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底(2)

作者:左绍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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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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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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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468字

大记者的称谓让周水明很受用,他说:“哪有记者带保镖的!你小子,说话还是这么幽默。”


周水明和工友的话还没说完,一辆黑色红旗牌小轿车从他身边开过去,他认出这是该矿矿长的车子。他正想不知矿长在车里坐着没有,车子在前面停了下来。他以为是矿长看见了他,从车窗里探出头的却是井庆平,井庆平让他上车。


他不想沾井庆平的光,往前挑了两下手梢儿说:“你先走吧,一会儿就到了。”


井庆平开门从车里下来,说:“快上来吧,我正要找你呢,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了。”


周水明只好紧走两步,上了车。矿长不在车上,井庆平在前排副驾驶的座位上坐着。井庆平吃得一头一脖子的肉,头发也留得很长,时髦得像是一个影视导演。井庆平说了正要找他,不说什么事,却回过头笑着问他:“怎么样?”


周水明说:“还可以。”


“不行到我们报社来吧。”


“谢谢!什么时候等你当上总编再说吧。”他以前不是没找过井庆平,井庆平说这不行,那不行。现在他到记者站去了,井庆平才敢说这个大话。他要是真的答应去报社,井庆平不知又该怎样拿捏呢!再说,井庆平不过是一个普通编辑兼记者,他也没权力让他进报社。


井庆平说:“真的,你光当记者不行,当记者的还得巴结编辑,不然你的稿子还是发不出来。


记者是卖方,编辑是买方,你把编辑记者都当着,等于卖方买方一肩挑,省去了中间环节,你才能收到比较好的效益。”


“你还总结出经验来了。”


“那当然。这一行学问大着呢!”


“你不是在市里买了房子吗,还回矿里干什么?”


“房子正在装修,等装修完了,我就把家搬过去。”


周水明跟井庆平开了一个玩笑,说:“房子装修完了,你的家也不要忙着搬,有两间房子在市里空着,你搞情人多方便。”


井庆平乐得喷屁,说:“对,对,你这个主意太好了,就照你这个主意办。你搞到情人,也可以带到我那里去。”


说话间车已经到了矿里,周水明让司机把车停一下,他先下了车。


周水明不能不承认,他之所以到记者站去应聘,主要是受了井庆平的影响。原来井庆平和他一样,都是在矿上的宣传科当干事。井庆平看到市里工人报招聘采编人员的启示,就悄悄跑到报社去应聘。井庆平后来说,他去应聘,一点把握都没有,趁着到市里送稿,权当到报社玩一下。连自己都没想到,经过笔试和面试,他还真的被人家聘上了。井庆平一当上记者,他的活动舞台就大了,除了市里有好几个区,市上还管着周边七八个县,都是他的报道范围。


井庆平的能量也很大,很善于发挥当编辑记者的优势。他想到哪里采访,就要那个单位派车接他,不接他就不去。他去采访过了,发了稿子,再去那个单位,就事先准备一些发票让人家给他报销。他报销的发票五花八门,票值逐步升级,先是一些打的票、鞋票、衣服票,后来买的照相机、手机、电脑、彩电等,也开了票找被报道单位报销。再后来,井庆平嫌报销发票太麻烦,也容易给人家留下把柄,就不报销发票了,就以各种巧妙方式跟人家要现金。


现金被他说成辛苦费、赞助费或红包儿。因人生得意,井庆平的这些作为并不瞒着周水明,愿意在周水明面前吹一吹。井庆平说,现在他每年的收入不下十几万。在市里买了房子只是他的第一步,下一步他还要买汽车。有一次井庆平把酒喝多了,抱了他的脖子,嘴凑在他耳边说:“你不知道,当记者的好处多着呢!”他还没问有哪些好处,井庆平就说开了,现在下去采访,只要你在那里过夜,人家都要给你安排一下。这个安排一下不包括喝酒,喝再高级的酒都是小菜一碟,排除在外。安排的系列内容包括唱歌,跳舞,洗头,洗脚,按摩,找小姐。这些项目里面,找小姐最有意思,算是重头戏。他问井庆平一共玩儿过几个小姐了。井庆平说,说实话,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井庆平的话,周水明有的信,有的不信。但有一个事实在那里明摆着,他不愿意相信也不行,那就是井庆平的确在市里买了房子。一套房子二十多万,这表明井庆平狗东西真的发财了。


有一段时间,他不愿想到井庆平,更不愿提到井庆平,极力想把井庆平忘掉。一想到井庆平,他就感到别扭,还有些焦躁,肚子里像长了个瘤子一样。有一次正吃饭时,妻子提到井庆平,说井庆平找了矿长,把老婆弄到幼儿园当老师去了。他一听就对妻子发了脾气,差点把饭碗摔在地上。事后想了想,他心理不平衡了。说得不好听一些,他嫉妒井庆平了。与井庆平相比,他觉得自己各方面的条件都要比井庆平强一些。井庆平只会写一些简单的报道,报道里多有不通的句子,还常常出现错别字。他不仅会写报道,还在报纸和杂志上发表过散文和诗歌,文字当然要准确和优美得多。在为人方面,井庆平自控能力很差,一喝酒就过头,一过头就闹事。有一回闹到书记那里,摸过书记桌上的烟灰缸,把烟灰缸里的烟灰当茶喝,把书记的玻璃烟灰缸都摔碎了。他和井庆平等人多次在一块儿喝酒,他也曾喝高过,但越高他似乎越清醒,从没有失去过应有的意志力。井庆平的长相也不好,矮个子,大耳朵,肚子鼓着,肥得像猪。他身材适中,不胖不瘦,别人对他的评价是眉清目秀。论能力,论才华,论为人,论仪表,他哪点比井庆平差!他在宣传科一年满打满算才挣一万块钱多一点,井庆平一年却能挣十多万,收入是他的十倍,凭什么?难道人的工作岗位不同,差距就这么大吗?人的价值也不一样了吗?既然井庆平能去当记者,能提高自身的价值,他为什么不能呢!宣传科有人问过他,是不是见井庆平跳槽成功,他就坐不住了。他表面不愿意承认,心里盯的还是井庆平,一定要和井庆平比一比。


周水明回到家,见妻子田少荣正在床上睡觉,知道妻子上的是夜班。妻子在矿上选煤楼捡矸石,对于矿上的女人来说,妻子干的是最脏最重的活儿。因他是单身职工,妻子的户口不在矿上,矿上就不给妻子安排工作。捡矸石的活儿是妻子自找的,临时性的,一个月才挣四五百块钱。他说过不让妻子去捡矸石,妻子说,两个孩子都上学去了,她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出去能挣一个是一个。妻子也把他叫大记者,说:“大记者回来了,不睡了,起来给大记者做饭吃。你还没吃饭吧?”


见妻子赤裸着上身,他对妻子的小小身子顿生怜惜,说:“你不要起来,我这会儿不想吃饭,先陪你睡一会儿。”


妻子笑了一下,知道他要先干那件事,说:“我就知道你……”


周水明插上门,迅速脱下衣服,脱得只剩下一件三角裤衩,躺进被窝里去了。进了被窝,他才把裤衩揪下来。那件东西已经奋起,对裤衩有些戗茬。他戗着茬儿把裤衩退掉,那件东西马上弹回向上的位置。他把妻子紧紧搂了两下,示意妻子也脱去裤衩。


妻子说:“别急,咱俩先说会儿话。来,让我看看你瘦了没有。”


他说:“不行,我得先进家,进了家才能说话。”他把妻子的下面说成是他的家,***就是进家。他没有跟妻子说将去卧底的事,那个事情怎么说也有些重大,他怕说出来会影响妻子的情绪,也会影响他自己的情绪。他去记者站应聘有三个月的试用期,他也没跟妻子说起过,他跟妻子说的是,他已经当上了正式的记者。


妻子撒了一点娇,说:“那,你得给我脱。”


“愿意为你服务,老公亲自给你脱。”他把被子掀开,看到妻子穿的是那条墨绿色弹力尼三角裤衩,顿感不悦。这件裤衩是妻子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他说:“我说让你把这个裤衩扔掉,你怎么还是穿上了?”


“穿上怕什么,下面只烂了一个小眼儿,缝缝洗洗,一点儿都不耽误穿。”


“你知道这是什么人穿过的,要是染上了性病怎么办?”


还是妻子自己把裤衩脱下来了,扔在一边,说:“你仔细看看,我染上性病了吗?”


他把妻子的两腿分开看了看,妻子下面干干净净,好像没有什么性病的迹象。他把“家”进去了,似乎还有意见没表达完,说:“怕染上性病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你这么做,对我的尊严是一个伤害。我在省会当记者,让老婆在垃圾堆里捡裤衩穿,别人知道了怎么看,显得你丈夫多没本事,多没面子!”


“我在里面穿,除了你能看见,谁能看得见!”


“我看见也不行,我一看见就堵心。怎么,咱连条裤衩都买不起了?下次回来,我要给你买一打裤衩,让你三年都穿不完。”说着把妻子的两只毛眼各亲了一下,下面也进得彻底些。


妻子把“家”门关紧密,再关紧密,说:“等你给我买回裤衩,我就不去捡矸石了,上街卖裤衩去。”


“我x,你真是我的勤俭持家的好老婆呀!”


亲热完毕,他让妻子给他找旧衣服旧被子时,才把准备去小煤窑卧底的事对妻子说了。他没说卧底,说成化装私访。


私访的事,妻子似乎从戏台上和电视剧里看见过,她说:“私访的不都是当官的嘛,你一个记者私访什么!”


“这个你就不懂了,当记者才更要私访。过去只有当官的,没有当记者的,私访的事只能由当官的承当。现在有了记者,私访的事就主要由记者去做。当记者的比一般当官的地位还要高一些,你知道吧?记者被称为无冕之王,这个我跟你说你也不懂。”


妻子对小煤窑的情况多少知道一些,小煤窑多是险恶之地,她有一个姨表弟就是在小煤窑里被砸死的。她有些担心地问:“你去小煤窑私访,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他说不会的,下去私访的记者很多,没听说哪个记者出过大的危险。周水明没有对妻子说司站长对他的工作不甚满意,没有说他下去私访是迫不得已,为了得到司站长的信任。他肚子里还有好多话,都没跟妻子说到。比如说只有在记者站干稳了,才能多挣一些钱,才能买商品房,两个孩子上学的学费才能有保证。不然的话,他家的经济状况一辈子都很难有大的改善。他跟妻子唱的是高调,把自己此次行动的目的说得很堂皇,很高尚,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夸耀。他把什么喉舌、天职、拯救、义不容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等等大的词句都用上了,把妻子说得愣怔着。他跟司站长说的是计划下去七天,跟妻子说的却是十天,他说:“十天之后,我若是不回来,你也不要着急,但你可以到记者站找司站长问一下情况,必要时让他到公安机关报一下案。”


妻子说:“你越说我越害怕,咱不去小煤窑私访不行吗?”


“我一定要去!”他的表情和口气像是有些悲壮了。


“你去看看就行了,能不下窑就别下窑。”


“开玩笑,不下窑怎么能知道窑下的黑暗!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我会随机应变的。”


他的那些旧衣服旧鞋和旧被子亏得妻子没舍得扔掉,从床下的旧木箱里一翻就翻出来了。他换上旧衣服,把头发揉乱,对着镜子照了一下,着实吓了他一跳。他似乎看到那个高考落榜后曾四处流浪的落魄青年又回来了。他曾以为那个倒霉蛋已离他远去,再也不会回来,谁知道呢,眨眼工夫,那小子又立在他面前。那身散发着霉味的衣服,好像也在以皱皱巴巴的表情笑话他说:“你不是已经混出人样了嘛,不是把我们抛弃了嘛,为何又回到我们的怀抱,你这是玩儿的哪一套?”周水明苦笑了一下,体会到人的一张皮原来这么重要。他穿上那身皮,就是一个体面的记者;换上这身皮呢,就跟一个叫花子差不多。


别看妻子自己愿意从垃圾堆捡裤衩穿,却不愿看到丈夫穿旧衣服,她说难看死了,让丈夫把衣服脱下来洗一洗再穿。


周水明说不能洗,一洗就没有现在的味道和效果了。



周水明把冷眼装在脑子里,是以十分清醒的状态被骗工的骗子骗走的。他原以为遇到骗子不是很容易,准备花一天或两天时间把自己送到骗子手里。不料,他只用了半下午时间,就与他预先设定的骗子遭遇了。


他选择的地方是一个长途汽车站,全省各市县的汽车都往这里开,有人下车,有人上车,这里是来往旅客的一个集散地。加上汽车站对面不远就是全国有名的枢纽性火车站,更使两站之间的广场形成了人的洪流,和若干个人的旋涡。不少人拉着箱子,背着挎包,在匆匆行走。


不少人边走边对着手机说话。一个包工头模样的人对着手机大声骂人,嚷着他一定要报仇。


不少人在散发小广告。不少人手拿写着所谓国营旅馆的硬纸牌在招徕顾客。不少涂着红嘴蓝眼的野鸡在悄悄拉人的衣角,问人要不要找个地方快乐一下。当然也有不少带着以塑料编织袋子为包装的粗笨行李的民工,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眼巴巴地等着用工的人把他们领走。


记者站设在省政府附近的一个省属行政机关,离这里并不是很远,但他觉得这里和那里判若两个世界,他到了这里如同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他有些兴奋,意识到他的体验已经开始,可以进入采访状态。如果是往常,他会掏出自己的小采访本儿,把看到的情景记上几笔。他参加过矿务局矿工报社举办的通讯员学习班,受过一些采访方面的基本训练,其中一项训练要求就是勤动笔。谚语是,好记性比不过烂笔头。他把手伸进口袋里去了,一摸里面是空的,没有采访本儿,也没有笔。他的动作是习惯性的,下意识的。他的采访本儿和笔放进一个小手包里去了,还有手机、记者证、钱包儿、真的身份证等,都放进了小手包里。他把小手包上了小锁,外面还裹上了黑色塑料袋,压在铺盖卷儿的最下面。小手包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不能露出来,露出一样就有可能暴露他的身份。他看过一个资料,一个国民党的司令官,战败后化装逃跑了,他本来已逃出层层包围圈,因解完大便用白纸擦了屁股,还是被人认了出来。


他告诫自己,一定要接受那个司令官的教训,处处小心,步步谨慎,不能把记者的身份露出蛛丝马迹,只能以民工的身份和面目示人。他也不能待在太显眼的地方,要是碰见井庆平那样的熟人就麻烦了,他现在这身打扮,恐怕得解释一会儿才能解释清楚。他站在汽车站出口处一家小吃店的墙角,低着眉,耷着眼,垂着头,丧着气,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等着别人来钓他。不,等着别人来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