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与凶猛的蛇雕做邻居

作者:沈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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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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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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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680字

说老实话,我虽然将蛇雕何时外出觅食、何时归巢憩息、喜食何种蛇类、如何撕吃食物以及在不同情绪下所发出的各种叫声都详详细细记录在我的观察日志里,但真正引起我兴趣和关注的却是两只在我脸上喷粪在我头上撒土的鹩哥。


两天的观察,使我对这对鹩哥的情况也有了个大致的了解。我发现,它们的巢就筑在大青树冠西侧一根丫形枝杈上,处在蛇雕巢的下方,彼此仅相距十来公尺远。这对鹩哥已有一把年纪了,雌鹩哥眼帘后面的两块肉垂呈酱黄色,而年轻雌鹩哥的肉垂应为杏黄色,我给它起名叫徐娘,含有徐娘半老的意思;雄鹩哥黑色的羽毛上涂了一层紫色金属光泽,双翼镶着几片白羽,衬托琥珀色的嘴喙,色彩对比强烈,用养鸟者的术语来说,属于年纪偏大的“老毛”,我就叫它老毛。这对鹩哥也在孵卵抱窝,徐娘整天待在用草丝编织的元宝状鸟巢里,老毛则忙忙碌碌地飞到森林里去觅食,在孵卵期间雌主内雄主外这一点上,鹩哥和蛇雕的行为有点相近。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普通鸣禽鹩哥和食肉猛禽蛇雕在同一棵树上筑巢。


我首先想到的是,会不会是教课书出了问题,鹩哥和蛇雕之间原本就不是大自然食物链上猎食者与被猎食者的敌对关系,而是大森林里互不侵犯和平共处的朋友。人类对野生动物的了解,还存在许多盲点和空白,经常会犯常识性的错误,这并不奇怪。


例如千百年来,人们都认为非洲稀树草原上的鬣狗是一种卑微的食腐动物,专门鬼鬼祟祟跟随在狮子后面,等勇猛的狮子捕获猎物吃饱离去后,捡食残羹剩渣,因此还给鬣狗起了个草原清道夫的诨名。直到本世纪五十年代,一些动物学家深入非洲草原长时间跟踪观察,这才发现,鬣狗虽然模样丑陋难看,叫声嘶哑难听,但并非靠捡食动物尸体混饱肚皮的食腐动物。它们是非洲草原最优秀的猎手之一,在大自然这根食物链上几乎与狮子处在同一个环节,凡狮子能猎杀的动物,鬣狗都能猎杀;凡狮子能吃到的动物,鬣狗也都能吃到。它们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食物,来源于自己艰苦的狩猎,仅有百分之十五的食物,是动物尸体上的腐肉。更有甚者,那些动物学家还证实,鬣狗不会像讨厌的叫花子那样跟在狮子后面乞食,恰恰相反,狮子倒常常跟在鬣狗群后面,等鬣狗辛辛苦苦咬翻猎物后,突然从灌木或草丛蹿出来,将鬣狗群驱赶开,蛮横地将食物占为己有。


还有一个颇为典型的例子:很长时间以来,人们总认为生活在亚热带丛林里的双角犀鸟是一种配偶间感情笃厚彼此忠贞不渝的鸟,因为这种鸟一旦雌雄结对,便长相厮守,只有死亡才能将它们分开。雌鸟抱窝时,用黏土和唾液将树洞封起来,只留下一只可以渡食的小孔;雌鸟将自己囚禁在树洞里,雄鸟不辞劳苦觅食养活妻小,除非发生意外,绝不会中断抚养。人们根据肉眼所观察到的现象,将双角犀鸟比喻为爱情鸟。许多地区婚礼上对新娘新郎的祝词就是:愿你们像双角犀鸟那样感情专一,互敬互爱,白头偕老!但最近世界上有几个动物研究机构同时做了这么一项实验,给同窝生活的幼鸟和亲鸟做dna亲子鉴定,结果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约有百分之三十以上的幼鸟和雄鸟无血缘关系。也就是说,双角犀鸟与其他水性扬花的鸟类没什么区别,互相并不忠贞,所谓爱情鸟的美誉,纯属人类在给双角犀鸟涂脂抹粉。


其他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不胜枚举。假如鹩哥和蛇雕果真不是吃与被吃的仇敌,而是和平共处的朋友,倒也不失为一种有价值的发现,起码可以修正教课书上某个论点,填补人类对野生动物一个小小的认识空白。关键是要弄清楚,鹩哥与蛇雕同在一棵大树上生活,是一种普遍现象,还是特殊个例?


很快,我就等来了澄清疑问的机会。这天清晨,天边刚升起火红的朝阳,雄鹩哥老毛便从元宝状鸟巢里跳出来,用嘴喙啄起树叶上的露珠,梳理一遍羽毛,拍拍翅膀,准备外出觅食了。它在天空飞翔了半个圆圈,突然,发出一声尖厉的鸣叫,一掠翅膀又急急忙忙飞回大青树来。


我抓起望远镜朝天空观察,清洁如洗的晨光中,有一团黑色的影子正朝老毛扑来。调整焦距后仔细看去,硕大的身体,黑色的羽毛,巨大的翅膀,遒劲的爪子,哦,是一只陌生蛇雕,正尾随在老毛身后。我不晓得这只陌生蛇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也许是埋伏在云端,也许是躲藏在残夜中,也许是停栖在邻近的树冠上。总之,老毛发现危险时,那只陌生蛇雕已离得不远。


蛇雕的飞行速度显然比鹩哥快得多,转眼工夫,陌生蛇雕恐怖的投影已笼罩在雄鹩哥老毛身上。幸亏这个时候,老毛已飞抵大青树,出于护巢的本能,别让祸水引到自己家里来,别殃及正在孵卵的徐娘和那窝宝贝蛋,它没有往元宝状鸟巢逃,而是扑向树冠那只盆形鸟巢。陌生蛇雕离树冠只有十几米远了,一只紫金色雕爪像飞机起落架那样从腹部白羽间伸出来,指爪弯曲,准备攫抓了。很明显,陌生蛇雕将雄鹩哥老毛视为可食之物,想用利爪获取一顿美味早餐。


眼瞅着雕爪就要落到老毛背上了,突然,盆形鸟巢里,嗖地竖起两只蛇雕的脑袋,当然是帅郎和贵夫人,它们呦呀啸叫着,锐利的雕眼怒视陌生蛇雕,大概在责怪陌生蛇雕搅了它们的清梦。陌生蛇雕一看见帅郎和贵夫人,吃了一惊,缩回那只紫金色雕爪,大幅度振动翅膀,急速腾空升高,脱离了大青树冠。


雄鹩哥老毛蹲在盆形鸟巢后面,可能腿都吓软了,翅膀瑟瑟发抖,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那只陌生蛇雕在大青树冠滑翔盘桓,冲着雄鹩哥老毛呦呦叫唤,大概肚子饿得慌,所以舍不得放弃快要到手的美餐。雄蛇雕帅郎从盆形鸟巢跨出来,伫立在一根横枝上,鼓动有力的双翼,扇出一团团强劲的雄风,颈毛恣张,摆出随时准备扑击啄咬的架势,脑袋昂扬,发出气势磅礴的鸣叫,很明显,是在向空中的陌生蛇雕炫耀自己强壮的身体,含有示威警告的意味:知趣的话你赶快离开,不然的话我就要不客气啦!我晓得,蛇雕是一种有领地意识的猛禽,不允许陌生同类靠近自己的鸟巢。雌蛇雕贵夫人也在盆形鸟巢里站了起来,有节奏地发出短促嘹亮的啸叫,声援自己的丈夫。陌生蛇雕大概觉得自己势单力薄,真要搏杀起来,肯定不是帅郎和贵夫人的对手,只得悻悻鸣叫数声,拍拍翅膀远走高飞,很快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炫目的阳光中。


这件事起码证实了一点:并非所有的蛇雕都对鹩哥表示友好。


当天下午,又发生了一件事,从另一个侧面证明我关于鹩哥和蛇雕天生就是大自然和平共处的朋友的猜想是站不住脚的。


暖融融的太阳照耀大地,雄蛇雕帅郎和雄鹩哥老毛飞到树林觅食去了。大青树上,雌蛇雕贵夫人专心致志地在盆形鸟巢抱窝,雌鹩哥徐娘聚精会神地在元宝状鸟巢孵卵。山野静谧,像一幅凝固的油画。我没什么新鲜东西可观察,就坐在石坑里看书。


突然,传来一串婉转的鸟鸣,叫得很抒情,叽嘀儿,叽嘀儿,只有鸟类中的语言大师,才有如此动人的歌声。我放下书朝大青树瞥了一眼,浓密的树叶遮挡了我的视线,看不见鸣叫者。


开始,我以为是雄鹩哥老毛觅食回来了,认真谛听,不像是老毛在叫。我已在这儿蹲点观察了好几天,对老毛的叫声还是蛮熟悉的。虽然粗听上去似乎所有鹩哥叫声都差不多,其实各有各的风格和韵律。老毛的叫声沉郁平稳,字正腔圆,隐隐含有一丝苍凉感,而此时此刻的鸣叫声激情饱满,音阶忽高忽低,音调含糊不清,叫声中似能触摸到一颗火热的心。声音也是一种形象,这句话对鸟类中的鸣禽同样适用。我好奇心大增,趴在石坑上目不转睛地张望。


风吹动树叶,透出一条缝隙,露出一只鹩哥的身影。羽毛乌黑如锅底,嘴壳嫩黄如象牙,眼睛清亮如点漆,从形象上就可以判断,是一只初出茅庐的青春鹩哥,当然是雄鹩哥,不然不会如此热情地对着元宝状鸟巢里的徐娘歌唱的。青春鹩哥一面歌唱,一面在枝丫间蹦蹦跳跳,以进三步退两步的策略,慢慢向元宝状鸟巢靠拢。


不难猜测青春鹩哥的意图。食色性也,也是动物活在世界上的两大终极目标。春天是繁殖的季节,仲春已过,对鹩哥来说,已进入繁殖期的末尾阶段,也就是说,大部分鹩哥都已找到自己中意的配偶,谈情说爱告一段落,进入实质性的生儿育女过程。但总有一些不怎么走运的鹩哥,多数为年轻雄鹩哥,出于种种原因,或者是因为缺乏这方面的经验,或者是因为筑巢觅食技能低下,仍形单影只光棍一条。人类社会有单身贵族的说法,一个人自由自在,没有家庭没有累赘,活得很潇洒。动物界单身就意味着落魄潦倒,意味着生存失败,生命价值降低到零。因此,这个时期的单身鹩哥,惶惶不可终日,不惜降低身价降低要求,只求能在繁殖期结束前能找到配偶。为了达到目的,它们往往钻头觅缝,大着胆子闯入别的鹩哥家庭,寻找拾遗补阙的机会。显然,这只青春鹩哥就属于这一类型的倒霉蛋,看到雌鹩哥徐娘独自待在巢内,便前来勾搭试探,看是不是有机可乘。虽然徐娘容颜平平,年龄偏大,但有胜于无,总比孤魂野鬼似的在树林游荡要好得多。


按理说,雌鹩哥徐娘已是有夫之妇,且正在抱窝孵卵,对冒失鬼求爱者,应该不屑一顾,用严厉的表情刻薄的叫声把对方赶走,以图耳根清静。但我发现,徐娘对青春鹩哥的荒唐行为并无丝毫谴责和憎恶,恰恰相反,它微微侧着脑袋,用欣赏的眼光打量对方,有时还会眯起眼,脑袋软绵绵地枕在巢壁上,一副很陶醉的样子。我猜想,老毛外出觅食,徐娘独自在鸟巢孵卵,虽然对雌鹩哥来说这是一项神圣伟大的工作,但成天一动不动趴在几枚蛋上,未免枯燥乏味,有一只嗓子不错的青春雄鹩哥陪伴在身边唱唱情歌,不失为一种有趣的消遣方式。青春雄鹩哥以为自己的情歌魔力快俘获芳心了,叫得愈发卖力,还抖翅翘尾甩颈旋身,边唱边舞忙得不亦乐乎。鹩哥属鸣禽类,不但善叫,能发出七八种不同的音调,且叫声嘹亮,像吹奏小喇叭。


也许是鸣叫声太响亮影响了雌蛇雕贵夫人午睡,也许是蛇雕天生就讨厌鹩哥的歌声,贵夫人倏地从盆形鸟巢站起来,用钩状大嘴喙扒开一簇树叶,偏仄脑袋,用一只雕眼向下层丫形树枝瞄了一眼,雕爪在树干上刷地抓了一把,“呦呀——”发出一声啸叫,似乎在说:鬼叫鬼叫的,烦死了,再叫就掐断你的脖子!我从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雌蛇雕贵夫人发出啸叫声的一瞬间,青春鹩哥就像触电似的浑身一震,把一串已涌到舌尖的鸣叫声咽进肚去,双腿一蹬,拼命扇动翅膀往远方飞逃。它大概做梦也没想到,筑有鹩哥巢的同一棵大青树上,竟然会藏着凶猛的蛇雕。即使最年轻最美丽的雌鹩哥给它发邀请函,它恐怕也不敢再光临这棵大青树了。雌鹩哥徐娘用遗憾的眼光眺望远去的青春鹩哥,唉,不能再继续免费欣赏情歌演唱会了,真的太可惜了啊。


问题已经弄清楚了,教课书并没有错误,蛇雕与鹩哥,在大自然这根食物链上,仍是猎手与猎物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