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秘道夜探(1)

作者:冶文彪

|

类型:历史·军事

|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

本章字节:8290字

“我去取马,你在洞里等我。”


“城里现在到处是官兵啊。”


“不怕,我自有办法。你不要出去,在这里等我。”


“我知道,硃叔叔,你小心。”


硃安世不带行囊,轻身徒步,向扶风回走。


远远看见城门大开,行人出入,一切如常,心里有些诧异,略想了想,又不禁笑起来:他们料定汗血马仍留在城里,我舍不得马,一定会回来取,所以故意设下陷阱。


城南护城河外不远,有一处高坡,硃安世便舍了大路,穿进小径,绕道上到坡顶,这时朝阳初升,俯视城外,见大道两侧密林丛中,果然隐隐有刀光闪耀。他目测距离,自坡顶到城墙,果然大致不差。又左右望望,仔细想好退路。


盘算已定,他伸出拇指,在唇髭上一划,运一口气,撮口作声,音出舌端,发出一声长啸,声音嘹远,清透云霄,回响四野。


片刻之后,城门内隐隐传来马嘶声和嚷叫声,转眼,只见城门洞中奔出那匹汗血马,扬鬃奋尾,冲过守卫,翻蹄亮掌,风一般奔出城门,跃上河桥。


几个守卫一边急追,一边大喊:“吊起桥!吊起桥!”


汗血马才奔到桥中间,桥板忽然拉起。硃安世远远看见,暗叫“不好!”


汗血马却并不停蹄,继续前奔,桥板不断升高,奔了十几步,快到桥头时,桥板已经十分陡斜,桥头离地已有一丈多高,汗血马前蹄一滑,险些蹶倒。硃安世不由得又惊呼起来。却听见那马长嘶一声,身子一挣,两只前蹄先后搭住桥头,纵身一跃,凌空而起,飞落到岸边。


硃安世大喜,响响打了个唿哨,汗血马身子一挫,将头一偏,沿着河岸、朝着土坡飞奔过来。


吊桥也随即重新落下,城内一队骁骑紧随而出,城外林中伏兵也闻声而动,疾奔过来。


硃安世忙奔下土坡,赶到坡底,汗血马一声长嘶,已骤立在眼前。硃安世翻身上马,拍拍马颈,赞了一声,随即带马飞奔。后面骁骑紧紧追赶。到了城角,硃安世拍马向北折转,继续疾奔,身后追兵虽落后几丈,却紧随不舍,硃安世知道他们顾惜汗血马,不敢放箭,所以放心奔驰。


疾奔一里路后,追兵渐渐被甩开,又奔一里多路时,穿过一片树林,回头已看不到追兵。硃安世这才放慢马速,调转马头,拣了条小路,向南绕行。不到半个时辰,回到山洞。


驩儿听到马蹄声,在洞口悄悄探头,见是硃安世,叫着跑出来:“你真的救出它来了!”


硃安世跳下马,得意道:“吾乃硃安世也。”


驩儿睁大眼睛,用力点头,硃安世第一次见他露出笑容,现出孩童样儿,不由得伸出手摸摸他的头,笑着进洞,收拾行囊,很快出来,抱驩儿上马,穿过田野,沿一条山路,向西奔行。

司马迁和卫真离开了石渠阁。


卫真小声感叹:“难道《论语》真是从那个地洞被盗走?谁这么大胆?敢在石渠阁挖秘道?”


司马迁见前面有黄门走来,忙制止:“回去再说。先去太常那里交差。”


见了太常,司马迁呈上文卷,太常展开一看,见只有寥寥数语,且全是猜测,不见定论,免不得又一番责骂。


司马迁唯唯谢罪,不敢分辩,因念着心事,顺口问道:“不知《论语》遗失一事可有下落?”


太常叱道:“干你何事?还不退下!”


回去的路上。


卫真纳闷道:“什么人会偷《论语》?”


司马迁叹道:“如今,孔子之学,通一经,就能为官受禄,儒家经籍,早已成为富贵之梯,人人争攀。”


“但朝廷只设了《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这五经博士【《汉书·百官公卿表》:“武帝建元五年(公元前136年)初置《五经》博士。”】,学这五经才有前途,并没听说有谁学《论语》得官禄的。”


“《论语》是孔子亲身教授弟子之言,比那五经更真切深透。用《论语》解五经,才是正道。只可惜我当年师从孔安国【孔安国:孔子十一代孙,西汉经学家。司马迁曾师从于孔安国学习古文。《汉书·儒林传》:“安国为谏大夫,授都尉朝,而司马迁亦从安国问故。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滕》诸篇,多古文说。”(陆德明《经典·序录》作十二世孙,此据史记)】时,年青无知,只学了《尚书》,未请教《论语》。后来恩师去世,现在悔时,已经晚矣。”


“主公学《论语》是为求真知,他人却未必这样,卫真虽然见识短浅,但遍观满朝人物,多是阿附主上、求荣谋利,有几个真学者?有几人求正道?他们要《论语》何用?”


“正因如此,他们才要引经据典,借孔子之言,自树正统,排除异己。想当初公孙弘与董仲舒同得天子赏识,两人主张不同,互不相容。公孙弘更加得宠,一路扶摇直升,官至丞相,犹嫉恨董仲舒学问高过自己,最终逼其免官归乡。学问之争,从此变成权势之争。”


“话虽如此,可谁敢冒险到石渠阁盗书?不要命了?”


“我也想不太明白。不过当今之世,人心大乱,利令智昏,前日竟有人盗走宫中汗血马。”


“有人宫中盗马,有人秘阁偷书,这天下真是大乱了。主公刚才见太常,为何不禀报秘道一事?”


“我才要说,就先被太常喝止,不许我管这事。”


“这倒也是,这事无关主公职任,还是远避为好。”


“实录史事是我平生仅有之志,此事非同小可,既然察觉,怎能装作不知?何况延广临死寄语,必是望我能查明真相。”


“主公执意要查,有一言卫真必须要说:这桩事大悖常情,凶险难测,要查也只能秘密行事,万万不能让他人知晓。”


“我知道。”

汗血马逃逸出城,杜周嘴角连连抽搐。


他曾任廷尉,掌管天下刑狱,几年间,捕逮犯人六七万人,吏员因之增加十余万,稍有牵连者,尽闻风避逃,何曾有人敢在眼皮之下公然跳窜?


但他毕竟久经风浪,心中虽然怒火腾烧,面上却始终冷沉如冰,他定神沉思:封死河底秘道前,这马贼就先已逃出城了。亡命之徒,自顾不暇,未必会带那小儿一起出逃。于是问道:“那小儿可有下落?”


贼曹掾史成信忙禀告说:“那客店店主及客商昨夜就已分为四拨,分押在四门,查认出城孩童,至今未见小儿出城。”


杜周道:“继续严查。”


成信领命出去。


减宣在一旁道:“缉捕公文已经发出,各路都派了骑卫巡查,料这马贼逃不出扶风辖境。”


杜周摇头道:“未必。”


“这贼人骑了汗血马,必不敢招摇过市,定得找个藏匿之处。何况汗血马迥异常马,虽然盗得,大路之上不能公然骑,卖与人,恐怕也无人敢卖。盗汗血马纯属自找罪受,无异于顶个大大的‘賊’字招牌四处行走。这贼盗马,不能以常理断之,必定有个原委,查出这原委,才能获知他的去向。”


二人正在商议,杜周手下左丞刘敢从长安遣人来报:“经四处盘查,逐一追索那盗马贼在长安时所交往之人,已系押十余人,正在拷问,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减宣赞道:“大人调教得好下属。”


杜周只动了下嘴角,算作一笑。


心中却在暗想:现在汗血马已逃出扶风,能否追回,已无把握。我不能再留在扶风,得设法尽早离开,这样才好移罪给减宣。

硃安世找了一片隐秘树丛,和驩儿下了马,取出食水,坐下充饥休息。


驩儿接了饼仍先放在一边,又闭起眼念诵起来。硃安世细听了一阵,仍听不清,便不去管他,心里细细思忖。


这孩子看着虽然古怪,模样举止却让人怜爱,而且定是吃了不少苦头。那老人拼了性命要将他送到长安,交给御史大夫。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官职仅次于丞相。这老少二人看衣着,十分贫寒,怎么会和御史大夫会有瓜葛?他能拿出那许多金子,难道是乔装成穷人?这孩子年纪虽小,却言语从容、举止有度,也不像出自一般小户人家。不过既然识得御史大夫,为何又会害怕官府捕吏?


硃安世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只得搁下,又盘算去路:自己眼下恐怕是天下第一号要犯,带着这孩子,行走更加不方便,一旦被捉,反倒会害了他。那老人慷慨重义,豁出性命引开捕吏,定已被捉。他虽说是为这孩子,却也是救了自己一命,就凭这一点,也不能有负于老人家,一定得把孩子安全送到。


妻子郦袖若在,也定会极力要他救助这孩子。就连儿子,虽然有些顽劣,却生来就有一点小豪气,最爱拿自家东西分赠给邻家小儿。此事若办不好,见到他们母子,怎好开口?


扶风左近的槐里和眉县,他都有故交好友,倒是可以把孩子转托给他们,但自己盗了汗血马,这孩子又牵涉到御史大夫,稍有不慎,便会遗祸给朋友。


想了良久,并无良策,这时驩儿已经念完、画完,拿起饼,低头默默吃起来。硃安世看着驩儿,忽然想到:大人容易被人认出,小孩子容貌还没长醒,谁能记得那么清?


他顿时想到一个主意,等驩儿吃罢,将水囊递给他,等他喝完,才道:“我身负重罪,恐怕不能亲自带你进京。”


“我知道。”驩儿毫无惊讶。


“我想了个办法,不知你愿不愿意?”


“愿意。”


“我还没说,你怎么就愿意?”


“我信你。”


硃安世笑起来:“这个法子应能平安送你到长安。”


“只要不连累别人就成。”


“你一个小孩子,操那么多心做什么?”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


硃安世听他说出这等老成话语,一愣:“你从哪里学来的?”


“我娘教的。”


硃安世忍不住笑起来。


驩儿有些着恼:“我娘教得的不对吗?”


“很对,很对!你娘很好,很会教。”


“你娘当年不教你这些?”


硃安世笑容顿时有些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