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数月不归，走的时候也不告诉东方不败我要去哪，我希望他早日习惯没有我的日子。可是，当我听到东方不败那一声情真意切、焦灼而又痛苦的呼唤时，我的心如针扎一样疼痛，有时候我几乎要流下泪来，但我终究没有回过头去，留给了他一个无情而冷漠的背影。

在离开大漠的日子里，我拜访了很多武林前辈，和武林前辈砌磋武艺是我行走江湖的惟一乐趣。我的理由单纯而简单，我只想看看我自创的剑法和那些早已名扬天下的武功绝学差距有多大。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些我拜访过的武林前辈竟然没有一个人是我的对手，他们都胜不了我。我在大漠练剑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要争夺天下第一，我只想能杀死大漠上的刀客，能为我的父亲报仇就够了，可是我却练成了天下无敌的剑法。

我记得最后一名败在我剑下的武林前辈是一代剑术宗师，他在江湖上已成名四十余年。当他听到我要与他比剑时，他狭长的双眼闪过一道冷冷的目光，短暂而意味深长地扫了我一眼，脸上却露出某种轻蔑的微笑，似乎在劝我放弃这个荒谬的念头。对于他的表情我一点也不惊讶，我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他们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子，无名小子挑战江湖高手，在他们眼里无异于以卵击石。而当他们败在我的剑下时，他们那极度夸张的表情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他们似乎受了莫大的耻辱，很多武林前辈因无法忍受这种耻辱当场刎颈自杀，败在我的剑下最后一名武林前辈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和他相约在他府邸后的花园里比剑。整个花园里只有剑刃相撞时的铿锵之声，刀光剑影使整个后花园空气变得凝重而干燥。我看见一代剑术宗师的脸上始终挂着轻蔑的微笑。我们跃上花园里的一棵大柏树，在柏树枝间来回穿梭，满天的树叶像蝴蝶一样漫天飞舞。我看得出来，他用的是江湖上流行的梅花剑，风格精确而有力，凶猛而快捷，在他梅花落瓣似的刺击下，我且退且挡。当进行到第十三招的时候，我从柏树上跃下来，而当他跃下来的时候，我的剑刺穿了一片落叶，抵住了他的咽喉。他死也不相信，我的剑怎么这么快，他惊愕地望着花园的天空。我没要他死，可他却握住了我的剑，向他的咽喉用力的一刺，血从喉管处涌泉般的喷溅出来，然后洒落在草地上。在他倒下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我仿佛是一只高高在上的飞鸟，比所有的鸟都飞得高，它们都以仰望的姿态看我，可是当它们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而我却只能继续往前飞，因为我没有脚。我一生只有一次落地的机会，那就是我死亡的时刻。

回大漠之前我去了一趟江南，我想去看一看江南是否真的像父亲所说的那样繁华。父亲说，母亲去的那个地方就叫江南。我首先见到的是江南的乡村。初春的田畴一片荒芜，乌柏树的枝条残存着一些枯卷的叶子，破落的村庄依山傍水，圆顶茅屋像棋子一样散布在池塘和树林边。远远的山坡上樵夫砍柴的声音在空谷中回荡，偶尔可以看见贩运盐货的商贩从官道旁的小路上推着独轮小车吱扭扭地走过。这使我想起了我的父亲，假若父亲和母亲一起来到江南，该又是一番怎样的境况呢？

江南给我最初的印象就是这些，与父亲给我的描述和我所想像的大相径庭，江南的乡村是贫穷而肮脏的，农人是饥馑而可怜的。我曾经看见一个衣不蔽体的乞丐，他还是一个孩子，一边咀嚼着一种白色的树虫，一边向路人叩首行乞。我给了他一些银子，他迟迟不敢收下，后来我将银两放在地上离开了，他这才捡起银两，撒开腿跑开了。我之所以给他银两，因为他是真正的乞丐。大漠里曾经也有乞丐，但他们却是杀手。后来我从一个农人的口中得知，这里正在闹蝗灾，朝廷发下来的救济粮被当地的官府扣押，所以民不聊生。

可是当我来到金陵时，我起初对江南贫穷而肮脏的印象一扫而光。金陵是王国历史上著名的富裕之地，即使在动荡的灾难年月，城中的秦桥楚馆仍然红灯高挂，弦乐笙箫此起彼伏。走在拥挤的石板路上，可闻见弥漫在空气里的胭脂香味，浓妆艳抹的风尘女子就靠在临街的楼栏上，用轻佻暖昧的目光或香艳的吟唱，向楼下每一个男子卖弄风情。

此时正值春暖花开时节，我下榻于金陵最出名的秦淮客栈。我在秦淮客栈饮酒的时候，月光落在了对面数丈之隔的烟雨楼上，那是金陵最高的楼，雕梁画栋，气派不凡。客栈的伙计告诉我，明天就是烟雨楼一年一度的绣球大会，客倌不可不看。客栈的伙计天花乱坠地向我吹嘘了一番。我被他眉飞色舞的情绪所感染，决定留下来观看明天烟雨楼的绣球大会。

烟雨楼一年一度的绣球大会在桃红绿柳的时节旗鼓嚣然地召开。我安然危坐在秦淮客栈里，一边饮酒，一边看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拥挤在烟雨楼对面那条并不怎么宽阔的街衢上，从这头到那头，凡是能望见烟雨楼的地方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烟雨楼周遭的街坊、酒肆，货铺的楼道也挤满了热情高涨的看客。无论尊贵与卑贱，摩肩接踵，你推我搡，企图抢占绝佳的位置，翘首以盼激动人心的一刻，近距离一睹绣球小姐的国色天香与倾城之貌。

我看见绣球小姐步履轻盈，款款而出，当她的整个身影出现在万人瞩目之下时，烟雨楼对面的整条街衢刹那间鸦雀无声。一只如大漠落日般的绣球被抛向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缓缓落下。我原本没有想过要去接那只大红的绣球，可是我却看见一名与我交过手的江南杀手跃上了空中，那一刻我没有多想，也飞速跃上了空中。我用剑鞘把他打下了人群，我接住绣球，跃到烟雨楼上，把绣球还给了绣球小姐。

我起初看见绣球小姐粉面桃花的脸上溢满了惊喜，而当我把绣球还给她时，一瞬间我又看见她的眼里噙满了的泪水。

“公子为何接了我的绣球又要还给我？”

“其实我并不想接你的绣球，只是我不想看到你落在坏人的手中”。

然后我就跃下了烟雨楼，跳出了人群，在万人瞩目之下消失在了金陵。这就是我见到的江南。我不知道我离开后，烟雨楼的绣球大会结果怎样，我猜想那个绣球小姐会再抛一次绣球。但我终于明白，不甘寂寞的母亲为什么会不远万里跋山涉水来到这个繁华之地，江南，对不甘寂寞的人来说确实是一个天堂。

再一次回到大漠，我的心情一片凄然。我练剑的时候从未想过要争夺天下第一，可是我却练成了天下第一的剑法。没有人是我的对手，也没有人敢与我交手，他们都对我敬而远之，眼里有一种深不可测的距离。我感觉我被天下人所遗弃了，所以我感到很孤独。当东方不败听完我内心颓然的独白时，他走到我的眼前，用忧伤的眼睛凝望着我，“哥哥，总有一天我不会让你感到孤独。”

我惊讶于东方不败说这句话时那决然的表情，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东方不败进行交流了，其实我明白他的内心比我更孤独。他的孤独没有人能够看见，他也只能隐藏在心底，无法说出口。可是我从来没有说出这样的话，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拯救他的孤独。

从此以后东方不败开始像曾经的我一样，没日没夜地练剑。我问他为什么要练剑，他说为了不让我孤独。那一刻，我无话可说，内心里翻滚着一种难以言语的痛，我很想告诉他，这对我对他都是一种无法企及的奢望。可他却告诉我，为了不让我孤独，他可以牺牲一切。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固执而冷峻。我不再劝阻，我悲伤的感觉到，东方不败已经越陷越深，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挽救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深渊里苦苦地挣扎。

那是一个午后，我在屋前的隐泉边擦试我的剑，一只黑色的大雕落在我的眼前，我很快就认出这就是我曾经放飞的那只黑色小雕。那只黑色小雕曾经被我剑气所伤，我把它带回来给它疗伤，几个月后小雕痊愈，我放它走的时候，它迟迟不肯离去，望着我的眼神里有深深的眷恋。没想到不到数年的时间，小雕竟然已经长到与我齐身高了。黑雕用一种焦急的目光注视着我，并不断扑扇着翅膀。我明白了黑雕的意思，它要我坐到它的背上，驮我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一定有与我相关的人或事。

其实我早就料到一定是东方不败出事了。他在练剑的时候神情恍惚，被自己的剑气反噬，险些走火入魔幸好遇到了聪明的黑雕。

我运功帮他疗伤，“如果你真的想练剑，我可以把我的剑法传给你”。

“不，哥哥，那样你依然会孤独。”

我终究没有等到东方不败剑法练成的那一天就离开了大漠，离开了他，这一次不是一两天，也不是一两年，而是永远。即使等到那一天他也未必能胜得过我。而我深刻意识到，我只有离开东方不败才是惟一拯救他的办法，或许这会给他带来短暂性的剧痛，但是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我记得那一个夜晚，如水一样的月光映照在东方不败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东方不败已经十九岁，已经长成了一个英俊挺拔的男子，绝望而忧伤的眼睛，高挑的鼻梁，如刀片般薄薄的嘴唇。东方不败要我与他比剑，即使他的剑法还未练成，可是他仍然要这么做。我能理解他的固执，我答应了他。结果是毫无疑问的，东方不败一脸颓然地败在我的剑下。不得已之下我向他说出了埋藏在我心里十九年的秘密，“我不是你亲哥哥哥哥，你也不是我亲弟弟。你只是爹从大漠里捡回来的一个弃婴”。

我不知道这句话对东方不败打击有多大，我看见他向我走过来，捧起我的脸，“哥哥，你看着我，仔细地看着我。你告诉我，你是在骗我。你是想离开我，离开大漠，才这样跟我说的，是吗？”

“不，这是永远也无法抹灭的事实。我不想一辈子都让你蒙在鼓里，所以在我离开之前，在你已经可以承受这个打击的时候，我把它告诉你，你胸膛上那幅奇特的图景或许是唯一可以解开你身世之谜的线索”。

我终于离开了大漠，离开的时候，一颗滚烫的泪水掉在无垠的大漠中。从我记事起我很少流过泪，只在父亲死的那一天流过一次，而今天的这滴泪水隐含了太多的感情，包含了太多的内容。

我永远地离开了大漠，离开了我守候了二十多年的大漠，离开了那群寂寞的飞鸟和那一汪孤独的隐泉。与我一同离开的还有那只黑雕，黑雕驮着我飞向了天际，我从来没有到达过如此高的天空，我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洁白柔软的云朵。很久以前我看着那只高飞的纸鸢，心想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像那样飞走，想不到今天能够实现。

这只黑色大雕确实是一只神雕，我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就有一种心有灵犀的感觉，它那清澈如水的眼波、黑如金墨的瞳仁所传达出来的情感直击我心灵深处最柔软的一隅。我强烈的感觉到，这只黑雕将是我一生当中永久的伴侣。这只黑雕总是载着我飞翔在离天最近的地方，没有任何一只鸟能超过它飞翔的高度。黑雕是天下飞得最高的鸟，而我是天下武功最厉害的人，所以我们都很孤独。

以后的日子我经常出现在群山之中，我驭雕飞行，游历江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找到胜过我的人。而那些在江湖上早已成名的武林前辈，一一败在了我的剑下，我只能去那些与世隔绝的地方，寻找世外高人，以了却我只求一败的夙愿。

见到曲风、曲沙是在三年之后。我听江湖传言曲风、曲沙原本是东方神教的光明左使和光明右使，离开东方神教后一直隐居在沅水桃源。至于曲风、曲沙为什么要离开东方神教我就不得而知了。一年前我就知道东方不败也离开了大漠，现在居住在黑木崖，东方神教就是他创立的。这是我感到很欣慰的一件事，东方不败能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这样他内心的孤独和痛苦也许会有所减轻。人活在这个世上没有目标是可悲的，即使有些目标无法实现，但只要目标还在，我们就不会绝望。

见曲风、曲沙一方面是想与他们切磋武艺，另一方面也是为天下无双的琴箫合奏《笑傲江湖曲》而来。我听说琴箫既是他们的乐器也是他们的武器。我选择了一个桃花盛开的日子去拜访他们，我知道他们隐居沅水河畔遍植桃树，每逢阳春三月，花香十里，桃瓣纷飞。在比试之前我请曲风、曲沙为我合奏了一曲《笑傲江湖曲》。他们慷然应许。于是桃林深处，落英缤纷，曲沙一面抚琴一面高歌，而曲风则飞扬穿梭在桃花之中，轻吹他的洞箫。春风袭来，桃花落满我的肩头，我忘记了江湖恩怨、人间烦恼。当琴声停止的时候，优美动人的箫声仍在桃树之间环绕，曲沙起身长叹，可惜人世间真正能够笑傲江湖的又有几人？原本恬淡安静的脸上掠过几许沧桑与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