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作者:何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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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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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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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186字

黄抗日立即睁开眼睛,端着卡宾枪扫射。龙连长大声喝道:“弟兄们,都给我狠狠地打侵略军!”日本兵被他们又一次打退了。阵地上一片寂静,还一片尸臭。这两天,没人来收尸,天热,尸体很快变臭了,尸臭随着微风飘得很远。太阳火红火红地升在远远的山巅上,金晖涂抹在他们身上和弟兄们的尸体上。一朵黄灿灿的太阳花在一具尸体旁探出了头,在朝霞下更加黄灿灿。阵地前,一个受伤的日本兵正向坡下吃力地爬去。龙连长举起枪,叭,一声清脆的驳壳枪声划破了休战中的宁谧,于是就特别触目惊心。那个日本兵在枪响后,再也不动了。


“有烟吗你身上?”陈团长问他的副官,他掏出的烟盒已经空了。副官拿出了一盒美国骆驼烟,一人发了一支,大家就抽着饿烟。因为肚子于此时此刻饿极了。副官瞥着陈团长说:“团长,手榴弹没有了,子弹也快打光了。”陈团长抽口烟,叹口气说:“真是天要绝我们啊。”隔了会儿,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更长一点时间。毛领子打破了沉默,说:“团长,我们刚才还在说,我们战死后,都打算下一世变成鸟。”“变成鸟?”中校团长皱起了他英俊的眉头。他的眼睛很漂亮。“变成鸟,”黄抗日肯定地点头,“飞到远离战争的地方去。”“唔,”陈团长看着满脸污垢的黄抗日,“为什么是变成鸟?”黄抗日咧咧嘴解释:“变成人就还要打仗,变成鸟就不要打仗了。”英俊的团长用那双漂亮的眼睛再次盯眼黄抗日,隔了几秒钟说:“这是个好主意。”


八点多钟,阵地前出现了七八个人,有三个是穿着军服的,另外四五个是日本人,都没带枪,向阵地上匆匆走来。他们的脚步从一具具刚刚打死的日本兵的尸体上跨过,走近了。中校团长认出了走在前面的军官,他是军参谋长孙铭九少将,他的一旁是第三师少将师长周庆祥。


“弟兄们、弟兄们,我是第十军少将参谋长孙铭九。”孙铭九绷着脸说,“站在我一旁的是你们第三师周庆祥师长。三团陈团长还活着吗?”


陈团长昂起了他那张美男子的脸蛋,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孙铭九说“:孙参谋长。”“陈团长,让你的官兵都放下武器。方先觉将军要我传令,我们第十军的全体官兵,已经出色地完成了党国交给我们的任务,”孙铭九少将说,扫眼黄抗日他们,“弟兄们,你们都无愧为我军忠勇将士,方先觉军长感谢你们,并指示我代他向你们谢罪,对不起弟兄们了,同时命令弟兄们放下武器,向日军投降。”


大家都瞪着孙铭九少将和周庆祥师长。孙铭九少将又说:“放下武器,走出阵地。弟兄们,有劳你们了。”大家面面相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弟兄们,放下武器,走出战场,这是军长的命令。”师长周庆祥加了句。陈团长率先扔下了枪。副官也扔下枪。龙连长也扔下枪。黄抗日扔下的是手榴弹。


“陈团长,你马上把你的官兵带出阵地,”周庆祥师长说,“听从日军安排。”坚守天马山一带阵地的三团,原有一千七百多名官兵,此刻扔下枪,向天马山阵地外缓行的只剩了四百多人。他们大多都负了伤,头上扎着急救带,或者腿上、手上或肚子上绑着急救带。他们从一具具自己官兵和日本兵尸体上迈过去,迈过去时他们的脸上都飘扬着骄傲,不是战败者的自卑或猥琐,因为他们打死了很多日本人,他们感到满足。他们走到端着枪紧盯着他们的日本兵面前,脸上还是飘扬着傲慢或者是那种坚强的表情。他们本来没打算活着走出阵地,现在方军长让他们活着走出阵地,他们个个都面无惧色。


“我以为明年的今天是我的祭日,”程眼镜说,“没想到我现在还能走路。”毛领子说:“没什么好高兴的,现在我们是日本人的俘虏。”程眼镜说:“我并不是高兴,而是觉得奇怪。”“没什么奇怪的,”毛领子说,“今天侥幸活着,明天可能就死了。”“即便我死了也值了,”程眼镜说,“我打死了很多日本人,为苏豆壳、谢娃娃报了仇。”“你不会死的,苏豆壳的妹妹在长沙保佑你。”“是的。不过苏豆壳的妹妹并不知道我爱她。”


毛领子瞪大了眼睛:“你原来是单相思,一厢情愿地爱她?”“那有什么不可以?”程眼镜一脸神圣地说,“单相思比两人相爱更纯洁,不是吗?”


程眼镜又说:“苏豆壳的妹妹在我心里,是美丽的天使,是我心里唯一的爱的目标,我为她而活,为她而战!”


毛领子困惑了,“你不是说你给她写了信吗?”“是写了,但我并没寄出去。”


“你不是说你寄出去了?”“那是为了骗谢娃娃和你,可惜谢娃娃牺牲了。”毛领子愣了下:“骗我?”程眼镜这样说:“我不想你也爱她。”


毛领子感到好笑:“我又不认识苏豆壳的妹妹,我怎么会爱她?”程眼镜担忧道:“我怕你会因为好奇而爱上苏豆壳的妹妹。”“你神经,”毛领子道,“你把你身边的男人都假想成情敌了。”程眼镜古怪的样子咧嘴说:“爱情是自私的,算我自私一回总可以吧?”毛领子摇摇头:“原来苏豆壳的妹妹并不晓得你爱她?”“不晓得,真正的爱情是不会表白的。”程眼镜又一脸忧伤地补充一句:“也许她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毛领子不敢再问程眼镜的爱情了,因为日本兵绷着脸走了过来。“列队,列队。”日本兵让三团的官兵列队。他们表情幽怨、迟缓地排成了三人一排的队伍——有的伤员得由两人架着走,否则伤员就没法挪动脚步。接着,他们在日本兵的枪口下,缓缓向市内迈去。一路上,黄抗日、毛领子和和尚轮流背着田矮子,拼着吃奶的劲背着昏迷了的田矮子。假如不把他背走,日本军队在清理战场时,很有可能会在他脑袋上补一枪。黄抗日又饿又累,根本背不动田矮子,背了一段路,就让毛领子背。沿途看见的都是一具具官兵和日本官兵的尸体——尽管攻打天马山的日军在战斗停歇时,派士兵穿着短裤、裸着上身,来阵地上收自己人的尸体,但不是每支日军都这么做,于是途中横陈着许多日军官兵的尸体。还有很多平民百姓的尸体,大人或小孩的尸体,他们是被炮弹或俯冲下来的日军飞机投弹或用机枪扫射死的。衡阳城里弥漫着尸臭。八月的湖南正是一年里最燠热的日子,尸体一经暴晒,不要十个小时就会腐臭,次日便臭水四溢。那些天,身为战场的衡阳城里城外,躺着的都是一具具恶臭难闻的腐尸。乌鸦和秃鹫吃饱后都飞不动了,立在一具具腐尸旁打着饱嗝,嘎嘎叫着。这一群降兵走过一具具腐尸时,它们只是知趣地跳了几跳,或者扇动翅膀蹦开,不让俘虏们的脚踩伤它们。它们被撑得都快胀死了。


他们路经大西门时,见到的是满地的伤兵。他们就躺在露天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他们是这几天从战场上抬下来的重伤员,他们的手脚不是被炸弹炸掉了,就是肚子于肉搏中被敌人的刺刀捅破了,肠子都流了出来。他们全都处于饥饿或昏迷状态中。他们中有人在不断地死去。毛领子把田矮子卸在这里,让戴着红十字袖章的军医照料。“医生,他昏迷了。”毛领子说。军医说:“好的好的,放下吧。”


他们被侵略军押到衡阳城内的湖南省银行和中央银行前集中。这儿已集中了一千多官兵,他们是军部官兵和依仗湖南省银行和中央银行建筑与日军巷战的官兵。他们也和第三师三团的官兵一样面无表情。他们见到三团的四百多官兵走来,就打着招呼。


“你们是哪个师的?”黄抗日走近一个一只胳膊已经没了的少校身前时,少校问他。


黄抗日道:“报告长官,我们是第三师三团的。”“你们是从哪个阵地下来的?”“报告长官,天马山阵地。”黄抗日绷着猩猩脸回答。“哦,天马山阵地。”少校说。接着又有一批战俘走来,脸上也是那种既凝重又蔑视日本人的表情。他们瞧着这批弟兄,他们也是由日本兵押着,他们中也大多都负了伤。又有一批弟兄从另一处街口悲痛地走来,被日本兵押着。接着又有一批。一批又一批。湖南省银行和中央银行前面有一块坪,坪的面积有运动场那么大。此刻走来的官兵越来越多,渐渐就有了三千多官兵。他们自己都吃惊,并且不敢相信,打了这么多天,怎么他们还有这么多弟兄?


“啊,天啊,我们还有这么多人。”陈团长惊叹道,四处望着。“啊,天啊,我们还有这么多人。”毛领子把陈团长的话学给程眼镜和黄抗日听道。


程眼镜也高兴地叫道:“天啊,我们还有这么多弟兄!”黄抗日左右望着,龙连长也左右望着,站在黄抗日一旁的江苏人、和尚和另一部分士兵也左右望着。还有官兵被日军押着,缓缓朝这边走来。“啊,我们还有这么多人,”陈团长异常激动,“我们打了这么多天,我以为我们没剩多少弟兄了,没想到我们还有这么多弟兄!”“啊,我们还有这么多弟兄。”团长的副官十分骄傲地说。


九点多钟,有五六架印着青天白日的美式飞机,飞来了,它们是战斗机,机舱下有重机枪。哒哒哒哒哒,一排排密集的重机枪子弹扫向他们: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一些弟兄在机枪扫射中倒下了,又一些弟兄在机枪扫射中倒下了,还有一些弟兄也倒下了。“疯了吗,这些疯子,你们瞎眼了!”英俊的团长用福建话愤怒地骂道。


哒哒哒哒哒哒,又是一排重机枪子弹射来。陈团长在重机枪扫射中,倒下了,一颗重机枪子弹打在他宽阔的脑门上,将圆圆的头颅打了个很大的洞,血直往外涌。福建人倒下了,就倒在黄抗日脚下。黄抗日咦了声,闪开。


“团长、团长,”龙连长大叫道,“团长、团长。”站在黄抗日另一旁的程眼镜也倒下了。在他紧张地仰头望飞机时,一颗子弹打烂了他的眉心。程眼镜叫了声:“我日——”“日”字还没说完,就一头栽在地上。“眼镜、眼镜、程眼镜。”毛领子悲痛地大声呼唤道。程眼镜再也听不见毛领子的呼唤了,再也不可能为苏豆壳的妹妹奋力地扔一颗又一颗手榴弹——炸一个个可憎可恶的日本侵略军了。“疯了疯了,”江苏人对着飞机嚷叫,“你们这些疯子,疯子。”黄抗日悲痛地对程眼镜说:“兄弟,你一定要变成鸟,变成鸟就没人指挥你打仗了。”


和尚蹲下,伸手揩团长脸上的血,可血怎么也揩不净,汩汩地朝外涌。和尚慌忙为陈团长超度亡灵。龙连长和江苏人也跪下为陈团长和自己祈祷。三团的官兵见状,都纷纷跪下,悲伤或愤怒着脸色,不管头上的飞机盘旋和扫射,学和尚的双手合十,为团长超度,希望团长或自己死后变成鸟,飞离可恶的战争。飞机还在上空盘旋,把他们当日本兵打,继续冲他们扫射:哒哒哒哒哒哒。飞机飞得太高了,以为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是日军在集合。一些三团剩余的官兵,在为团长的亡灵超度时,又纷纷栽倒了。然而这些官兵一点也不在乎,有的官兵倒下时脸上甚至还挂着微笑,他们宁可死在自己飞机射来的猛烈的子弹下,也不愿当俘虏、遭受日本人的蹂躏。他们在临死前,有的还脸上还飘浮着微笑。没有人哭泣,也没有人怒吼,更没有人像日本兵一样起身逃避天上的飞机,那一刻众官兵都默默地跪着,为死去的弟兄超度,希望他们死后变成鸟,飞离人类的贪婪和屠杀。


还有一批飞机在另一处地方轰炸和扫射,它们主要是轰炸机,机身上都印着青天白日徽章。它们在那儿欢快地扔着炸弹,一枚一枚地往下丢,轰炸着那儿的几千名伤病官兵和看押着他们的日本兵。那儿就是距他们这儿不远的大西门。轰轰轰轰。


那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官兵纷纷被炸死了。哒哒哒哒哒哒哒哒……那些早已厌倦了战争的视死如归的官兵于机枪扫射中纷纷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