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林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10
|本章字节:9198字
在血泊中倒下的遗臣们,成了专制君主祭祀之用的牺牲品;而被烤炙的这个皇朝本身,最终也无可避免地被送上了祭坛。壬午之年的大屠杀,使国家大伤元气,在民族心理上造成的创痛,历有明一代而不得平复。以至明末人总结明亡教训时,将“靖难”视作明亡各种原因之本。这些史家坚持说,正是由于朱棣夺位诛戮无度,才使后来臣子只知自保身家富贵,不肯效死国家,官场上阿谀逢迎、持禄固宠之风渐盛。李自成率农民军进京时,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抗节骂敌而死。当然,这已是两个多世纪以后的事了。
逊国故事
朱棣攻入南京后,看到皇宫中燃起了冲天的大火。他立即赶往宫中,想尽快知道建文帝朱允炆的下落,但却没有见到朱允炆的踪影。士兵们从灰烬中找出一具烧焦的尸体,朱棣非常希望这就是朱允炆,于是故作惋惜地叹息道:“小子无知,乃至此乎!”但是人们大都在私下里对此表示怀疑。这位青年皇帝究竟结局如何?是被乱兵所杀还是纵火自焚?各种史书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成为明史上一段最为扑朔迷离的疑案。
七天之后,朱棣为朱允炆举行了葬礼,将那具无法辨认的尸体草草埋葬。与此同时,已有传言说朱允炆在城陷时乘乱出亡了。
朱允炆有两个儿子。长子名文奎,年方七岁,城陷后不知所终,如非乘乱出逃,便是焚宫之时被烧得尸骨无存了。次子名文圭,只有两岁,被朱棣送到凤阳一个叫高墙的变相监狱中,一直关了五十五年,号为“建庶人”。由于从小没有接触过高墙以外的人世,所以释放以后形同白痴,连猪犬都不认得。“不幸生在帝王家”,正此之谓。朱允炆出亡的传言后来衍变成《从亡随笔》和《致身录》,谷应泰的《明史纪事本末》集其大成,专作一卷《建文逊国》,记述了一个与官史截然不同的传奇故事:
金川门失守时,朱允炆见大势已去,手刃徐增寿,寻李景隆不得,便准备以死殉国。翰林编修程济劝阻说:“陛下不如出逃。”少监王钺也跪在地上说:“昔太祖高皇帝升天时,留下刘基制作的一只木箧,嘱咐遇到大难方可打开,现收藏于奉天殿左侧。”
众人闻言急命王钺将遗箧取来。这是一只红色木箧,周围俱固以铁。程济连忙打碎木箧,里面有三张度牒,一张名应文,一张名应能,一张名应贤,还有剃刀一把、白银十锭,以及僧人穿的袈裟和鞋帽。箧内以朱红小字写明出逃的路线:“应文从鬼门出,余从水关御沟而行,薄暮,会于神乐观之西方。”
依遗箧所示,程济为朱允炆剃了发,吴王府教授杨应能愿祝发从亡,监察御史叶希贤说:“臣名贤,当然是应贤无疑。”也祝发易服。周围五六十人都哭仆于地,表示愿意从亡。朱允炆流泪道:“多人不能无生得失。有等任事著名,势必究诘;有等妻子在任,心必萦系,宜各从便。”
诸人哭了一场,散去了一些。有九人跟随朱允炆来到鬼门,见一叶小舟停在
岸边,是神乐观道士王升在那里等待,自称太祖高皇帝托梦,特来相迎。一行人
乘舟至太平门,由王升带入神乐观。这时天正薄暮,杨应能、叶希贤等十三人同至,共有二十二人:兵部侍郎廖平,刑部侍郎金焦,翰林编修程济、赵天泰,检讨程亨,按察使王良,参政蔡运,刑部郎中梁田玉,监察御史叶希贤,中书舍人梁良玉、梁中节、宋和、郭节,刑部司务冯
,所镇抚牛景先、王资、刘仲,翰林待诏郑洽,钦天监正王之臣,太监周恕,吴王府教授杨应能,徐王府宾辅史彬。
为防止人多事泄,朱允炆约定左右不离者三人:杨应能、叶希贤、程济,称两比丘、一道人。往来道路给运衣食者六人:冯时称塞马先生,或称冯翁、马公、马二子,郭节称雪庵,后称雪和尚,宋和称云门僧、稽山主人、槎主,赵天泰称衣葛翁、天肖子,王之臣称老补锅,牛景先称东湖樵夫。按照史彬的建议,朱允炆一行往来于廖平、王良、郑洽、郭节、王资、史彬、梁良玉七人家。此时朱棣已即帝位,削在逃诸臣籍,各地方官府奉诏追查踪迹。朱允炆遂同杨应能、叶希贤、程济三人入滇,余人各自星散。
此后的记述虽然简略,但事情具体,如同旅行日志,因而给人以一种真实感:(永乐)四年夏四月,建文帝至西平侯沐晟家,留旬日。五月,结茆白龙山。五年冬十二月,建文帝祭死难诸人,自为文哭之。时朝廷侦帝甚密,户科都给事中胡访求张三丰,盖为帝也。帝知之,遂遁迹不出。……八年春三月,建文帝复至(白龙)庵。工部尚书严震使安南,密访帝,震忽与帝遇于云南道中,相对而泣。帝曰:“何以处我?”对曰:“上从便,臣自有处。”夜缢于驿亭中。
不少记述中还收录了一些具名朱允炆的诗,颇合其身份,不似假冒。其中比较著名的是《罗永庵随笔》两首,据说为朱允炆避居贵州金竺罗永庵时所作。其中一首是:
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
凤返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
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宫犹望翠华临。
另一首是:
阅罢楞严磬懒敲,笑看黄屋寄云标。
南来瘴岭千层迥,北望天门万里遥。
款段久忘飞龙辇,袈裟新换衮龙袍。
百官此日知何处,惟有群鸟早晚朝。
正统五年(1440年)春天,朱允炆在外已经流浪了近四十个春秋。年纪的增长和身体的虚弱,常常使他追思往事,很想死后埋在祖先的陵墓旁。他向广西思恩州知州岑瑛讲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岑瑛大惊,立即上报朝廷,并将他礼送北京。其时在位的是朱棣的曾孙英宗朱祁镇。为了辨别真假,他便让建文时老阉吴亮出来鉴别。朱允炆见到吴亮,立即认出他来,吴亮故意不肯相认,朱允炆便对他说:“当年我御便殿,你侍食。我弃子鹅肉于地,你手执壶,据地狗之,难道竟忘了吗?”吴亮听后伏地泣不成声。朱允炆左脚趾上有颗黑痣,吴亮验过属实,捧着他的脚又大哭一场,回去后自缢而死。后来,朱允炆被迎入西内居住,宫中人都叫他“老佛”,直到死后被葬于西山,不树不封,也有人说树碑曰“天下大法师之墓”。如今北京城西紫竹院附近有一座白塔庵塔,据称就是朱允炆葬后建的衣钵塔。
野史的记载,反映了人们对朱允炆逊国的同情和对朱棣夺位的不满。实际上,当皇宫火起时,皇后马氏跃入熊熊烈火中。她是光禄少卿马全之女,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被册封为皇太孙妃。由于尸体取之于火中,朱棣正可以指为朱允炆,于是,马氏的尸骨被当成建文帝下葬。命运不济的朱允炆虽然不一定像传说那样流落西南又自陈入宫,但他确实在京师城破时乘乱出走了,并北京白塔庵塔且再也没有回来。这种判断可以从各方面的材料中得到佐证。
尽管朱棣“用天子礼”安葬了朱允炆,但南京却没有朱允炆的坟墓。明末谈迁在《国榷》中记道:“金陵故老,无能指建文帝葬处。”这是本朝人在记本朝事,相距还不算太远。此时就已指不出建文陵墓,足见当时安葬虽“用天子礼”,但封冢肯定不大,时间稍久,人们就不能辨识。更重要的是,因明知安葬的不是朱允炆,史牒中未予明确记载,太常寺不按时祭扫,时间用不了多久,坟迹就湮没无闻了。
对于朱棣指火中尸体为朱允炆的说法,连他的子孙后代也并不相信。神宗朱翊钧就是一例。万历二年(1574年)十月十七日,他在文华殿与内阁大学士们谈起建文之事,提出了一个思虑已久的问题:“闻建文当时逃逸,果否?”内阁首辅张居正如实回答:“国史不载此事,但先朝故老相传,言建文当靖难师入城,即削发披缁从间道走出,人无知道。至正统间,忽于云南邮壁上题诗一首,有‘沦落江湖数十秋’之句。有一御史觉其有异,召而问之,老僧坐地不跪,曰:
‘吾欲归骨故园。’乃验知为建文也。御史以闻,遂驿召来京,入宫验之,良是。是年已七八十矣。莫知其所终。”张居正的这一说法,记载在《明神宗实录》中,与野史的说法大体相同。有意思的是,神宗对此很感兴趣,必欲追根究底,要张居正把朱允炆在云南某驿站墙壁上的题诗全文背给他听。听罢慨然兴叹,又命张居正抄写进览。全诗如下:
沦落江湖数十秋,归来白发已盈头。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愁。
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这首诗见于《明神宗实录》,也见于孙承宗《春明梦余录》,具有很大的可信度,而且与朱允炆书生气十足而温文尔雅的气质十分相符。因此人们有理由相信,野史中关于建文逊国的记载并非向壁虚构。
《明太宗实录》载称,朱棣即位后曾对左右近臣说:“朕于宫中遍寻皇考宸翰不可得,有言建文自焚时,并宝玺皆毁矣。朕深恸之。”宝玺是皇帝发布诏令时所用的印章,这样一件传国之宝竟与朱允炆一起神秘地消失了,的确很耐人寻味。如果死在火中的是朱允炆,即使宝玺有所损坏,也决不至于无影无踪,至少应有残骸在其身边。朱棣像指明侄子死于大火一样,谓“有言”宝玺毁于火,谁也不曾亲见。由此可以看出,朱允炆在出亡时也带走了宝玺。更何况即使朱允炆真的投火自焚,他并没有必要带着宝玺;相反,朱允炆流亡在外则应带上宝玺,这样他才既是正统的合法君主,又可以用合法的印玺名正言顺地号令天下。宝玺无意中透露的这条史料虽不起眼,却可以看做是朱允炆未死于火的有力证据。
其实,从当时的态势来看,朱允炆也并没有沦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燕军虽然进入京师,但江南基本上还是朱允炆的半边天下,即就江北而言,朱棣实际上控制的地盘也不很多。当时,整个辽东还在朝廷号令之下,孙岳还掌握着中都凤阳,铁铉仍控制着山东一带,驸马梅殷尚“拥兵淮上”。因此,朱允炆可以调动的兵力仍然不少,没有必要投火自焚。他完全可以逃往外地,再图兴复。人们看到,朱棣进入南京后,建文遗臣除大量逃跑外,有那么多人抗命不屈,死得是那么英勇,所表现的气节比改朝换代时表现出的气节还要壮烈;却很少有人想过,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对朱允炆忠心不贰?其中除去文人士子们甘为新政献身的因素外,确有不少人出自对朱允炆抱有幻想。他们知道被夺位的皇帝已逃亡在外,还有可能复位,这也成为他们不肯屈节归附朱棣的一种力量。它还从另一大明天子宝玺个侧面告诉人们,朱允炆并没有死于皇宫的那场大火之中。
然而,由于人们可以理解的原因,永乐年间士大夫中几乎无人敢言朱允炆出亡一事。官书所记,都是沿用投火自殉之说。当时的知情者本来大有人在,但碍于“国初杀气浑不除,越三十年还相屠”,人人噤若寒蝉,避之唯恐不及,因而越是知情者越不敢言。
明中期以后,文网渐疏,此事也已过去久远,朱棣的后代们已没有对朱允炆或他的子孙复辟的担心,于是士大夫中谈论建文事的人多了起来。自正德以后,甚至不时有朝臣上书,请对朱允炆后人加封,为这位被废黜的皇帝加庙号、谥号。也就
在这时,记载朱允炆出亡的书陆续出现。王世贞、郑晓等一些著名文人大都持此说。
到了清初,否认朱允炆出亡一说者又成为主流。这是因为这段帝王逊国故事与朱三太子案颇为相似。清初不时有人冒充朱三太子,以崇祯帝太子的身份密谋反清,给政局带来一些不稳定因素。谈论朱允炆出亡一事,颇有借古喻今之嫌,于是士大夫们或者指其为伪撰,或者讳莫如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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