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作者:何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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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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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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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518字

黄抗日他们这支饥饿不堪的俘虏队伍被关进湘江岸边那座从前是码头的大院里,这座大院非常破损,弹痕累累,千疮百孔。这里也是几经争夺的战场,日军的飞机和重炮都轰炸过这座大院,所以也是弹坑满地,但尸体被打扫干净了。日本兵尸体被日本兵收走了,官兵尸体被官兵扔到湘江边的大坑里埋葬了。被俘官兵分成了两半,一千多被俘官兵被赶进了这座大院,让他们去接受八月太阳的暴晒。


龙连长晕倒了,毛领子晕到了,黄抗日身边还有好多弟兄因体虚中暑晕倒了。黄抗日没晕倒,因为他怕他这一晕倒就再也不想醒来了。事实上有些人晕倒了就没再醒来。江苏人也没晕倒,他坐在黄抗日旁边,身体靠着黄抗日。他的一旁坐着和尚,和尚垂着头,似乎在打坐,闭眼、盘膝。没有人说话,因为大家都没力气了。下午,日本人领着几个俘虏拎来了一筐筐馒头,每个俘虏分发两个。黄抗日为龙连长和毛领子代领了两个。黄抗日先给龙连长两个,龙连长已成了一只饿狗,眼睛陷了下去,颧骨和颌骨都突了出来,这是饿成这样的。他接过馒头,大口大口地吃着。


毛领子晕倒被救醒后,这会儿睡了过去。黄抗日对着他脸上浇了杯水,把他刺激醒了。“我这是在哪里?”他弄不清自己在人间,还是已经到了地狱。因为阎王爷在他梦里说:“你找钩鼻子?他就在前面的那片草地上,还有童大嘴、谢娃娃、程眼镜和苏豆壳都在那里。”


他对黄抗日说:“我看见了一片开满白花的草地。”黄抗日机械地左右望望:“开满白花的草地?”毛领子描述说:“很漂亮的白花,好大一片。”黄抗日告诉他:“这里没有白花。”毛领子古怪的样子一笑说:“我知道。我是说梦里的事,我看见了童大嘴、钩鼻子、谢娃娃、程眼镜和苏豆壳,他们对我招手,我正准备过去,你把我叫醒了。”“这是馒头,”黄抗日说,“要死也不要当饿死鬼,吃馒头。”“馒头?”毛领子说,“我们有馒头吃?”


“对。”毛领子拿着馒头嗅了下。“喷香的啊,”他说,咬了口,“到今天,我们有三天没吃饭了。”“唔,别噎着,慢点吃。”


毛领子感到奇怪道:“我还活着?”他掉头看着吃着馒头的和尚:“和尚,不骗你,我刚才看见阎王爷了。”


和尚笑:“你看见的不是阎王爷,阎王你是看不见的。”毛领子说:“我是说在梦里看见了阎王爷。”和尚说:“阎王爷不会到你梦里来,你身上火焰那么高,他怕烧着呢。”毛领子吃着馒头,想起童大嘴和钩鼻子,泪水便哗哗地流淌。江苏人嚼着馒头,见毛领子满脸泪水,便低声道:“兄弟,别难过,你经历的这四十七天,够你一辈子受用的。”


毛领子的脸色振作了下,但那只是内心的火苗往上蹿了下,接着又阴了下来,为自己的遭遇悲伤道:“要是以后有人晓得我成了日本人的俘虏,那多没面子呵。”


他隔了会儿又说:“我的老师会看我不起。童大嘴和钩鼻子的父母也会看我不起。”


江苏人知道毛领子是想死的,并为自己没有战死而不安,江苏人淡淡地瞥眼垂着头的龙连长、和尚和黄抗日,说:“兄弟,我们四个人,以前都是一二五师的,在常德时,我们成了第三师的官兵,假如我们当时感觉屈辱,而死在常德,我们能成为兄弟吗?”


黄抗日也觉得毛领子想得太多了,到底是年轻小伙子,动不动就把不幸或屈辱往自己身上联想,这是羞耻心作怪,便说:“面子比一条命还重要吗?再说,你并不是因为怕死而活下来的,也就不存在你说的面子问题。”


下午,黄抗日、龙连长、和尚和江苏人等官兵,被日本兵押着分头去打扫战场。衡阳城内臭烘烘的,如果不打扫,这种臭烘烘的气味就无法去除。黄抗日和江苏人所在的这一队被俘官兵两百来人,被日本兵押到了大西门。这儿遍地都是支离破碎的尸体,全是国民党官兵的尸体,大多是身负重伤,于上午飞机轰炸时不能跑动而活活被自己的飞机炸死的。一大片,几百具,但没有几具是完整的,大多只有半边身体,不是缺了手脚,就是没了头。地上全是血、脑髓、肠子、胃和心肺及粪便。这儿的断壁残垣上既镶着弹片,又嵌着血肉——它们是炸弹爆炸时溅上去的。八月炽热的阳光照耀在这一切上,清晰可见,惨不忍睹。遭受了一天的太阳暴晒和蒸发的尸体,已迅速腐烂了。


他们将一具具臭烘烘的腐尸搬到卡车上——那是日本兵的卡车,日本兵让俘虏们将这些奇臭难闻的尸体运到城外埋掉。


“这里还有一个人没死,他还活着。”一个士兵嚷叫。“啊、啊。”黄抗日旁边的一个弟兄忙走过去看。一个弟兄问:“你是谁?”另一个人说:“啊,你怎么啦?”又一个弟兄走上去问:“兄弟,你叫什么名字?”第一个弟兄说:“兄弟你是哪个团的?”


走上去看热闹的弟兄问他:“你们连长是哪个你应该晓得吧?”另一个弟兄叹口气道:“他什么都不说,他完全吓傻了。”第一个弟兄盯着他看了很久,不耐烦了:“你叫什么名字啊,兄弟?”这个衣着少尉军服的军官却傻傻地哭着,眼泪横流,谁也不回答。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黄抗日也走过去看,发现是田矮子。他还活着,真是命大。“田国藩、田国藩、田国藩。”黄抗日兴奋地大叫。田矮子却一脸傻相地瞅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一样,似乎在拼命回想谁叫田国藩似的。黄抗日看着这个可怜的家伙,觉得有必要提醒他,让他不至于陷在迷惑的深渊里爬不上来,就加大声音说:“田国藩,我是黄抗日。”


田矮子勾着腰,缩成一团地坐着,浑身抽搐着。他已经吓傻了,流着鼻涕,像一个孩子一样咧着嘴呜呜哭着,眼泪和鼻涕流了一脸,视黄抗日、众多俘虏及日本兵而不见。他的精神崩溃了,弄不清周围的人是谁,也不晓得自己是谁了。


黄抗日失望和同情地瞪着他:“田国藩,我是黄抗日。我们要变鸟了的呀,你变雄鸟,我变母鸟,我们一起飞。”黄抗日企图勾起他的记忆。


“爹,”田矮子突然对叫他田国藩的黄抗日叫道,“爹、爹、爹爹。”二十五岁多的黄抗日羞得满脸通红。众俘虏官兵都笑,一边蔑视地瞧着一脸傻相的田矮子。“你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大一个傻儿子,”江苏人走过来说,“行吧,你儿子都这么大了。”


黄抗日对江苏人说:“别开玩笑了。我是黄黄黄抗日,”他又对田矮子大声强调,“我不是你爹,晓得吗——”


“爹、爹,”田矮子不管黄抗日的声辩而把黄抗日视为爹道:“爹、爹爹,我好饿。”“他好饿的。”一个弟兄说。


另一个弟兄说:“他还晓得饿啊。”“饿是胃管的事情,”江苏人说,“要给他弄点吃的。”“爹、爹爹,我要吃饭。”田矮子乞求着说。黄抗日就这样成了田矮子的爹,田矮子一脸邋遢、真挚、贪恋地跟着他,他去哪里田矮子便跟到哪里,一步也不离开,就像他在天马山战场上跟着和尚一样。


黄抗日他们打扫完大西门战场——把一具具尸体运到郊外埋掉后,再度被日本兵押进大院时,身边就跟了这么一个叫他爹的一再说肚子饿的儿子。这个儿子不再是矮矮壮壮,而是矮矮小小,瘦得同狗崽子样。而且不再以自己是曾国藩的老乡而骄傲了,因为那块弹片把他要做曾国藩第二的志向和抱负一并削掉了,好像一把铲子将一株狗尾巴草连根铲除了似的。不但铲除了他的抱负,还把他认人的那一把脑细胞顺便也铲掉了,以至于他把黄抗日认成了他那个早已去世的爹。“爹、爹、爹。”一路上,田矮子都这么嚷着。


黄抗日把人中上吊着鼻涕的田矮子领到毛领子身前,让毛领子认他,希望毛领子能唤醒田矮子的记忆,把田矮子从疯傻的境地里解救出来。


“这是谁?你还记得吗?”黄抗日用很友好的样子问田矮子。田矮子十分陌生和惧怕的样子看着毛领子。毛领子大叫一声:“田国藩。”田矮子吓了一跳,忙抱紧黄抗日说:“爹、爹、爹爹。”毛领子觑着田矮子,又疑惑地瞅着黄抗日。他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黄抗日说:“这是毛领子,你未必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爹,爹。”田矮子昂着那张瘦得同猴子一样的脸叫黄抗日,搂着黄抗日的腰不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