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河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7
|本章字节:9480字
“鬼子的伤兵队伍将来可能会从咱村口的路经过,都是前方攒下来的。他们每个月都往后运,原来的路被伏击了几次,将来很可能走这边。情报还不准确,但我们要做好准备,抓住这次机会,打个大的埋伏。”
“就在村口打埋伏?”翠儿担心道。
“不能那么打,炮楼和沿途日军营地一定是重兵把守,他们要负责护送。具体怎么打要听指挥,这事儿那个汉奸一定知道的。”
“那俺能咋办?去套他的话?他就是知道,俺怎么能问这事儿呢?一问他不就怀疑了?”翠儿皱眉发愁,她畏惧去做这样的事。
“你们都热乎成那样了,不信你问不出来,实在问不出来,到时候我有办法。”郭铁头拿出一小包东西交给翠儿。
“这是啥?”翠儿打开看,见是一颗小小的药丸,黑黑的、油油的。
“这是颗毒药,吃下去就死,万不得已的时候用,或者给敌人用,或者给自己用。”郭铁头见翠儿脸色变了,笑了笑说,“你别怕,每个队员都有,这是规矩……一般也用不上,还没有游击队员用过,在你身上可能更用不着,这东西早晚也是用给敌人,比如田中,比如汉奸刘,他是叫汉奸刘吗?”
汉奸刘在郭铁头的嘴里只是个汉奸,但在翠儿心里却是个人。她略带厌恶地看了眼郭铁头,嘴里说:“是,他是叫汉奸刘,大伙都这么叫他。”
“多和他处处呗,俺也可以把他抓了吓唬一顿,但这样效果不好。”郭铁头抱着胳膊歪着头,那样子像早知道翠儿做了什么事一样。
“嗯,处处呗。”翠儿无所谓地撩了下头发,“他人挺好,心重,嘴上说喜欢日本人,心里未必,方法要是用得好,八成能问出点儿东西。”翠儿说着自己都不懂的话,“他在炮楼还是蛮自由的,出出进进都随意,田中对他肯定挺信任的……他知道有八路……嗯,他知道有八路……”翠儿说秃噜了嘴,已经不知道在说些啥。
“上次的事,你是告诉他的?”郭铁头打断了她。
“是,俺总不能直接敲门去找田中吧?”
“他咋说的?”
“他让俺把话烂在肚子里,跟谁都别说了,他自去处置了。”
“炮楼明显加强了防备,田野里还有伏兵,他定是告诉了田中。”
“嗯,他告诉了,后来他和俺说了。”
“咋说的?站着说还是躺着说的?”郭铁头一脸坏笑。
“这你别管了,俺问你,你是故意让那些国民党挨杀是么?你根本没想打炮楼?俺看两位首长也不知道你这鬼把戏。”翠儿抬起下巴,轻蔑地看着他。翠儿意识到对抗的重要,畏惧郭铁头毫无意义,他的肮脏事也在自己这里掖着。她已经是八路了,要用八路的脑筋做事了。
“他们是一帮吃独食儿的,不稀罕抗日统一战线,有钱有枪也不给俺们,区委建议统一收编,联合抗日,他们还曾经武力反抗,真不识抬举。”
“那你就借刀杀人?”翠儿阴阴地说出这话,自己都吓得哆嗦起来。
“翠儿,抗日战争是你死我活的战争,但也是有策略有方法的战争,国民党接受共产党的建议,形式上实现了全民族共同抗战,但他们从来都不是真心的。去年年底他们在安徽那边发动了事变,杀害了我新四军和八路军八千多人,抓了新四军军长,杀害了新四军政委。翠儿啊,对国民党要防着,有时候他们比鬼子还要坏……”
翠儿没听过新四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想必是和八路差不多的。郭铁头说的这个事变她更不知道,但她隐约明白,这些都是她无法在短期弄明白的事,为这些事揪心生气,实在是无聊之举。几年下来,郭铁头已经不是那个装疯卖傻的二流子,他已经是个阴险狡诈还颇有力量的八路游击队长,而她已经成了他手下的游击队员,各种猜疑只会令自己陷入不测,郭铁头能以如此手段除掉异己,又如何不能干掉自己呢?
翠儿想明白了这事,脸色便和缓起来,甚至笑了起来:“那是你的事,俺不管,你总是有理由的。就是哪天俺家老旦要是回来了,你可不许当国民党给收拾了。”
“嗨,你这说啥呢?俺和他一起被抓去的,怎能对他下手,再说了,等他回来,他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那可真说不准。”郭铁头又想抽烟,却装回去了,他看了看门外,站起身来。
“行了,时候不早了,俺先走了,记着,任何消息都送到这儿来,掌柜是咱的人。如果有特别急的消息,你就在屋顶上晒一大串玉米棒子,我们就看见了,就会来找你。”
说罢,郭铁头也不寒暄,蹬蹬几步便出了门,院子里脚步轻快,眨眼便没了动静。翠儿缓缓起身,眼前有些眩晕,闭了下眼再睁开,屋中状况竟陌生起来,一边放满了五颜六色的布,正被射进来的阳光照亮,它们的绚烂打动了她,像看见一种奇妙的未来,它们将如彩虹一样伸张开来,带着未知的危险,也带着铺开的神秘。
山西女人穿着新做好的衣服,惊讶于它的合身。她非逼着翠儿也穿上,两人站在一起,有根说像一对阿姨。翠儿分了些东西给山西女人,说那些钱都是从娘家的废墟里掏出来的。这理由可信,它令山西女人露出了羡慕的表情。
翠儿给汉奸刘买了香烟,觉得单调,她不知道还能给他买些什么,看见有人戴着带檐儿的帽子,才想起还能买这个。进村的时候没看到他,翠儿便抓住个维持会的小兵,给这孩子留了烟,让他传话给汉奸刘。
听说田中一龟和本间宏都去了城里,带走了汉奸刘,难怪一些维持会的在村子里转转悠悠,摸三摸四。但也仅此而已,无非是在乡亲家里蹭杯水喝,煮个棒子,趁机摸摸女人的手。这倒也好,不少人家还希望他们光顾,他们带不来侮辱,却能赶走寂寞。伪军里颇有几个长得俊些的,他们喜欢去郭家那一头,那边十七八的黄花闺女开始成片长成,如翠儿和山西女人一样的寡妇多在谢家这边,自是受够了鄙夷的白眼。
“听说郭三手家的女子被他们睡了,还是轮着睡的,他郭三手五十多的人了,连个屁都不放,还给人家煮棒子,这老头子你说傻不?大伙问他为啥不拦着,他说太君得罪不起。你说这人要傻成啥样?连鬼子和伪军都分不清。”山西女人说。
“不是分不清吧?是装得分不清吧?”翠儿对付着说,“要真是他们来找你了,你咋办?”
“找我?那能咋办?上吊呗。”山西女人说。
“你倒是个虎气的,这就上吊了?你还嫁给过汉奸呢。”
“石头?那不一样,那是被逼的。”
“有啥不一样,你以为他们就不是?”翠儿憋了气,话里带着呛味儿。
“那还是不一样,不一样的。”山西女人闭了嘴,究竟哪里不一样,谁说得出来呢?
傍晚时分,汉奸刘回来了,他在炮楼吃了晚饭,在暮色爬上屋顶时敲着翠儿的门。
“翠儿,翠儿。”他放声叫着,已无曾经的鬼祟。他一敲门这一条街都安静下来,只听见火炉冒烟的吱吱声。
翠儿忙开了门,也大声地迎着,说着想了无数次的客套话,吃了吗?渴了吗?院子里坐还是屋里坐?哎呦您又晒黑了。
当然是屋子里坐,还要掩上门呢。翠儿知道他有话说,就让两个小子到院子里去玩。
“鬼子要开始大搜捕了,也叫扫荡。”汉奸刘点着烟说,“别给我买东西了,容易招人怀疑。”
“你还有人怀疑啊?这村子里除了两个鬼子,不就你最大么?”翠儿说。
“那没用的,鬼子疑心越来越重,他们谁都不信的。”汉奸刘叹了口气。翠儿第一次听他叹气。
“咋的啦?扫荡有啥不好的?抓坏人呢。”翠儿装傻道。
“乱杀人就不好了,八路是有,各种土匪是有,动不动就杀光一个村子,这成什么了?战争也不是这样的,这和他们以前说的不一样。”汉奸刘抽出根烟,翠儿抢过火柴为他点,第一根没点着,她又划了一根,火苗慢慢张开,翠儿小心地捧到他的烟前。
“那……俺们村子会不会……”翠儿害怕道,这害怕是真的,她必须知道更多。
“目前板子村还不在计划里,但按照田中最近的状态,不好说,那个本间宏更不对劲,我看他脑子有些问题。”汉奸刘转着烟,弹下一小截灰,他的眼睛上满是汗渍,都结成了白白的碱。
“打炮楼的人都弄死了,他还担心啥?”
“那些不是八路,田中心里清楚。”汉奸刘慢慢抬起头,眼镜片后是一抹令人畏惧的光,“翠儿,你还知道啥?”
“俺?俺能知道啥?”翠儿慌乱起来,搓着胖乎乎的手。
“咱俩都这样了,你还要瞒着?”汉奸刘摘了眼镜,揉着他发红的眼,“上次我就知道了,翠儿,你真以为鬼子能信你的话?你连我都瞒不过。”
“俺,没有瞒啥呀,你多想了……”翠儿强自镇定,但仍感到脖子发烫。汉奸刘凑近了她,盯着她的眼睛,抓住她一只手,他只这样看着她,瞪着她,直到她再也忍不住地躲开。可他并不让她跑,猛地一把抱住了她,手像火烫的黄鼠狼,跐溜钻进她的衣下。翠儿登时觉得被他攥了个结实,***热辣辣地鼓起来,全身脱力般没了力气。
“俺真的是没有瞒你,都是听来的……你说的俺都信,俺说的你却不信……你救了俺,又要了俺,俺还能跟你扯谎?你想要就要,别挤对俺了,别当着孩子……”翠儿不知哪里来的定力,瘫软之际仍咬紧牙关,她知道身体在膨胀中湿润,在湿润中瘫软,可耳朵里一个坚硬的声音告诉她:汉奸刘是个汉奸,是个敌人,是个……任务。
“你再做任何事,田中都可能屠了村子,八路算计国民党,你以为鬼子看不出来?本间宏是个愣头青,田中可是个有脑子的。你要知道任何事,提前想好后果,有任何动作之前最好问问我。我是汉奸,可是个不想看鬼子杀人的汉奸,更不想看他们杀鬼子而让鬼子杀了全村人,到了那一天,我的罪也就大了。”汉奸刘抽回了手,又叹了口气,起身要走。
“等一下……”翠儿站起身来,看着汉奸刘那张亲切起来的脸。他充满了期待,甚至带着一点点……委屈。可翠儿还是说了一句令他失望的话。“帽子……”她指着桌上。
汉奸刘拿起帽子,看了她最后一眼,也没有说谢便去了。
翠儿咬着嘴唇看他推门离去,胸怀一下子空荡荡的,凉飕飕的,像被他掏走一块。屋里仍流动着他鼻息里喷出的烟,连同那声叹息一样绕着不去。地上的烟灰仍是一卷卷的,翠儿拿脚踩了踩,再挪开时,它们便和脚下的泥土一样了。
翠儿那天又睡不着,她揣摩不透汉奸刘话里的意思。窗户纸好像就那么薄薄一层了,但捅破它似乎就要房倒屋塌。翠儿又懊悔起自己的勇气,汉奸刘都表了态了,给他个瓷实话似乎有利无害。任务硬邦邦地压在头上,拿不到就白瞎了。
虽然一夜疲惫,翠儿却想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她和汉奸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事从治病开始,说是治病,其实滚到一块儿了,虽然滚到一块儿是治病的手段,但毕竟是滚到一块儿了。汉奸刘的爹如此治好了他妈,于是就有了汉奸刘,治这个病看来必然要治出点儿什么,而自己也是心甘情愿的。他治了她的胳膊,也治了她空落落的心。女人的心是屋角的米缸,必须塞得满满的才踏实。
想明白这一层,汉奸刘的意思便明朗了。他给自己治病,那是带着一份……情意的,就像他爹骑上他娘一样,没有这份情谊,这男人卖不出这份死力,而治好之后走到一起也像是顺理成章。可为何自己总对此视而不见,非要立起一层模糊的墙,躲在这墙后面和他说话呢?汉奸刘最后那一抓,看似威胁,实则是这情意的摊牌,是进是退你说个明白,是不是一家人由你定夺。那一下将自己的魂都抓跑了,也将老旦的影子抓没了,他甚至将藏在身体中的那份羞耻都抓碎了。他真是个不错的人,抛开任务不说,他真是个不错的男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