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作者:方南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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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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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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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810字

苏娅抬起泪水涟涟的眼睛,吃惊地问:“她不是去世多年了吗?”


妈妈停下步,凝视着身边兴高采烈的月季花,轻叹道:“你爸爸是个很自觉的人,他不希望我有一丝一毫的不快,几十年了他从未提过回去看何菊梅的事。他越不提,我越觉得是个心事。我们都老了,你们也大了,再不去啥时候去?苏伟应当看看他的妈妈,你陪他,去看看何菊梅同志。在我和你爸爸能走动的时候,我要动员他去一趟,我陪他。你何妈妈应当受到咱们全家的尊重……”


妈妈接下来的叙述,使苏娅对这位已故的女人产生了更为强烈的向往……


东北解放早,爸爸1947年高中一毕业就在解放区参加了工作。1948年入党,1953年同何菊梅妈妈结婚时,他已是青年团市委的优秀干部。1954年苏伟哥哥出生时他27岁。苏娅能想象得出,那一阵子,该是爸爸和何菊梅妈妈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们的感情从情同兄妹向男女爱情和热恋情人转化,直至成为恩爱夫妻,婚后一年就收获了他们爱情的结晶苏伟哥哥。可惜甜蜜日子只持续了两年就突遭变故。1955年仲秋,市委书记和一位陆军上校突然找爸爸谈话,询问了爸爸祖孙三代的情况之后,他们盯住爸爸看了一会儿。爸爸年轻的时候非常英俊,个子高,骨架大,精明强干之中透着一股诱人的秀气。


苏娅确信那位上校相中了爸爸。市委书记又翻翻手里的档案,突然问爸爸:


“如果党需要你去从事某项工作,而你又必须抛弃个人的一切时,你能够抛弃吗?”


爸爸脱口而答:“那是自然,我能够。”


“回答这么快?你再想一想。”


爸爸灿然一笑:“在我入党宣誓之前就想好了。”


市委书记摇摇头:“我不是泛指,是特指。”


爸爸严肃起来:“什么情况下我都是这句话。”


市委书记加重语气说:“你可能想不到。这也许要……牺牲你的家庭,离开你的,你的……家人呢!”


爸爸说:“还可以搭上我的性命。”


市委书记和上校对视了一下,终于下决心改变了爸爸的命运:


“苏正强同志,组织正式通知你,调你去从事一项新工作。前提条件是,你必须同何菊梅离婚。你能服从吗?”


爸爸拧起了眉毛。他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之后,嘴里挤出两个字:


“服从。”


“很好,组织没看错你。离婚的工作你来做,不做任何解释。手续组织办。明天给你一天,后天集中。”


爸爸在结束谈话的最后一刻补充说:


“我们有个刚满周岁的孩子。”


“男孩,苏伟。孩子是党的未来,要带走,组织会安排。”


爸爸到了新单位才知道,那一年,国家抽调了一批年轻优秀的党员领导干部,充实到当时极机密的研究机构加强党的工作。对被选中的爸爸来说,这是极高的政治荣誉。至于爸爸是如何“不做任何解释”就跟何菊梅妈妈办了离婚手续,带走了苏伟哥哥,爸爸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妈妈也不得而知。妈妈只说何菊梅妈妈后来被下放返乡,再后来削发为尼。1967年冬天病故,时年38岁……


苏娅自觉手脚冰凉,一颗心难以自抑地突突剧跳。她掩饰着惊恐继续听妈妈讲。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爸爸到了西北是打定主意终身不再娶了。以后他又奉调西南,那时妈妈已转业去了那儿。有一天,她的党委书记通知她,去给研究院的苏书记看病。心病严重的苏书记几乎没给妈妈留下什么印象,当然也没留下什么坏印象。返回之后,妈妈的党委书记请她留一下,像聊天似的讲了苏书记的头一次婚姻,并特意说明苏书记带有一个四岁的男孩儿。最后问妈妈:“你看苏书记怎么样?才年长你三岁嘛,咱们支援一下科研工作?孩子不麻烦,有保姆带,你还可以生你的……”


妈妈说到这儿不说了。不说苏娅也能猜到,究竟是什么原因,使经过组织撮合结了婚,又经组织决定离了婚之后,发誓终身不再嫁的妈妈,又经“组织撮合”走到了爸爸身边。苏娅只是不清楚,妈妈此时给她讲这段往事,究竟为什么……


贺小羽清晨醒来,发现肖大戎侧身睡在自己身边,长裤没脱,睡得很不舒服的样子,而她凌晨3点起来的时候见他还没回来。想想昨晚俩人历史性的对话,她决定不惊醒他,便轻手轻脚套上运动衫,穿上轻便跑鞋出了卧室。公公婆婆的房门关着,他俩昨晚也没睡踏实。她轻轻开门下楼,跑步去爸爸妈妈家,在那里洗漱用早餐,然后带兵兵去治疗。


昨晚同肖大戎谈话的进行方式、气氛和结果都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虽然她达到了目的,而这个目的又是她结婚没两年就开始编织的梦想,但她并没有获得她预期的幸福感、胜利感和成就感。如她在嘎马湖堵渗水,曾设计了无数个治理和抢险方案,经历了无数次失败,甚至出现了仅次于“战洪图”那样壮烈的场面,但是成功的那次却异常平静,那在尼玛雪山腹中隐居了亿万年的水们,便告别了家园,嘤嘤地顺着槽子流去了,只有留恋而没有不满和怨言。那时刻,她甚至感到当水也怪不容易的。


公公婆婆可能不知道她和大戎这天晚上要摊牌,也许知道了还要尽最大努力挽回局势,这天的晚饭搞得很丰盛。易琴下厨房辅导钟点工配菜,肖万夫亲手做了一只腊兔。家宴上易琴几次征求她的意见:“新家那边你们的房间是我瞎设计的,你俩快去看看,不满意尽早返工。”肖万夫则破例朝儿媳举杯:“祝你爸爸早日康复。”肖大戎一杯接一杯喝酒。易琴劝不住,要小羽帮着劝。小羽担心他喝多了晚上没法谈事,再要“活动”她更不好办,就同往常一样呵斥他不要再喝了。


肖大戎喝酒虽多,但清醒。他说前些日子灭火牺牲了一个排长,儿子刚满“百岁”,一百天。那排长的媳妇哭得那个惨啊,整整哭了一昼夜,第二天头发就白了。他从来没见人这么哭过。他给肖万夫和易琴敬酒,说:“我对不起爸爸妈妈,结婚这么多年了,也没生个一儿半女。今后我一定给你们生个孙子,让爸爸教他带兵打仗,教他吹军号,让爸爸妈妈三世同堂,过好日子。”小羽夺大戎的杯子,那杯子像焊在了那只满是沧桑的手上。他说:“我清醒着呢,酒是醉头醉腿不醉心,借酒闹事的人都是装疯子!”


小羽回到那间常使她和肖大戎短兵相接的卧房。为了避免引发肖大戎酒后的睡意,她没换睡衣,端坐在屋里惟一的单人沙发上。刚坐下,又把枕畔的绒绒熊抱过来,揽在怀里当卫士。她听见丈夫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听着像几个人在走。还听见婆婆的叮咛:“……好好说,千万别使性子!”


肖大戎关门的动作比小羽预想得要轻。他面向她在床头坐定,暗红的眼睛盯着她。他的目光坚毅而坦然,光束阴冷,往日看她时的那种怯意和游移荡然无存。这目光告诉她他的决心已定。小羽心里一阵忐忑,摸不准他是决心离还是决心不离。当她正要义无反顾地投入同丈夫的最后一搏的时候,肖大戎连开场白都不要就很平和地宣布了他的决定:


“我同意离婚。”


他把目光继续锁定她,嘴角挂着带笑的嘲讽:


“东航已经全面客观地转达了你的观点,我不理解但是同意。这个季节火情多,我不能久留。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我也知道你一直讨厌我。你比我强。文化水平高,业务尖子,攻关能手,人聪明,遇事有主见,走到哪里都有人吹捧,家庭条件也比我优越。这些年我一直在用你的眼光建设我自己,但我屡屡失败,至今仍无所适从。顺风火,逆风火,明火暗火树头火,我都对付得了,你这把火我没有办法,烧得我焦头烂额。但是我一直尊重你,像尊重一个明知不喜欢我的领导,因为我尊重的是那个位置,是丈夫尊重自己的老婆。我幻想你有回心转意的那一天,但是我错了,我过低地估计了你,过高地估计了我。火情判断失误。”


他仍用原来的姿势坐着,只有嘴在动。


“我没想到你对我的厌恶达到这样的程度,出手这么狠毒,你把我的、我们老肖家的孩子,确切讲是孩子的胚胎,用刀子、镊子残忍地灭掉了。我到医院问过什么叫‘人流’。孩子是我们共同的,是谁给了你任意残害生命的权利?谁给了你剥夺我延续生命的权利?你为了追求你向往的幸福,不惜让我和我的父母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你已经不仅仅是不可爱了。这件事情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但我决定不告诉爸爸妈妈,你也不要去说,他们的心会疼出病。


“我这个人感情上的东西本来就不多,还有一多半搁在森林了。我有我的责任感。作为一个军人,只要组织上不让我解甲,我只能一辈子面对森林大火。火场是我的战场,也是我最终的火葬场。作为一个儿子,我也有我的尽孝之责。我父亲一辈子九死一生,他的故事编几部电影都够了,总得有后代替他惦记着。你走了之后我当然还要再找一个,为我爹妈传宗接代的任务还要完成!婚姻上的事儿我容易满足,只要善待父母、善待孩子的女人,谁都可以请来做老婆。


“我对你只有一个小小的希望。等你结了婚,我也结了婚,选个日子咱两家聚一聚,我想看看你理想中的男人是个啥样,也为我下辈子努力成长树根标杆。”


开门离去的时候他把一个信封扔在她怀里:“我爸爸妈妈的态度你不用操心,他们的工作我做。这是政治处开的离婚介绍信。原来是想有备无患的,这还真用上了。”


冷云把贺兵带进了治疗室,贺小羽就拉着苏娅出了门,来到诊所外面的袖珍小花园,躲进一丛轰轰烈烈的美人蕉后面。苏娅坐下就说,祝贺你离婚成功。


小羽忙说小声点,你怎么知道离成了?苏娅说是你的气色告诉我的。你拿个镜子照一照,嘴唇都肿了。小羽吓得摸摸脸,说你是在诈我呢!


苏娅说:“你这种离婚,就像人家并没有违约,你硬要单方面撕毁合同,对方如果严辞拒绝,甚至跟你对簿公堂,你抓住人家的态度,揪住哪一句话,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反咬一口,直到双方恶语相加,那你心里可能平衡一点,还会有点快感。但是如果人家认为跟你志不同,道不合,耻与为谋,主动退避,那么对方的忍让必然使你蒙羞蒙辱,甚至受到良心的谴责。你贺小羽打了胜仗绝不是现在这副脸色。你的快刀,斩断的不是一截乱麻,而是一段情感,一段生活,甚至可以说是一段生命,所以你现在是一脸的劫后余生。”


小羽脸上挤出不好看的笑容。苏娅说的意思她想过,但没有她说的这样一针见血。她信奉开弓没有回头箭,打脱门牙和血咽,明知事儿办错了,也要错成最好的,何况她并不认为自己错。她说:“你真不愧是搞心理学的,功力还行。实话给你说,我老贺昨晚栽了,想想也值。”


昨晚上,肖大戎慷慨陈辞之后,贺小羽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的心像被肖大戎用钳子钳着,在山洪暴注的三峡里呛水而上,忽而沉入水底忽而抛上浪尖,最后又被甩上沙滩,像一条奄奄待毙的丑鱼。结婚这么多年,直到这天晚上她才第一次发现,坐在眼前的男人是个男人。他既有男人的体魄,也有男人的骨气。他并不寡言,并不木讷,并不肉头,是条铮铮男子汉。他的目光像两只手,剥光了她的衣服,又像两具冰冷的透视镜头,洞察了她藏有不洁之念的五脏六腑。她的先进的离婚论据,在这个大气磅礴的男人面前竟变得如此苍白。她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后悔,过去怎么就没有给他提供一个展示他个性的机会?直到这时她才信服了这样一种理论:夫妻的和谐其实是一种强弱搭配,阴盛必阳衰,主事的只能有一个。男人对妻子的唯唯诺诺,只是出于他们的宽容和怕麻烦,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更可怕的是,她几乎要脱口说出,你的孩子还在我肚子里!为了阻住这句冲腔欲出的话,她把下嘴唇都咬破了。而最最使她无地自容的是,她下午就设想了多种方案,以防最后的性暴力。但是他说完就走人了,直到凌晨还没回来……


贺小羽耻于展示自己的失落,她迅速把情绪调整到常态,以过来人的口气转守为攻:“不管怎么说,这道坎我是过了。苏主任的情感有什么波动?”


“我决定转业。”


“转业?”


“对。我不像你,可以在部队一直干到中科院院士。一个搞行政的女干部,眼看40岁了,不走怎么办?今年必须走。”


。。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