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天外幽客(1)

作者:张敛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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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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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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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494字

第一章横祸天降


天养镇寒冬的雨夜,一如常时,漉漉却非凄黯,明月竟未受涔云之缚,倦懒地悬挂在空,淡淡的蟾光铺洒而下,如无数柄利钩袭向了萧寥,袭向了寂寞。


枕边人已在打鼾,崔映月却小心翼翼地滑出衾被,掌了盏豆点大亮光的烛台。借着跳踃着的褐色烛光,她向兀自酣睡的丈夫瞥了一眼,瞧见了那张苍白臃肿的老迈脸庞,不禁露出厌恶的神情。


崔映月踮起脚尖,踱离床榻,突听头上屋顶发出了一阵细微的宛如裂帛的嘎吱声响。她没有在意,伸手将衣架上柯子昆那件裘皮大氅披在身上,这才发现屋外雨势渐盛,朔风呼啸,檐头上一整排槎牙状的大冰锥子几乎要悬进室内来。


崔映月心中没来由地一悚,紧了紧大氅,径入了隔壁的书房,搁起烛台,取下那本藏在书架最里的唐诗选集,快手翻到了有着折痕的那一页。


这是首张籍的《节妇吟》:“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褥。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持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明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崔映月逐字逐句地反复吟读,娇艳的脸庞上渐渐披上了一层红晕,身子轻飘飘的,如痴如醉,正当吟至“知君用心如明月”这一句时,她忽想迎附诗意,抬头望一望夜空中的明月,看那月光是不是当真饱含情意,倏然心头冒起一个疑窦:淅沥雨夜,如何还能见到明月?


她不禁满腹狐疑,透过窗槅子瞭将了出去,就在这霎那间,身躯如同冰雪裹凝,双目圆瞪似僵。


原来之前她所见到的那轮光辉皎皎的圆盘并不是明月,而是一个赤亮的碟盘状怪物,不断闪烁着从西方大恩山方向升起,比之月亮还要晶光耀目。


那发光的怪物愈上升,愈显得巨大非常,更可怕的是,自那光盘之中,竟然还射出了一道束状的光芒,直指自己所在的方位。


崔映月简直不信双眼所见,双脚不由自主地走近了数步,眼睁睁看着那亮盘扶摇直上,越过了大恩山的峰顶,悬浮在紫穹中,那道光束始终连绵不绝地射向镌琢居!


崔映月脑中嗡嗡直响,已在怀疑自己是否置身梦境,正欲踏出屋子去瞧个明晰,突然间听得身后的卧房传来轰然一声爆烈巨响,随即便是垮剌剌的房屋倒塌之声,紧接着烟尘磅礴,火光冲天,尖叫声,惊呼声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崔映月瞬息间回过神来,自己的丈夫,神兵门门主柯子昆还睡在那间崩塌了的卧房里……


“甄少侠,这儿便是镌琢居了,为查明真相,王某已命人在四周设好篦篱,日夜看守,旁人一概不许靠近。”伴着叠沓的脚步声,一位身披缟服,神色浓重的健硕男子恭恭敬敬地将甄裕迎入一片用竹篱围起的残垣断壁之内,言辞恳切,“这便有劳甄少侠了,若需援手,即便是敝人王修同,亦任由差遣。”


甄裕摆摆手:“王大哥当真抬举我了,这儿我一个人便已足够,你去忙吧。”王修同点头道:“那王某不敢打扰,先去潜锋堂中等侯。”说着躬身告退,可脚步迟迟没有迈出去。


甄裕瞧他双唇开阖,欲言又止,不禁奇道:“王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内情相告。”王修同几乎要脱口而出,终于还是强自忍住,只是叹了口气:“贵派最讲究真凭实据,这件案子离奇至极,我心中纵有怀疑之人,苦于无凭无据,不敢妄加揣测,只盼甄少侠抽丝剥茧,查得水落石出,不令吾师黄泉饮恨。”说罢深深一拜,带着守护弟子而去。


甄裕微微蹙眉,转过身来,这才首次审视起这匪夷所思的凶案现场,但不过是用双目粗粗扫了一眼,便发觉自己之前的所思所想是多么幼稚可笑。


六天前,他尚身处洛阳,突然接到濯门门主的传信,说神兵门门主柯子昆在熟睡时突遭魔光天降,以致屋塌人殒,命自己急赴此地调查此桩奇案。


神兵门地处冀北的天养镇,武学造诣不见得有多高,却是江湖中炼制兵器的头号门派,各门各派弟子所执的兵刃起码有四成都是出自于神兵门,即便是濯门,也有不少特种兵器是在神兵门定制的。神兵门门主柯子昆在武林中也享誉甚隆,与许多大派掌门交情深厚,也难怪他突遭横祸,濯门门主会如此重视。


有此思虑,甄裕忙不迭地赶往西平,但这一路上总是难以信之为真,甚至在见到神情悲戚的神兵门首席大弟子王修通之前,仍然觉得什么火盘凌空,飞光毁屋,这简直比蛰鳞湖中那头“龙”还要荒唐。


他早在心中推敲过,那倒塌的屋子兴许是间朽败不堪的旧宅,年久失修才致坍毁,柯子昆不过是个生不逢辰的倒霉鬼罢了,什么火盘飞光,定是什么不着边际的幻象……但此刻眼前的一切,霎时把自己之前的推绎击得粉碎:即便是废墟,仍可以看出这镌琢居乃是新筑不久的,除了墙是石砖所砌,檐顶柱梁都是质地上成的榉木,而且檐上还架设着用斗形木块和弓形横木交错而成的斗拱,承重之能远超寻常民宅,绝不可能腐朽倒塌。


甄裕不由地蹲下身来,果然发现屋顶的大梁乃是从正中断开的,断口周围遍布灼烧爆裂的痕迹,反观墙柱则不显然。


“这便明了了。”甄裕摩挲着腮帮子,脑瓜急速运转,“这种建筑是以木柱、木梁构成房屋的框架,重量由屋顶与房檐通过梁架传递到立柱上,再由立柱传至地基卸尽,墙壁只起隔断之用,而非承重。正所谓‘墙倒屋不塌’,这镌琢居坍塌的根源,应该是在屋檐和大梁上。但……但究竟是什么导致檐裂梁断,难道真的是那不知所谓的火球所发射的魔光么?”


他凝视着那些焦灼的痕迹,突然间灵心闪烁,一拍大腿,急忙取出濯门特制的竹镊子和纳物瓶去刮取废墟中的埃尘,恰在这时,突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自不远处蹦进耳中:“你猜想是火药么?”


甄裕如同坐到针毡一般跳起身来,循声凝视过去,登时张口结舌:“师……师姐。”


距他东南方两丈远处,伫立着一个磊落飒爽的俏丽女郎,柳眉下的一双寒瞳炯炯逼人,翠发简单地束在头顶,全身劲装包裹,却没有一点儿女孩家佩带的饰物,只有缠绕在双腕处的紫布上嵌了两头薄金凤凰,耀光照射下仿佛浴火新生。


“睽违了,师弟。”女郎虽冷面而对,仍旧娉婷若春醠。


甄裕好不容易捋直了舌头,低声道:“柯师姐,柯师姐你几时重出江湖的,也是师父派你来的么?”


女郎不答他话,看着他手中的纳物瓶淡淡道:“我已细致查过废墟中的每寸地面,没有发现丝毫硝石、硫磺、木炭的痕迹,此外,我还打听到,案发当日是下着雨的,而且是不小的雨。”


甄裕闻言大愕,哑口无言,几乎连乳臭小儿都知晓,在那样的雨势之下,即便当真在屋顶上埋设了火药,也是不可能被点着的。


“若是那处被毁倒还能解释。”女郎指向镌琢居远处东北边一间漆黑色的大厅,“这是淬砺厅,是神兵门制造火器的场所,好比‘霹雳炮’、‘震天雷’、‘子巢’、‘火弩流星箭’这些,火药的配料必不可少,稍纵火苗便有可能酿成大祸,但怎么偏偏是镌琢居呢。而且,这件案子最离奇、最难以解释之处,是当夜出现的那轮火盘和它所射出的奇光。”


甄裕见她对神兵门内情如数家珍,既惊且佩,疑惑却又加深了一层,嘀咕道:“莫非、莫非当时那些人都看花了眼?”女郎坚定地道:“那位门主夫人的证言暂不取信,我走访了附近的人家,查知案发时虽是深夜,仍有十多位尚未入眠的百姓目睹了这一奇象。你莫讲什么痴人说梦,对面巷子的徐三伯,东边街口的韩大婶向来都是老实人,绝不会胡诌。”


“难道当真有这等千古未闻的奇象!”甄裕发出一阵长叹。


“千古未闻,不见得!”


几乎在甄裕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和女郎背后突然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


甄裕当即欣喜满容,女郎初始讶意,继而秀眉紧蹙,面带复杂神色。两人同时转身,只见西方潜锋堂门边伫立着一男一女。男子二十六七岁,身材欣长,气度肃淡,女孩十八九岁,桃腮杏脸,蚕眉修眸,恬夷地伴在男子身旁。王修同伸手拦着两人,面带狐疑地看着甄裕。


甄裕急忙说:“王大哥,这是小弟的朋友,同是为查案而来的。”王修同闻言眉头舒展,向欣长男子鞠了一躬:“方才失礼,万乞海涵。”欣长男子和颜善目地摆摆手,和那女孩缓步向甄裕他们走来。


甄裕大步向前,抱了抱那欣长男子道:“你脚程可真快,竟与我同日而至。”欣长男子只是微微笑了笑,反而他身边的女孩抢嘴道:“你自己慢吞吞的才是。”甄裕急忙还嘴:“跟屁虫。”女子难以措辞反击,只得怒目嘟嘴。


甄裕靠近男子,小声地:“怎么了,那件某个人凭空消失,灰飞烟灭的谜案解开了吗?”


男子叹了口气,白了女孩一眼:“什么谜案啊,那就是一面来自欧逻巴的镜子,映照出的人像与真人无异,这才造出凭空消失的假象。”女孩小声插嘴:“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能把人照得那么逼真的镜子嘛。”


原来这对男女正是钩赜派弟子华玄和灵蛟山庄的大小姐夏静缘,两人因蛰鳞湖之案结缘,夏静缘将灵蛟山庄交由总管缪霜打理,自己便半赖半求地跟在华玄身边,半年来两人走南闯北,探察各地所发生的诡谲怪诞之迷,但最终都证实不过是一些无聊恶趣之人的故弄玄虚罢了。华玄好不气恼,痛惜浪费了不少大好时日。夏静缘却整日乐乐陶陶,似乎只要自己能跟着华玄便心满意足。直到三天前,华玄接到甄裕的飞奴传书,得知了神兵门这桩奇异之事,两人即刻启程,幸得相距不远,竟与甄裕同日而至。


华玄与甄裕寒暄过后,随即注意到了他身边的女郎,凝视半晌,顿时惊诧:“柯小豫?”女郎瞧也不瞧他,却向甄裕瞪了一眼。甄裕慌神道:“师姐,可……可不是我邀他来的。”


柯小豫冷哼一声,目光忽如锥子般钉向夏静缘:“你是什么人,他的师妹么?”夏静缘也在奇怪这女子与华玄是何关系,闻言一愣,摇了摇头。


柯小豫又问:“那是他的跟班?”夏静缘又晃了晃脑袋。柯小豫双目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难道,难道是他的情人?”夏静缘霎时飞霞扑面,使劲摇了摇头。柯小豫冷笑道:“那是什么?”夏静缘自己也说不出,憋了半天才吐出字来:“是……是朋友。”


柯小豫哼了一声:“好笑好笑,除了甄裕这个冒失鬼,姓华的竟然还会有朋友,而且还是个女的。”甄裕闻言眉毛跳了跳,却不敢还嘴。


华玄向柯小豫道:“一别三载,想不到还能与你联手查案,此案有你相助,定可事半功倍。”柯小豫毫不领情,破口大骂:“谁是来相助你的,这案子我自己便可破解,何须你来插手!”


华玄只是笑了笑,并不在意,顾自蹲下身子,正要仔仔细细地查看着眼前的废墟,忽听得夏静缘一声尖叫,当即转头望去,却见她捻住裙角,脸色惨淡,身前的废墟里似乎露出了一头老鼠的尸体。


柯小豫嘲讽地看了夏静缘一眼,取出手套戴上,蹲下身子将那死鼠来回翻弄,语气平静:“颈部有利器割划的痕迹,但死因乃是头部被滚烫之物重击,应该是屋子倒塌时被烧着的砖瓦打着了,没什么特别之处。”夏静缘虽已恶心欲呕,见柯小豫如此若无其事,生怕被她小瞧了,当下强逼自己神情坦然。


华玄看了一眼那死鼠,眉头一皱,回首细审废墟,很快便发现了导致屋塌的主因正是那根从中断裂的大梁。甄裕附到他耳边道:“阿玄,当夜雨势涟涟,而且也没有火药的痕迹。”华玄点点头,继续细审,忽然双眼一亮,伸手将一片碎瓦扫开,顿时发了出了一声惊咦。


听见这一声惊咦,正尴尬相向的夏静缘和柯小豫登时都被引了过来,却见华玄面前斜躺着一根一尺正方,五丈来长的横木。两人都看得出这是镌琢居屋顶上的脊檩,也就是屋顶上两坡相交的正脊,但是奇怪的是,迥异于大多数断裂破损的梁柱,这根脊檩几乎是完好无损,唯有在大概靠左端一丈多处,竟有一个焦煳煳的的破洞。


甄裕凑近了一些,仔细审视这破洞,目测出这洞大约六七寸径圆,是整个儿将脊檩上下穿透了的,洞口上沿齐平,上五寸深浅呈圆柱状,下五寸深浅却呈倒锥状,底部缘口还残留着一圈不规则的薄木片,但是左边要比右边略高了大约半寸,整个洞口尽被焦痕覆盖,好像是给什么剧热的气劲一下子贯穿了。


“那怪盘射出的奇光穿透了屋脊,然后击断大梁,才致屋毁,这洞口便是因此留下的!”柯小豫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华玄不置可否,却向甄裕要来一柄铁尺,仔细丈量了那洞口的尺寸和方位,再比对了那根断裂的大梁,随即连连摇头。


柯小豫怒目向他:“我说得不对么!”


华玄尚未答话,却听他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道:“柯姐姐,华大哥他是发觉,这破洞在屋顶左端一丈多处,大梁断裂处却在正中,而那火盘高悬在空,三点难成一线,你的说法似乎,似乎还值得推敲。”


柯小豫瞥头望去,却见说话的正是华玄身边的女孩,不由面皮微微抖动,兀自嘴硬:“那火盘本就是稀奇古怪之物,岂能以常理揣测,射出的怪光定是成一直线的么?”


“师姐说得极是,那怪光必是蜿蜒弯折,萦回屈曲之貌。”甄裕急忙笑着附和。


夏静缘白了甄裕一眼:“马屁精,墙头草。”甄裕嘻嘻一笑,有意无意地挡在了柯小豫和夏静缘之间。


夏静缘本来还想和柯小豫争论几句,现在被甄裕一搅合,顿时气消了不少,转头望着镌琢居的废墟,依稀可见当中床榻的残骸,不由奇怪道:“我好不明白,案发时已是深夜,柯门主便是死在睡眠之时,可为何当时与他同榻而卧的柯夫人安然无恙?”


“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莫大疑团!”远处一人鸿声传至,满腔愤意。


甄裕他们扭头瞧去,却见王修同大步流星而来。他踏至众人身前,正待一剖肺腑,乍一眼却瞥见了柯小豫,顿时惊喜交迸,脱口叫道:“小豫儿!”


柯小豫看着王修同,终于露出了少见的笑容:“修同哥,好久不见了,我查案心切,是自己从后面的隐门进来的,恕我僭恣之罪。”王修同摆手道:“这儿便是你的家,出入自己的家,有什么僭恣不僭恣的,门主出事后,我便想到你一定会来的。”柯小豫颌首道:“修同哥,你放心,我定然会查出害死叔叔的罪魁祸首。”


甄裕看着柯小豫与王修同如此亲络,不免一头雾水,直到听闻她最后一句话,终于恍然大悟,忍不住问:“师姐,原来你与柯子昆是血亲?”


柯小豫点点头:“这位神兵门门主,便是我的族叔。我父母早亡,是叔叔养我到十二岁,才将我送入濯门,他待我如同亲父。”她虽在叙述亲情,却始终面色平淡,莫说眼泪,便是丝毫悲哀的神情也瞧不出来。华玄与夏静缘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时柯小豫却向着甄裕一字一句道:“濯门规条第八戒,弟子不可插手亲眷所涉之案,以免意气用事,有失公允。但当我向师父请命的时候,他老人家却没有阻拦,你可知为何。”


闻得此言,甄裕登时肃然起敬:“因为你是柯小豫,江湖人称‘冰魄雪骨、铁心石肠’的濯门第一女神捕。”


华玄听得“冰魄雪骨、铁心石肠”这八个字,不由一阵嗒然。夏静缘偷偷看了他一眼,却见那双望着柯小豫的深邃眼睛里,盛满了敬意,却又带着稍许忧怜。


“自我十二岁入濯门学艺,便再未回过神兵门,几个月前闻知叔叔大婚,原想返家道贺,不想今日归来,却已与他天人相隔。”柯小豫雕像般沉默了一阵,忽然向着王修同说道,“你是怀疑那个女人害死了叔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