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作者:方南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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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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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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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518字

办事难首先是找人难,人越重要就越难找。


根据贺东航的意见,要尽快找省里有关厅局长汇报情况,把方案所需的经费和征地计划落实下来。但最近国务院有个什么工作组来了,找人挺难,贺东航找马局长几趟扑空之后,就带着甘冲英、索明清、华岩到家里堵人,连堵了两晚不见人归。今晚贺东航下决心要堵出个分晓。


马局长还没回来,马局长的夫人陪他们。夫人姓胡,40岁左右年纪,一件柔软如丝绸的嫩黄色v字领羊绒衫,领口露出一截腻白丰腴的脖颈,一条铂金嵌钻的项链更衬得她雪肤花容。一头青丝波浪翻卷,其间挑染了几缕紫红色,很动感很年轻也很时尚的样子。甘冲英想那马局长还真他娘有福分。


索明清每年总要来几趟,认得马夫人。他介绍了贺东航、甘冲英和华岩,就单手扶墙要脱鞋。马夫人说用不着的,家里乱得很。索明清脱了皮鞋,华岩也跟着脱了,二人穿着袜子,无声地进了客厅。贺东航、甘冲英没脱鞋,鞋底踩在地板上,发出吱的声响。


对马夫人的称呼事先未统一。索明清称她“胡老师”,甘冲英称她“胡大姐”,华岩称她“胡阿姨”,贺东航则称她“马夫人”。贺东航心里说华岩,人家看上去比你还年轻呢,你倒自觉降一辈儿。索明清却觉得“胡大姐”怎么耳熟呢,就想起《刘海砍樵》: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呦罗……觉得这样叫很不严肃,又不便提醒甘冲英。


华岩不失时机地充填谈话的空间。从胡阿姨家里装修的格调,到窗帘的颜色,再到胡阿姨的形象同实际年龄差异太大,容易引起人们的错觉等等,谈得自然又恳切。“胡阿姨”听得抿嘴儿笑,直说华主任真会说话。


看得出来,华岩已经在预演司办主任的角色。贺东航给他明确了,由他暂时主持司办的工作。他自己的理解就是“代主任”。索明清则给他透风,先代着,等那个女人来了,再去掉“代”字。不要急,好饭不怕晚,酒香不怕巷子深。


索明清看着侃侃而谈的华岩,感叹官位对一个男人的巨大作用。当索明清把华岩将要接任主任的消息透露给他的时候,他看到了华岩眼中的异彩。他因华岩的感动而感动。此时一口一个“胡阿姨”的华岩,怎么看怎么像司办主任。他不禁想起自己当年竞争后勤部副部长的位置时,挂在嘴上的话:什么干不了!让我干我就干得了,不让我干怎么知道我干不了?后来让他干了,实践也证明他干得不差,但是他的黄金时光被错过了。提副师那年他48岁,转眼间52了。“年过半百”,吓人!以他的四年副师资历,他有资格朝正师迈进,但年龄又不赶趟,52岁,这是总部明确规定不能再晋正师的年龄,他只能在这个位置上等待退休……


都说官是“公仆”,权力都是人民的。可你要争当“公仆”又被说成是“私欲”,是向人民要权。索明清觉得自己很善于做调解工作。既批评了华岩争当“公仆”的“私欲”,又暗示了贺东航是在“任人唯亲”,被迫重新考虑主任的人选。索明清很欣慰,但不说。他很谨慎,心头上都撑把伞。


小保姆上了果盘。客人面前都有几颗荔枝,一小串马***葡萄,几片切成月牙状的蜜橙,配上精致的果叉,马夫人便招呼大家吃水果。小保姆又送上纸巾,为客人续水,取来湿毛巾把马夫人胸前溅上的一滴果渍擦掉。贺东航打量了她一眼,觉得她在这个家里有一定的自主自如感,她对客人的服务不像是流于程式,倒能看出几分发自内心的热情。


索明清感叹马局长工作的繁忙,对武警的一贯支持,待人的热情和办事的实在。马夫人说,十几年了,天天半夜三更回来,家里有他没他一个样,习惯了。他这个人死心眼,吃苦受累不说还净得罪人,那么多厅局长谁都比他潇洒。


索明清说,家里受累,社会受益。


小保姆续水时说:“俺胡姨过生日俺叔也不回来,俺姐要去发寻人启事哩!”


马夫人笑着说:“他连他自个儿的生日还记不住呢,哪还顾旁人!”


又坐了一会儿,贺东航眼见11点了,就说:“老索,马夫人该休息了。”


马夫人说:“休息还早呢,一家人都跟着他成夜猫子了。”


小保姆又端上一盘切得很规整、果肉上净是黑麻点的东西。马夫人就劝大家尝尝,听说是什么高科技。见索明清品尝了一块“高科技”,马夫人就喊了他一声“索部长”,像是不经意地问:“听说部队上战士考学很难?”索明清说:“没什么难呀,自己的战士考自己的学校,总队自己就有指挥学院。”


马夫人说:“有一个亲戚打听考学,听说孩子是特警支队的,表现很好,我说我不懂部队的政策……”


索明清忙说:“这事好办,贺参谋长、老甘都在这儿,老甘就是特警支队的支队长,交给他们好了。”


再告辞时马夫人就没有挽留。出了门,甘冲英就说你老索充什么好人,都这时候了,上哪儿去搞名额?


索明清说,这点小事在支队算什么,把你的私人关系拿下一个,换上这个小家伙,这可是公家的关系,是公关。


“好吧,你老索和华岩继续留下陪参谋长公关,我查勤去了!”


甘冲英自知搞“攻关”不行,他就喜欢军事工作,简单、明快、雷厉风行,多带劲。跟张三李四甜言蜜语地拉锯扯锯,烦!他觉得自己这样才是个真正的军人。


甘冲英走了之后,索明清劝贺东航也回去。贺东航咬咬牙说,就算今天是蹲坑吧,我也把他等回来!说罢钻进汽车,闭眼静等。心里想,论年龄跟马局长差不多,论职务也算相当。马局长是正厅他是正师,如果他不转业职务算是对等,当然转业就不行了,正师干满了四年,才能安排个副厅级的实职位子。这些就不说它了,求人嘛!这求也是总队求政府,不是我求他这个人。如果是为私事求他,那八抬大轿也抬不来我贺东航。为了总队早点拿上钱,征上地,夜等马局也算不了什么丢人掉架。等吧,谁不是被自己的职业和差事左右着,演绎着自己的生活?他掰了半块方便面,狠狠地嚼着,又打开车装vcd,看一盘看过多遍的《米老鼠和唐老鸭》,这是他托黄平在北京买的……


马局长回来差不多凌晨两点了。司机把他扶下车,他有点站不稳的样子,一把抓住贺东航,要往楼上拖,说家里有朋友送的酒头,72度,口感非常好。听索明清说贺参谋长是专门等他,就一再道歉,说老贺太实诚,到宾馆去嘛,北京来了几位客人,正好一块聚聚。贺东航说明了来意,马局长连说没问题,武警的事儿就是咱自家的事儿,特事特办,随到随办。双方立即约定了明天的日程,满怀疲惫的贺东航心里一热。马局长又说:“你,老索,太滑!”说着脚下一个踉跄,真滑了一下。索明清连忙扶住他。


“你,按兵不动……下半场,动大杯……”


蒲冬阳接过甘冲英递来的写有麦宝名字的条子,很为难。


这几年,士兵考学是部队的热门领域敏感事。允许谁考学,就意味着给谁了一次提干的机会。麦宝预考不及格,已是公诸于众的事实,若参加统考,没有名额不说还要触犯众怒,引发士兵的思想波动。这不是小事,也不是支队能办的事。


贺东航来电话,说这事不办不行。要他们马上向总队政治部报告,请求增拨考试名额。要求支队开常委会议一下,把党委的意见向各中队军人委员会通报。蒲冬阳担心只搞这么一个是否太显眼?贺东航说那就再找一个陪着,也说是省里的关系,就提了蒙荷,就是那天自称家里不是干部的女战士。为了慎重起见,贺东航又要蒲冬阳逐个征求支队常委的意见,免得会上有些内情不好说。


甘冲英推开窗户,室内亮堂起来。凭窗望去是训练场。正午的太阳把地面照得耀眼,东一撮西一撮的人影在浮动的暑气下蠕动。甘冲英双手叉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在甘冲英眼里,满场子训练着的士兵就像是一锅爆豆,一会这边爆出了响,一会那边炸出了声。离窗户最近的是个有规则散布着的方形爆豆群,爆豆们正在夏若女的口令下一个一个依次后倒,倒下后原样静躺不动,只把一条令人生威的腿导弹般指出天空。他喜欢火爆的训练场面。


这时一个参谋来报,说是省里有位同志要和支队研究一下处置群体上访的事儿。甘冲英过去接洽了。


那是个瘦脸偏配了副巨型黑边眼镜的干部,一口一个“甘队长”。下楼的时候,甘冲英说:“武警部队,连长叫中队长,可以叫队长。营长叫大队长,团一级叫支队,支队长就是团长,我挂了个‘拖斗’……再往上叫总队长。”


“那你是个副厅级?”


“就那么回事吧。”


“总队长上边呢?”


“那就叫司令了,在北京。”


巨型眼镜说,支队长、总队长还是叫司令好,有气势。甘冲英心里说,以后再议吧。


送走了客人,蒲冬阳告诉甘冲英,增加考学名额的事各大队都同意。有的战士还说,对真能给支队办事的“关系”,再照顾几个也没意见,能理解。总队干部处说,贺参谋长已经跟政治部协调好了,要咱们今天下午就报,他们连夜派人进京,找总部协调。


甘冲英说这么复杂?蒲冬阳说,试卷总部发,加人就得加卷子,不找总部找谁?饭前常委议一下。


“吃着饭说嘛,都一个桌。”


“不严肃,党委会记录咋写,午餐会?”


甘冲英刚躺下小憩,小保姆来电话,要甘副参谋长回家看看边副参谋长。甘冲英问我爸怎么了?小保姆说感冒了。岳父在那边接过话筒说,没有什么事,你忙你的。


当年的边团长已从省军区副参谋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女儿辞世之后,他的情感更加依赖女婿了。


不知道当年边团长和边爱军谁先相中了甘冲英……


献血。干部带头,连首长之后,按序列是:一排长甘越英,二排长甘冲英,三排长贺东航。甘越英抽了200cc。贺东航挤到甘冲英前头,要先抽,他急着到机关办点事儿。甘冲英知道他要进校学习,哼了一声说,你沉住气,别喜得夹不住个热屁。贺东航脸青了。甘冲英横到他前面:你的血比老百姓的金贵?来300cc。


戴口罩的女护士就是边爱军。她抽了200cc,要拔针。甘冲英攥住她的手腕,我说了300cc,抽。


贺东航压住胳膊上的针眼,追上甘冲英。


“我本来想多要一个名额,没想挤你。”


“你不挤别人怎么过?”甘冲英扬长而去。


头一天干部股透露,甘冲英要进军校学习。今天正式通知,进校的却是贺东航。全团只一个名额。全团一片哗然,可一想贺东航的背景,又都说正常正常……


当天晚上,甘冲英查了头班岗,迎头撞见全身披挂、寒气逼人的贺东航。甘冲英汗毛一紧,问他想干什么?贺东航说:“你想进校,我也想进校,这并没有错。至于上面为什么这么定,那是上面的事情。你抄上家伙跟我到操场,五大技术咱都比一比。你赢了,你进校,我二话不说;你输了,我进校,你少胡说八道!”他拿出张纸,手电棒子照着上面的字儿:


我五大技术不如甘冲英,自愿放弃进校。


贺东航即日


贺东航仨字上还摁着个大衣扣子大小的血手印,估计是咬破大拇指摁上的。


五大技术是:射击,投弹,刺杀,擒敌,障碍跑。甘冲英冷笑了一声,心说你贺东航跟我比五大技术不是自取灭亡吗?你哪样能占了绝对优势?于是,掏出笔,在贺东航三个字后写下了横眉立目的另三个字:甘冲英。


两个人摆开了阵势,四目交接处能点着根火柴。


“住手!立刻给我住手!”是闻讯赶来的指导员。指导员冲到俩人中间,叉腰站定,说:“无法无天了你们啊?你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战士,不是欧洲中世纪的武士,谁上学那是由组织上定的,你们可以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服从!听明白了吗?”


贺东航、甘冲英没动。


指导员又大叫:“听明白了吗?”


两个人只好怏怏收了架势,回答:“听明白了。”


指导员放缓了语气,说:“听明白了就给我滚回去睡觉!”


也就在那几天,团政治处主任宁丛龙对甘冲英说:“你们弟兄俩表现都不错。”


这是对甘冲英、甘越英的肯定,甘越英的父亲是甘冲英的大爷,也是村支书。甘越英要参军。大爷说哥俩一遭去,有个照应。


宁主任问:“家里给你俩说了亲?”


是的。是他们当班长的时候说下的。说给甘越英的叫兰双芝,说给甘冲英的叫兰红霞,都是外村女农民。他俩跟她俩见了面,送了彩礼。农村籍的战士,要紧的是退伍前敲定终身。甘越英定亲顺利,甘冲英费了点事,因为他家穷。等到哥俩双双提了干,甘越英就有些后悔。但他的父亲讲诚信,重申婚事是铁板钉钉……


甘冲英简洁地说:“见过面。”


宁主任说:“边团长对你俩的印象都不错。”


甘冲英眼前就浮现出边爱军。全团的光棍干部都知道,边爱军已从军区护校毕业,分到团卫生队。他的心里就有一只小兔子在跳,他深怕主任听到“咚咚”的跳跃声。


宁主任不经意地问:“甘越英最近回了趟家?”


是的。甘越英归队后对甘冲英说,他决意抵制包办婚姻,并到兰双芝家申明了态度。但不知怎的,平日口齿还算伶俐的甘冲英,却说了一句“他到……兰双芝家了……”


宁主任很吃惊:“他住过兰双芝家?”


甘冲英低头回答:“住过一晚上……兰双芝盯他很紧。”


事实上,甘越英曾对他说,他去兰双芝家退亲不成,当晚下大雨,他在破庙里待了一夜。


宁主任似乎担心甘冲英说出什么只能意会的事情,连忙摆摆手,在黄皮面的本上匆匆记了几个字。甘冲英的脸很红,心里的兔子像是要脱口跳出……多年以后忆起这个情景,甘冲英总是宽慰自己没说错什么。到过兰双芝的家是甘越英自己说的,在村里住了一夜也是他自己说的。至于宁丛龙是怎么听的,怎么理解的,那是领导的事情。对一个排长能苛求什么?


后来,就有政治处干部到兰红霞家,还送去了钱粮。再后来,甘冲英就成了边爱军的丈夫。转过年,甘冲英进校了,也是贺东航上的那所陆军指挥学院。他是提了副连职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