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方南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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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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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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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976字

南山的梨花还没开满呢,马裤呢就有些穿不住了。


丰田越野拐上回省城的高速公路,天就下起了小雨,这还是今年的头场春雨,热气倒赶在雨前面了。这个北方省份的春季像被什么人删改了程序,隔着日子朝前热。武警k省总队参谋长贺东航大校摁下车窗玻璃,把手伸出去,让清冽细密的雨珠痒痒地打在巴掌上。


这条高速公路建成很早,质量也好,当时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贺东航常从这里往返,有时就联想到飞机的跑道。


雨刷轻捷地摆动,逗引着扑过来的雨珠们。各车道上的车辆都开着夜灯,匆匆忙忙,各跑各的路。他们忙活什么呢?


“不要超过120迈,天亮跑到就行。”


一上高速,贺东航常挂在嘴上的话就是:“只要不发生大规模外敌入侵,你就照这个速度开。”当然,即使发生外敌入侵,武警也打不了头阵。武警部队主要不是用来对付外部敌人的。


贺东航今天晚饭前才赶到岳海支队,饭后上车就走了。支队长、政委知道他是去查勤,二话没说就跟上了他的车,脸上一副不怕查的自信。


查了三个监狱看押中队、三个看守所、一所弹药库,情况不错。人员在位良好,岗哨正规,枪弹安全。贺东航始终绷着脸,没说一个好字。这帮家伙本来就自我感觉良好,再听几句好话就不会使指北针了。何况他是参谋长,说话掷地有声的角色。他有他的打算。


这种查勤办法叫巡查,是贺东航发明的,核心是出其不意,旨在督导部队时刻绷紧战备的弦。武警部队高度分散,一百几十个县,县县有兵不说,还要荷枪实弹执勤,天天在作战。说武警是“养兵千日,用兵千日”很恰如其分,不盯紧了可不行。这办法开始还真管了点用,搞得下面鸡飞狗跳墙。长了,就有了应对招法,就像老祖宗对付鬼子进村一样,你半夜三更杀到一个县中队,查完了,人前脚走,中队就立即报告支队,支队迅疾发出通播信号,各中队立马进入战备状态。你到了下一个中队,看上去那个中队长睡眼惺忪,哈欠连天,嘴里嘀咕着“也不打个招呼”,其实他已等了你两小时,查什么都现成。通信手段比打地道战那阵先进多了。


贺东航随之应变。他自有他的信息渠道。他打算凌晨再杀个“回马枪”,还查刚查过的几个单位。就是要让他们保持惊弓之鸟的心态。鸟不惊弓就是昏鸟,那就危险了。


回到支队招待所已是半夜11点。贺东航轰走了一再诚恳表示要汇报工作的支队长、政委:都他妈几点啦,滚回去休息。挨了一顿骂,俩人就分头检查了首长住室的门窗插销、电灯开关、抽水马桶,很遗憾地给他道了晚安。贺东航知道,俩小子一出门准保就捂嘴笑。笑吧,看你们能笑到下半夜!


贺东航想给卓芳打个电话。近来夫妻关系持续降温,应当缓和一下。这时电话铃骤响,卓芳主动找来了。


通话言简意赅。


“贺东航,儿子的病历放哪了?”


“抽屉里。”


“哪一个?”


“写字台,右边正数第二个。”


“好。”


“儿子怎么啦?”


“发烧,回奶奶家了。”


“我明天回不去,你让奶奶家小王跑跑医院……你的画展怎么样?”


“好了,挂啦。”


“咔嗒”。


接下来便是忙音,嘟,嘟,嘟……也挺能反映卓芳对他的态度:烦。贺东航长叹一声,和衣倒在床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只有卓芳同志这样同贺参谋长通电话。


贺东航娶卓芳那年28岁,也到了结婚的年龄。其实,那是他第一次正经八百的恋爱……


贺东航那时还是个武警的中队长。那年秋天,他带领部队在黄河北岸野营拉练千里奔袭。在一个秋雨蒙蒙的午后,他们经过一片苇子地,一个女孩鲜明地出现在苇滩边沿的沙埂子上。秋天的平原已有了衰败的迹象,这衰败更衬托出女孩饱满的青春。红白细格纯棉长袖衬衫,水磨蓝牛仔裤,红白的旅游鞋。乌亮的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看不出确切的长度,但却让人坚信她一定拥有一头浓密健康的长发。女孩左手持调色板,右手握画笔,半眯了眼睛,正在画架上不时涂抹着。半眯的眼睛使她睫毛看起来格外长,像两把羽毛扇子忽闪在洁净如瓷的脸上。因为专注,她粉红肉感的嘴唇微微噘起,这都增加了她的吸引力。女孩深深吸引了贺队长及其部属的目光。贺东航从此认定处于认真工作状态中的女人是最美丽的。于是他当机立断:部队原地休息十五分钟。


热汗淋漓的士兵们挤在女孩身后,静悄悄看她作画。贺东航没有凑过去,只是远远站着。十五分钟很快过去了,贺队长集合部队整装出发,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分明看见作画的女孩回过了头,脸上是灿烂明丽的笑——冲着他们只一下,又把头转了回去。那可真是惊鸿一瞥啊。那一笑也就永远留在了贺东航的心上。


行军路上,贺东航忍不住问战士们,那女孩瞎划拉什么呢?战士们迎合着他的口气,不屑地比画道:苇子,白杨树,茅草屋,还有几只鸡羊,画啥啥不像。那以后,他想到那女孩的时候,就在脑子里描绘那幅画,直到和卓芳结婚前夕,才见到真品……


电话铃再次响起。贺东航以为卓芳又想起了什么新话题,但这回是武警总部一号台找他。他在总部机关的铁杆兄弟黄平副部长说,要给他透点最新信息。他立即兴奋起来。


黄平告诉他,各总队组建特警支队的事已经定下来了,总部4月上旬将在成都开会部署,总队长、政委、参谋长都到会,并且,还要部署筹建直升机大队的任务。前一项是大锅饭,后一项是竞争上岗,这就很带有刺激性。


关于在总队一级组建直升机大队的消息,已经传了近一年。由于此事耗资巨大,大家都感到不太可能。每个省都有一个总队,都要搞飞机,那得多少钱?听说一架直升机就得几千万人民币。不过,像刚才黄平说的,先搞几个单位试点,再分几年铺开,这倒是可行的,甚至是势在必行的。


黄平的话,拨动了贺东航心里的一根弦。


作为一个军人,谁不希望自己的部队很强大?谁愿意把“敌强我弱”当成金纸往脸上贴?他就在军事理论研讨会上发过牢骚:比文明史,就说咱五千年,美国才二百来年;比发展史,就说咱改革开放才二十来年,美国都二百多年了。那咱那几千年就光文明,不发展啦?跟随便一个想跟咱交手的国家比,也说什么敌强我弱,这就让人憋气。由于武警一般不会同外国鬼子直接交手,1982年重新组建以来,武警的装备没有像解放军那样有太大改善。不是先进装备用不上,也不是不会用,还是因为经费紧缺,国家要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总要分个先急后缓吧。这两年一见解放军换了什么新装备,军区组建了陆航团,总队就有点馋,心里痒痒的。开展反恐怖训练以来,看到资料片里外国的宪兵、警察、内务部队,手里的武器怪模怪样的,乘坐的车辆龇牙咧嘴的,天上的飞机张牙舞爪的,总有点悲凉之感。如果k省总队能把组建直升机大队的任务抓到手,那么,捕歼、查勤、巡逻、运送、现场指挥等等,就统统插上翅膀了。


黄平末了一个劲煽乎:“喂,老贺,这回该你小蛤蟆穿背心——露两手啦,对,总部的决心定了,直升机大队的试点不会超过三家!你们条件好,动员总队长、政委,把试点任务拿下来。先别乱传啊,我就告诉你一个!你小子是被窝里放屁——能闻(文)能捂(武),一展身手吧您哪!”


这小子,末了甩了句京腔,还“您哪”,八成又接着给另一个总队打电话讨好呢!贺东航当即决定:事不宜迟,打道回府。


现在,他的丰田越野,他的满腹心绪,都在快车道上飞奔。脑子里足有一个大队的直升机在飞舞,蜻蜓一般幸福地盘旋。当兵真好,当武警真好,发展真好。发展是硬道理。雨刷很理解他的心情,热情向雨滴们宣传:发展真好,发展真好……


如果不是因为卓芳,贺东航的心情就是近几年最好的时期之一……


篝火,军地联欢晚会上的篝火。跳动的火苗像无数把挠子,挠着支队作训股长贺东航的心。贺股长意外发现了那个女孩。事隔一年,他一眼就认出了她。这回是夏天,她换了件玫瑰红连衣裙,密密的长发披在身后,飘然长及腰部。女孩浑身上下素素净净的,只在耳侧斜别了一枚多彩水钻卡,那些水钻颗粒在篝火映照下闪着幽幽的光,让女孩看上去像一个林间仙女。仙女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清高,她的女伴都跟军官们去跳舞了,她却躲在一边,脸上挂着超然物外的表情。贺股长看着她,心中充满迷惑,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呢?在寂寞荒败的野外,她是最热闹的景致,而在今晚这样热闹的晚会上,她又变成了最安静的玉雕。


贺股长决定结识她。他走到女孩面前,很绅士地微微颔首说,小姐,我可以请您跳舞吗?女孩看着他,忽然就笑了,还是那种明丽灿烂的笑。贺股长的心狠狠跳了几下。


女孩说,我认得你,在那个野外。


贺股长点头说,对,那个野外。画上有苇子,白杨。


两个人带着仿佛心照不宣的共同秘密滑进舞池。舞曲是电影《爱情故事》的主题曲《爱情故事》。一曲跳下来,贺股长就知道了女孩叫卓芳,芳龄20,艺术学院美术系三年级学生。当然,卓芳也了解了贺股长的情况。


第二天上班,作训股的人问贺股长,昨天一直和你跳舞的那个女孩是谁呀?贺股长说,未婚妻,未来的老婆呗!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他们的爱情故事……


进入市区已经凌晨3点。贺东航本想直接回家见见卓芳,顺便找几本反恐作战材料。这一段,卓芳为了要带儿子出国的事,同他一直别扭着。卓芳执拗地认为,她的油画只有到澳大利亚才能发展,儿子贺兵夏天就上初一,也只有到国外才能受到国际级的教育。这些年,虽然出国的熟人越来越多,寄回一些花花绿绿的照片,但那毕竟是人家,是否真正幸福与他无关。贺兵才12岁,出去能适应吗?至于卓芳,一个年近40的二流女画家,出去后怎么过?贺东航没再说更难听的话:如狼似虎的年纪,远离丈夫……只说,钱呢?听说一个孩子一年的学费就得十多万人民币。卓芳不咸不淡地说:“高总的公司会付我钱。”


“他凭什么付?”贺东航盯了一句。


“他们代销我的画,再说还有我姐呢!”话听上去还算滴水不露,贺东航无言以对。她姐姐在澳大利亚,平时没少给她出馊主意。


贺东航转而一想,算了,还是先回机关,免得在家和老婆弄出不愉快,影响汇报。


交班会上,贺东航汇报了昨天部队的情况,包括他晚上到岳海支队的查勤情况,又明确了当日工作的要点。这是参谋长每日的第一要务。汇报之后他按惯例请总队长、政委做指示。两位首长都是职业革命家,都是拿着革命当日子过的人,都是上进心极强的主官。只要不出差,每天的交班会他俩都是风雨无阻,准时坐在固定的位子上,很专注地听情况,末了还要讲几点意见。一个人讲,另一个肯定对方。贺东航边听边认真记录。他从当参谋时起,就暗暗练习默记和速记的硬功。多年下来,首长在这种场合的指示原话,他能记个十之八九。他注意到,今天两位主官的脸色不太好看,特别是叶总,黑头黑脸的。贺东航想起昨天总部的电视电话讲评会,受表扬的单位没有k省总队。他和政治部主任、后勤部长尽管赔着小心,但还是让叶总找茬训了几句。意思是明显的:总部表扬的那点事,我这里啥没做?为什么报不上去!他叫着不幸受到表扬的总队头头的名字,老李老王的,“虚得很嘛,就会吹!我们这机关真是黄鼠狼下崽子,一窝不如一窝了!该抓了,这个机关不抓不行了,你懂不懂?”叶总的这句着名的歇后语讲了多年,贺东航们一直未能考证过,反正叶总离开哪个部门,哪个部门就被骂过“下崽子”,也不知这窝“崽子”谁下的。意思明白:生物退化。你这一茬参谋长比他那一茬参谋长差远去了。


叶总今天仍然讲机关。“不要以为武警没有高技术。眼光要放长远,把准备工作朝前移,要让人等装备,不能让装备等人,懂不懂?”这本是老话题,但叶总今天讲得却像另有含义。宁政委泛泛肯定了之后,副总、副政委们相互交流目光,猜测这番话的背景。


贺东航心想,这老头肯定也听到风声了。真是各有各的门路,你简直不清楚叶总在总部的水到底有多深。一散会,他就分别向叶总、宁政委汇报昨晚从黄平那儿听来的信息和他的建议。同他的预料一样,两位首长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工作,确实是早已成竹在胸了。


叶总听汇报一般不看你,他该看什么看什么,这会儿也一样。刚听了几句他就站起来,回转身,刷拉一声拉开紫红色的丝绒布幔,一幅一比十万的兵力部署图占了一面墙。叶总的兵力、兵器全在这儿呢。


“特警支队,就用机动支队改建。直升机大队的营房,包括停机坪——”叶总的粗指头绕着省会岳泉市转了一圈,然后狠狠一戳,“就定在西郊,向省里要地!搞个方案来。”


叶三昆少将五十三四岁,任总队长五年多,政绩上下公认,有风言风语传他将如何如何云云。群众议论虽不可信,但无风不起浪,也不会空穴来风,有的事儿传着传着就成了真。


宁政委听汇报也有特点。他一般很专注,间或记几个字,点几次头,微笑着鼓励你说下去。听完之后的答复,总是以三年早知道开头:“这件事情我想过了……”或者:“我正想找你说说这件事情……”贺东航就是突然给他汇报总队自行研制的原子弹爆炸了,他大概也想过了,正想找你说说呢。


报个计划来吧!他从花镜的上沿看贺东航,背后立着鲜艳的国旗,气氛很庄重。


想过了好啊,一拍即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