧，眉宇间透出英气，配上这身轻装扎束，有股凛凛然不可侵犯的巾帼英雄气度。那老者抱拳向四周唱了个箩圈喏，然后笑着说：“在下陈四，携女儿美娘到这里已有七天，一来以武会友，二来为女择婿，这也是我辈流落江湖之人高不攀低不就所出的下策。不论农士贾商，贩夫走卒，只要年岁相当，若有意者均可下场走走。请了，请了！”

好长一刻工夫，竟不见有人下场。甘凤池心中喑暗想道：“也许是陈四的本领把大家震慑住了；也许有人对这种人家不屑一顾吧？此间人杰地灵，想来是不会没有能人的。”

蓦然间，一个嗓音霹雳般地震响：“尔等闪开了，洒家来比武招亲！”一道人影掠过围观者的头顶飞落在中央。人们都惊奇地“咦”了起来，原来来者是个头上精光贼亮的秃和尚，顶上两排香眼颗颗分明。

陈四倒退了一步，随即就和颜悦色地招呼说：“上人请了！想上人乃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六根清净的出家人，怎么能涉足到这红尘的儿女私情中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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