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石溪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2:21
|本章字节:7304字
时令进入了梅雨季节,山林雨雾迷蒙,淅淅沥沥的雨丝已经连续下了两天两夜,天空仍笼罩着厚厚的淡灰色云层,没有任何要放晴的意思。
两只幼雕身上已长出一层淡褐色的羽毛,身坯也长大了整整一圈,有小半只成年蛇雕那般大了。贵夫人和帅郎细心呵护两个小家伙,一个外出觅食,一个就留守在巢内,撑开双翅,像把伞一样罩在幼雕头上,为它们遮风挡雨。
对噬食蛇类的蛇雕来说,下雨天是道难关。所有的蛇都是冷血动物,靠外界的气温调节自己的体温。下雨气温骤降,蛇怕冷,躲在温暖的地穴、树洞或石缝里;蛇耐饿的本领特别高强,饱餐一顿后往往可以数日不再进食,极少有蛇会冒雨出来游蹿找食的。因此,蛇雕在下雨时很难捕捉到蛇,常陷于饥饿之中。
头一天上午,帅郎只带回来一条巴掌长的四脚蛇,一家四口,只能算是打打牙祭了。下午,帅郎又顶风冒雨到山林巡飞,傍晚精疲力竭回来,嘴里叼着一只小麻雀,还不够喂两只幼雕的。翌日晨,帅郎抖掉身上的雨珠,再度出去觅食,一个半小时后,它剪断雨丝歪歪扭扭飞了回来,我望远镜的镜头对准它的嘴和爪,嘴里空空如也,雕爪空空如也。它似乎无颜见妻小,一声不吭,落到网络状枝丫间后,便缩着脖子蹲在一个树旮旯里。两只幼雕早已看到帅郎飞回来的身影,张大嘴巴朝天发出呦呀呦呀的叫声,急切盼望能得到食物,结果却灌进了一串雨粒,咿哼咿哼喘咳起来。贵夫人怨恨地啸叫一声,跳出巢,飞进茫茫雨帘,代替帅郎去找食了。帅郎赶紧跳进巢去,撑开双翅为武大和丸小当伞,两只不懂事的幼雕又张嘴乞食,帅郎表情羞赧地将头扭开了。
唉,父亲不是那么好当的,对鸟类来说也一样。别看是主宰天空的猛禽,也同样活得不轻松啊!我暗暗替帅郎叹息。
中午十二点一刻,烟雨迷蒙的天空出现一个小黑点,贵夫人觅食归来了,我注意观察,很不幸,它也是毫无收获。
那对鹩哥的食谱显然比蛇雕要宽泛得多,昆虫、蚯蚓、蚂蚱、浆果、草籽……什么都可以充饥,虽然淫雨绵绵,倒也没有发生饥荒。
我觉得这又是笼络蛇雕感情的一次机会,便在强巴从山顶吊下来的竹篮子里放了一张纸条:需要无毒活蛇一条。
这期间,帅郎和贵夫人一前一后飞离窝巢,双双出去找食了。自打两只幼雕出壳,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它们一起离开幼雕外出觅食,这说明,食物的压力对它们来说已经非常之大,几近无法忍受的地步,形势十分严峻。
雄鹩哥老毛照例飞过来清洗雕巢并负责照看两只幼雕。
半个小时后,强巴将一条酒盅般粗、长达一米的赤链蛇盛在竹篮里吊了下来。我之所以要无毒蛇,是想在蛇雕饿得眼睛发绿时,学学耍蛇人的样子,将赤链蛇缠绕在自己的手臂和脖子上,帅郎肯定心痒眼馋,飞过来想攫取,为了得到能活命的食物,它很有可能会屈尊停栖在我的身边,让我抚摸它的背羽,说不定我就能将一个蚕豆般大小的无线电发射器套到它脚杆上,对它进行长久跟踪观察。
我刚把赤链蛇从竹篮里取出来,装进采集植物样本用的小布袋里,两只蛇雕就飞回来了,虽然它们夫妻双双比翼齐飞同心协力,但同上几次一样,仍没找到它们所急需的食物。
雄鹩哥老毛振翅飞回自己的巢去。
帅郎和贵夫人垂头丧气地蹲在窝巢边,翅膀耷拉在树枝上,一副穷途末路的落魄状。雨渐渐下大了,两只幼雕在风雨中凄苦鸣叫,贵夫人艰难地撑开翅膀想替它们遮挡被风吹斜的雨丝,但翅膀里积蓄的雨水反而把两个小家伙浇得像落汤鸡。
鸟羽虽有一层釉质,具有防水功能,但长时间在雨水中浸泡,仍会被濡湿,特别是在雨中飞行,翼羽展开,雨丝会顺着翎翮间的缝隙渗进下一层绒羽,一旦紧贴皮肤的绒羽受潮浸湿,整个鸟羽便丧失了防水功能,变得像海绵吸水一样蓄满雨水。到了这个时候,不仅飞翔的速度和技巧大打折扣,飞行同样一段距离,拍扇着湿漉漉的沉重的翅膀,所消耗的体力也要比平常增加一倍以上。
我知道,帅郎和贵夫人已经心力交瘁,现在,即使远方有美味佳肴等着它们,它们恐怕也没有力气去拿取了。
幼雕丸小的体质本来就偏弱,淋在雨中,忍受不了饥寒交迫,眼神开始发呆,不再抻直脖子叫唤乞食,脑袋缩进双肩,蔫蔫地靠在巢壁,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这家子蛇雕的头上,除非立刻能获得充饥的食物,否则难以摆脱困境。
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该用那条赤链蛇来笼络蛇雕的感情了。我解开布袋子,刚要把赤链蛇放出来,突然,传来贵夫人一声长啸,声音嘶哑,尤如狼嚎,隐隐含着一股杀气,令人毛骨耸然。我一惊,凭直觉意识到,即将发生不同寻常的事情了。我急忙举起望远镜看去,嚯,贵夫人湿淋淋的颈羽怒展开,双目凶狠地逼视着前方,仿佛面临一个极其危险的天敌,可我所看到的是,它正前方一片毫无遮拦的天空,除了千条万条闪亮的雨丝,什么也没有。它是饿花了眼,还是饿得神经错乱了?它用嘴喙衔住一根嫩枝,一扭脖子,将那簇树叶撇断了,茂密的树冠出现一个小小的窟窿,它对着那个窟窿嘎呦又啸叫了一声,我的视线向窟窿下方延伸,这一看,我浑身打了个寒噤,窟窿下端,是鹩哥巢!
难道它想……
贵夫人低头朝窟窿里望一眼,又抬头朝站在它身边的帅郎望一眼,视线像摆渡船似的来来回回穿梭,连我都明白了它的险恶用心,是要帅郎动手,就地取食——将那窝鹩哥抓来充饥。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将手伸进布袋去掏赤链蛇,我不愿看到发生在我眼皮底下的悲惨屠杀。可我转念一想,又将已钻出脑袋的赤链蛇重新塞进布袋。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可以让我证实这对鹩哥和这两只蛇雕是否真正意义上的共生共栖关系?我到目前为止所观察到的,它们的行为基本符合共生共栖三条原则的a项和b项,即:双方在共同的生活中,各自都能从对方身上获得利益;双方一旦分离,都会造成生存意义上的麻烦;但另一条最重要的原则,即c项原则:双方因互相需要而不会发生争斗或残杀,却从未获得过确切验证。不错,鹩哥在蛇雕面前时时表现出畏惧心态,蛇雕面对鹩哥就像操有生杀大权的君主面对他的臣民一样不屑一顾,给我的强烈感觉它们之间的关系是极不平等的,随时都有残害和被残害的悲剧发生。但是,感觉毕竟是感觉,感觉会受时间、空间、情绪、道德、价值、是非等因素的影响,出现偏差甚至错误,经验告诉我,很多时候感觉是靠不住的,尤其是科学考察,切忌被感觉牵着鼻子走,作为一个科学家,就是要用发生的事实来证实或否定自己的感觉。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刚好能提供我正确结论。假如帅郎动手攫抓并食用那窝鹩哥,证明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共生共栖关系;假如帅郎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去攻击那窝鹩哥,则基本能证明是真正意义上的共生共栖关系。
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我眼皮都舍不得眨,透过望远镜密切注视这两只蛇雕每一个动作和细微的表情变化。
看得出来,帅郎对贵夫人的意图心领神会,因为它也偏转脸,透过窟窿窥望下层树冠的鹩哥巢。但它的态度似乎不像贵夫人那般坚决,几次想飞,却又停顿下来,显示出内心的犹豫不决。贵夫人火了,尖利的嘴喙啄咬帅郎的脖子,拔下好几片黑色的颈羽。在贵夫人的严厉督促下,帅郎也启动了杀机,一双遒劲的雕爪在树干上重重抓刨了几下,让我想起磨刀霍霍这句成语。它一蹬双腿,终于飞了起来,在雨中吃力而又笨拙地拐了个弯,呀地啸叫一声,向鹩哥巢俯冲下去。
那对鹩哥似乎已感觉到了凶险与危机,帅郎在空中刚刚拐弯,雌鹩哥徐娘就急忙做出雏鸟迎候亲鸟的姿势,曲蹲亮翅蓬松背羽,啾呦儿,啾呦儿,张大嘴模仿雏雕乞食的鸣叫,雄鹩哥老毛则展翅飞往树梢的蛇雕巢;贵夫人就伫立在巢边,老毛不敢直接钻进雕巢去,而是停栖在与蛇雕巢毗邻的一根横枝上,一会儿撑开翅膀做出护卫幼雕避免摔下树去的动作,一会儿用嘴喙刈割寄生在大青树上的草丝,不停地叫唤着忙碌着。贵夫人对老毛的表现看都不看一眼,向空中吐出一串串激昂短促的啸叫,催促帅郎赶紧动手。
我心里沉甸甸的,这两只鹩哥,在用一种特殊的方法,向蛇雕求饶,阻止蛇雕行凶。这是弱者的悲哀,弱者的无奈;这是强者的无理,强者的凶蛮。
帅郎已飞临徐娘的头顶,伸出一只雕爪,摆开猎食的架势。从它的飞行线路判断,它攫抓的目标不是徐娘,而是缩在窝巢里的小鹩哥。徐娘在凶狠的雕爪划过它的头顶探进它身后鹩哥巢的一瞬间,后跳一步,从巢沿退回巢内,双翅平展,尾羽下垂,整个身体像只盖子一样将元宝状鹩哥巢盖得严严实实。雕爪抓了个空,帅郎从鹩哥巢上方掠飞而过。
有一点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了,在食物匮乏的时侯,蛇雕会攻击并企图猎食小鹩哥,共生共栖c项原则在它们之间是不存在的,换句话说,这对鹩哥和那两只蛇雕虽然在同一棵大青树上筑巢,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共生共栖关系。
难道是一种罕见的假性共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