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饶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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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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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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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4916字

女生档案


姓名:左陌言


城市:丽水


年龄:19岁


星座:双子座


成长关键词:病,离家出走,耻辱


个性签名:剪一片月光,化左半边翅膀,陪我去流浪


女生自白书


我是一个病孩子,从小就是,我生下来就有先天性心脏病,所有人都知道,我活不久的。


我从12岁开始离家,独身一人,游历很多城市,做了很多事,医生说我的生命将在两年后终结。


谁都不会在意,也没有谁会记得,这世上曾经有个女孩叫左陌言。


我有先天性心脏病,而且还是最严重的那种,从小我就知道我跟别人不同,我是活不长的,我的父母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对我从来都是爱理不理的态度。


从12岁起,我的生活就彻底偏离了轨道。现在回想起来,关于那一天混乱的情形我的脑海里只剩下满墙壁父亲的血迹,他用手掌在墙上印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血手印,提着菜刀满眼通红地要和我妈同归于荆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我生活在一个奇怪的家庭里面,我印象中的父母从来没有相亲相爱的画面,他们在一起唯一做的事就是吵架,永无休止地吵,为钱该如何分配,为沙发的摆放方向,甚至为今晚该吃土豆还是萝卜都会吵得天翻地覆,摔桌子砸杯子,然后提着菜刀追到大街上。他们也不觉得丢人,乐此不疲地每星期准时免费上演一出“夫妻争霸赛”给街坊邻居看。


直到现在我都不肯承认那里是我的“家”,我觉得离开了那个所谓的“家”是我人生中做过的最好的选择。


其实我是被赶出来的。天底下有哪个父母会因为吵架就迁怒自己的女儿而把她赶出家门?我的父母就会,也许他们觉得我是这段失败婚姻里最失败的产物。


那天我放学回来,看到自家门外围了好几圈人,里面时不时传来爸爸的咆哮和妈妈的嚎啕。我拨开人群挤进去,一股令人作呕的酒气扑面而来,家里面一片狼藉——地上全是砸碎的玻璃碴子,爸妈把他们能看到的东西全砸了,桌子上有刀砍过的痕迹。我冲进卧室,看到爸爸左手提着菜刀,右手手臂划开一个血口,暗红的血迹一滴一滴从门边蔓延到他脚下,墙上全是他的血手樱我吓得浑身战栗,就在此时,他看到了我,我至今都无法忘记那个眼神,是那种憎恨得仿佛我跟他有血海深仇的眼神。


他立刻转移了目标,提着刀向我冲来,我吓得拔腿就跑,我一口气跑到大街上,心跳才慢慢恢复。漫无目的地逛到晚上,我以为他们打累了就会休息,谁知道等我回去,看到的是自己的衣服鞋子书包本子全部被扔到楼下,我气得冲上去砸门,没有人理我,用钥匙开门也打不开——门居然被换了一把锁。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们离婚了,我也从那天开始变成无家可归的人。


妈妈收拾东西搬了出去,她并没有带走我,而爸爸也不愿意我跟他住,于是我变成了一个足球,整天被他们踢来踢去。大概每个学生最盼望的就是放学,但我最怕的就是放学,因为放学就意味着要回家,而我没有家可回。去爸爸家,他直接大门紧闭假装不在;去妈妈家,她倒是没有不准我进门,但拉着我像怨妇一样地哭诉爸爸如何打她,别人在背后怎么对她指指点点,她的日子如何不好过,烦得我忍不住自己跑出来。


这样的皮球生活维持了两个月,我离家出走了。


我不辞而别义无反顾地收拾了行李,踏上了一列北上的火车。意料之中的,我的离家并没有给他们造成多大震动,我觉得他们其实早就盼望着这一天吧,盼望着我这个碍眼的人早一点消失。


我一直无法理解他们对我这种莫名的仇恨从何而来,直到很久之后我去堕胎,事后看到自己的病例本,竟然本能地疯狂地想把它撕毁,我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心情——想要把自己的耻辱抹杀掉,它的存在对于我来说就是一种羞耻,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过去做的蠢事,我不能让它留存下来。


也许在他们看来,我就是他们的耻辱。


我在一个北方的小城下了车,看着夜幕中的火车站,来来往往的人群,脸上带着失望或是憧憬,伤感或是期冀,热闹非凡,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片叶子,被风从树上刮落,在空中盘旋片刻就掉落在地上,孤立无助,无人问津。


我去投奔了一个表哥,现在回想起来,和他在小城里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 表哥很宠我,什么事都顺着我开心。有段时间我喜欢吃一家早餐店的包子,过了点就没有了,表哥每天7点爬起来挤公交车跑去买给我吃。我都不用起床,坐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吃完后倒头继续睡。我喜欢狗,他就买了一只吉娃娃给我养,说怕我在家呆着无聊,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对狗毛过敏的。 表哥就这么惯我,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别幸福,简直想跪在地上感谢上苍终于把亏欠了我这么多年的亲情还给我了。


在家呆久了确实很无聊,于是我跟着表哥去他上班的酒吧玩。他在酒吧帮人看场子,我也跟着在里面混。在那里我学会了抽烟喝酒嗑药,在那里这些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我交了很多朋友,都是在酒吧里认识的,有小混混也有大混混,有陪客人的小姐,也有学校里的不良少女,还有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我知道,别人都会说他们不是什么“好人”,可是他们很真实,有种肝胆相照的义气,更重要的是,他们不会厌恶我不会嫌弃我,我对他们好,他们也会立刻对我好。我终于发现自己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片树叶,或者说,我发现原来我不是唯一被抛弃的树叶,在我的身边,还有许许多多我的同类。


每天我和他们喝得醉生梦死,酒吧打烊后我们一群人在大街上装疯卖傻地又吼又叫,引得路旁的居民楼里阵阵叫骂,然后我们很有默契地哄的一声一阵狂笑,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只有在这些笑声中,我的孤独才会减少一点,才会真真实实地觉得我是在人群当中的,我和别人没什么不同。


我的姐妹里面有个叫小爱的,我跟她玩得最好,我看她天天都来酒吧,就问她家里人怎么不管她。


“家里烦,就逃出来了呗。”她说。


然后我问她家里怎么烦她,她就开始绘声绘色地跟我讲述她爸妈在家怎么唠叨她怎么要她认真读书;中考期间她妈每天早上6点钟爬起来给她弄早餐,晚上陪她复习到很晚。她说爸妈给她的压力太大了,所以中考没考就离家出走了。


我当时听到这些都想抽她两嘴巴,我爸妈要对我这么好我早就嘴巴都乐歪了。


可她是个特别单纯的小姑娘,单纯到傻,都不会保护自己。在酒吧这种混杂的地方,谁不多长个心眼,可她偏不,人家随便说一句话她都当真,人家灌她多少酒她都照喝。后来有一天正好我不在,一个小混混灌醉她之后把她强奸了。


直到现在,想起这件事我都还忍不住想骂人,说那个小混混是王八蛋简直都在侮辱王八。那天之后,我和姐妹们拉着小爱要他解释清楚,他跪在我们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我们说他是真的喜欢小爱,会对小爱好。我们都信了,可第二天我就看见他搂着另外一个女的。小爱抱着我哭得昏天暗地。为了帮她出气,我找了几个兄弟把他打了一顿,那几个兄弟下手很重,把他打得抢救了一个晚上,才捡回一条命。


我是那种你对我好,我一定掏心掏肺对你好的人,我把朋友看得比什么都重,所以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几乎都没有考虑过后果,只想狠狠教训一下那个王八蛋为小爱出气。


谁知那人有个叔叔,是在黑道上混的。他叔叔找人调查谁打的他,就查到了我,带着一堆人跑来酒吧说要为他侄子讨回公道。


明明是他侄子不要脸,他居然还好意思口口声声跟我们讨公道。他们根本不讲理,就是来闹事的,表哥看情况不对拉着我就跑了。


表哥带着我赶回家匆匆收拾了行李,然后到火车站给我买了回家的票。他安慰我说先回家避避风头,等这边的事平息了再把我接回来。我一万个不愿意,但还是只能眼泪婆娑地跟他告别。火车开动的刹那,我知道我短暂的幸福日子彻底到头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群人早就看我们酒吧不顺眼,他们是故意来砸场子的。我打人只是个导火索,正好让他们找到了借口。我知道自己闯了这么大的祸,表哥被我连累丢了工作,我也再没脸去找他混吃混喝。


就这样,我回到了家乡,但没有回家。我在qq联系了原来的朋友,他们告诉我,我爸妈除了在我刚离家的那个星期打电话给他们问我去哪儿了,就再也没找过我。虽然我早就预料到了,但亲耳听到时还是感到一阵寒心。那时候我发誓,如果以后我有了小孩,我一定要给他天底下最多的爱。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我都要全身心地投入在他身上,不让他感到一丝冷漠和孤独,更不会让他像我这样整日颠沛流离,无家可归。


我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我身上的钱本来就不多,租了房子之后就所剩无几,身边的朋友被我借了个遍,我饱一顿饿一顿半饱半饿又一顿,朋友们看不下去了。


“你要想活下来就得去找个工作。”他们说。


可想找一份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才14岁,初一没读完就辍学了。折腾了一个月,最后只有一个小饭馆肯收留我,让我去端盘子,一个月600元。这点钱顶个屁用,但有总比没好,我还是去干了。小饭馆是一对夫妇开的,老板娘无比挑剔,最擅长的就是鸡蛋里面挑骨头,整天对着我大吼小叫,说我桌子擦得不够干净偷懒不做事,天地良心我每天从早上开门忙到晚上打烊,连上厕所都得一溜小跑!想到为了钱,我忍了,可最无法让人忍受的是那个男老板,我总觉得他看我们服务员的眼神不对劲。刚开始他还只是语言轻佻一些,后来有一次他居然趁我不注意顺手朝我屁股上掐了一把,靠!一阵恶心从胃里冒出来,我二话没说,转身拿着盘子就朝他头上砸去,砸完之后看见血从他额头上刷地流下来,我被吓到了。还好我脑子转得快,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赶紧没命地往外跑才没被抓住,当然,我再也没回去过,忙活了大半个月一分钱没得到。


眼看着快到月底,房东来催交房租,一个朋友看我急得团团转,随口说了一句:“真不知道你原来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灵机一动,对啊,原来怎么活的现在就怎么活。经人介绍我去了一家酒吧,随口报了个年龄就开始正式上班了。其实谁能看不出来我没有18岁,只是大家都是为了讨生活,老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同样是当服务员,小饭店与酒吧的待遇就相差太多了,有以前的经验在,我混得还不算差,端酒过去有客人要我陪,我也心安理得地坐下,陪他们喝喝酒抽抽烟,这都是我喜欢的,还能得小费,何乐而不为呢。


在酒吧呆了没多久,我认识了阿成。阿成不帅,可我觉得他身上有种魄力,我也格外地关注他。我的朋友看出来了,他们跟着起哄,经人牵线搭桥,我们在一起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谈恋爱,奇怪的是我很紧张,时刻都担心会失去他,甚至有点神经质了。我想大概是我一个人孤独久了,需要一个人在我身边给我安全感,让我觉得心里踏实,而阿成就能给我这样的感觉,所以我格外珍惜他。


实际上,阿成对我很好,至少刚开始的时候很好。


我很快退了原来的房子,搬去跟他住在一起,我们甜蜜得让所有人都羡慕。我最大的爱好变成了学做菜,下了班就在网上研究菜谱,第二天做给他吃,而他每次都赞不绝口地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抢着去洗碗。晚上睡觉我经常会做噩梦,半夜惊醒,他强忍睡意耐心地哄我睡觉,有一阵子我胃口不好,耍脾气不吃饭,他就变着法地做东西喂我。


我们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年,三年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可是刚刚好够把两个人的新鲜感和耐性都磨完。


我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我只知道我们的争吵越来越频繁,常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


有一回刚吃完饭,他突然说:“明天我就走了。”


我愣了一下:“你去哪儿?”


“去上海。”他头也不抬地说。


“你去上海干什么?都不事先跟我说一声。”我有点生气了。


听出我语气里的责备,阿成不但没有解释,反而更加不耐烦了:“我现在不是在跟你说嘛!”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霍地站起来。


“我他妈要去哪儿你问这么清楚干什么?”他大力拍了一下桌子。


我气得抓起桌子上的杯子就朝他扔过去,我终于知道我爸妈吵架的时候为什么喜欢扔东西了,因为扔东西有气势埃听到杯子哗啦一声砸碎在地上,我心里气就消了一半。 杯子当然没砸中阿成,他站起来吼道:“你疯了吗?!”然后冲过来扬起手给了我一巴掌。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动手,我捂着脸惊呆了。抬头看他,他丝毫没有一点道歉的意思,我被激怒了,跳起来用指甲抓他的脸,我们扭打起来,我当然打不过他,几分钟后我就被他压倒在地上狠狠打了一顿。


第二天他照走不误,而我身上带着青一块紫一块去上班。


从那之后,我们就变成了三天一吵五天一打。阿成是个很自我的人,而且很大男子主义,他决定了的事,我无权过问,好像我的存在就是乖乖坐在家里做好饭等他回来。


我开始想办法报复他。我故意在酒吧跟很多男人调情,笑得放荡又妩媚,甚至喝多了就一夜情。谁都知道我是阿成的女人,我这样做让他很没面子,我们的关系更紧张了。


我想过要逃,也实施过计划,可我收拾东西还没走到车站就被他抓了回来,回来就是一阵毒打。跑了几次,我跑累了,他也抓累了。后来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回家抱着我说对不起,我们都哭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相爱的我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久而久之我麻木了,想跟阿成安安静静地就这么过下去,可无意中我发现原来他在外面有女人。那次我手机没电,顺手就拿他的手机打电话,不小心按到了通讯录,发现里面居然第一个名字是“宝贝”,并且还不是我的电话。我当时就把电话拨了过去,果然,那边是个女生接的,嗲着嗓音说:“老公,什么事?”


我脑袋“嗡”的一下。


“操!小贱人!谁是你老公?!”我骂道。


那边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那女的也不含糊,在电话里跟我对骂起来。我用我所能想到的所有脏话去骂她,把她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我们吵了20多分钟,她终于忍受不了,“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电话变成忙音,我呆呆地握着手机,刚才的气势一瞬间被抽光了,我觉得又累又委屈,眼泪模糊了视线,忍不装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有个习惯,无助的时候就蜷缩在角落抽烟,死命地抽。那天阿成回来,看到满地的烟蒂,皱着眉问:“怎么了?”


我能感觉得到他语气里面的不耐烦,他蹲下,想把我扶起来,我一把打开他的手。


“你干吗?”他语气更加不爽了,明明不要脸的人是他,他凭什么对我这么嚣张?于是我抬起头,似笑非笑地说:“我今天和你的宝贝吵了一架,她有没有找你告状?”


他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也不拉我了,站了起来。


“你都知道了?”他都不辩解一下,我知道我们彻底完了。于是我说:“我们分手,你给我收拾东西立刻滚出去。”


“凭什么是我走?这房子是我租的!”他吼道。


我冷笑:“你有本事就带着你的小贱人去另建爱巢。”


他自知理亏,语气软了下来:“我们何必分手呢,我去跟她说清楚,你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其实我是真的爱他,至少曾经是爱过的,听到他这样说,我心软了,我知道我不能没有他。我太需要温暖,太需要睡觉的时候有个怀抱,就这样吧,等有一天我们都累了都死心了,就会彼此放手了,在此之前我会安静等待着那一天。


没过多久,我开始敏感地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变化,总是时不时想吐,小姐妹开玩笑说:“该不会是有了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忐忑不安地去买了测孕纸,果然,我真的中招了。


我把这件事跟阿成说了,然后我们谁都没说话,都在抽烟,他蹲在地上抽,我坐在床上抽,持续着沉默,跟比赛似的,最后他狠狠把烟扔在地上,站起来用脚碾了几下,走到我面前,蹲下来看着我说:“老婆,还是去做了吧……”


我没有说话,在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面居然浮现出我抱着孩子喂奶,阿成在一旁手忙脚乱地洗尿片的场景,这个场景真搞笑,我噗嗤笑了一下。阿成被吓到了,赶紧说:“你知道我很喜欢小孩的!可是、可是我们现在真的没有能力养孩子。”


是的,他说得没错,我想起自己的那个誓言,如果我有了孩子,我一定要给他最好的,不让他颠沛流离不让他无家可归,而我现在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我将来没办法对自己的孩子说:你妈妈从小被家里人赶出来,17岁就有了你,你的出生纯属是场意外……


我答应了阿成,去做了手术,医生瞄了一眼病例,看到我的年龄,轻轻叹了口气。


“忍着点。”她说。


我就死命咬着牙再痛都忍着不出声,不知过了多久,医生告诉我结束了,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我说:“你真勇敢,还真的忍着没叫,眼泪也没流。”


我面色惨淡,连提起嘴角向她笑一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更没力气告诉她,我不是勇敢,而是已经心如死灰了,接着意识一阵模糊,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了,睁开眼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我住了三年的“家”,才发现这里其实并不属于我,我该走了。


我离开了阿成,这一次他没有阻止我。他帮我提着行李,我们在火车站平静地抱别,没有不舍也没有挽留。


从那之后,陪伴我最多的便是我的旅行箱,见过最多的就是火车站。我游走在一座又一座城市,到达,离开,一次次辗转成为我的习惯。到一个城市就去找一份工作,存够了钱再继续上路。


中途我终于鼓起勇气回了一次家。像我当初离开一样,我的回来也没有让他们有多惊讶。我离开家六年,在他们眼里似乎只是出去玩了六天似的。


六年的时间,他们都老了,不再吵架,甚至离婚后偶尔还凑在一起打打麻将,我差点笑出来,你看,世事真是无常,谁又能预料到今后会发生什么?


我变成了家里的一个客人,我跟爸妈彼此都很陌生,也没过多的接触,他们不愿意多说话,我也刻意不跟他们打照面,无所谓了,反正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他们而已。


过完年,我就收拾行李走了。


我在下一个城市呆了半年有余,我很喜欢这里,夜晚坐在海岸边,湿润的海风拍打在脸上,巨大的灯塔耸立在远方。夜晚很热闹,挤在喧哗的人群和忙碌的小摊贩中,我暂时忘记了孤独。


我在一家快餐店打工,老板是个和蔼的中年人,整天乐呵呵的。7月我想去参加雪漫的夏令营,老板知道我的事,爽快地给我批了两个星期假。走的时候他拍拍我的肩,笑着说:“开心点,你要开心点。”


我冲他用力地点点头,其实我并没有不开心的。我远离那些灯红酒绿,开始试着戒烟戒酒,那些一个个夜晚里荒唐的寻乐离我越来越遥远了。我去了很多地方,路过了很多风景,我与它们擦肩而过,我习惯性地往前走,不回头。


我开始迷恋网上聊天,我在雪漫的群里面认识很多朋友。她们都是可爱的女孩子,毫无顾忌毫无芥蒂地向我敞开怀抱,像一朵朵向阳花开在了我的心田,我每天晚上准时出现在群里,与她们谈天说地打打闹闹。


我答应一个女孩子下一站去她的城市,可我食言了,因为我在打工的店里昏倒被送进了医院。


实际上,这种昏倒最近越来越频繁,我小心翼翼地不敢让人发现,因为我不敢去医院检查,我一直在逃避。


直到医生坐在我面前严肃地问:“你现在的情况很糟,你的父母呢?”


我摇头,随口撒了个谎:“我父母都去世了,医生你直接跟我说吧,我有心理准备。”


医生的眼神里充满了怜悯:“你的病越来越严重了,照这样发展下去,你只剩下三年,如果治疗的话,治愈的几率也不是很大。”


“等于宣判了我的死刑吗?”我呆了许久,终于无力地说。


医生摇摇头:“我知道这很难,但你不要悲观,一定要保持良好的心态。”


从医院出来,我顺着路一直往前走,我不知道前面是哪儿,也没有目的地,我只想一个人走一走,静一静,我突然想起我爸妈,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可能都已经重新结婚,有没有重新生孩子了呢?不知道他们的孩子有没有像我一样有病,活不长?


其实我很早就有准备了,可是在医生说那句话的一瞬间,我还是觉得无法相信。为什么我的命运是这样子呢?为什么别人还有一辈子,而我只剩下三年?我还什么都没做,我还只有19岁。我甚至还掏出手机算了一下三年有多少天,多少小时,多少分钟。我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看过去,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1095天,26280小时,1576800分钟。


这样看起来,剩下的日子应该会比较多吧?


雪漫记录面对面


q:饶雪漫


a:左陌言


时间:2010年7月29日地点:夏令营驻地——北京奥亚酒店


饶雪漫:hello陌言,我们开聊吧。


左陌言:好的,雪漫姐。


饶雪漫:其实听了你讲述的故事,我最好奇的是你父母为什么会完全对你放任不管,好像你一直是一个人在外面闯。


左陌言:(想了半天)不知道。


饶雪漫:你回想一下,父母有没有做过一件让你感动的事情?


左陌言:从来没有,因为他们已经对我完全失望了。


饶雪漫:为什么?


左陌言:因为我对他们说过:“我对你们没有任何感情。”


饶雪漫:你是在什么情况下说出这句话的?


左陌言:……能不能不回答?


饶雪漫:好吧,那说一下这次夏令营。夏令营活动有一个模拟家庭的环节,如果换你来做这个游戏,你会把父母摆在什么位置?


左陌言:能有多远摆多远吧。


饶雪漫:没有商量的余地么?


左陌言:没有。


饶雪漫:当时做这个游戏的时候,场面是很感人的,好多人都哭了,可你为什么会偷偷走掉呢?


左陌言:我很不习惯这样的场景。


饶雪漫:觉得幼稚?


左陌言:不是,我只是不希望在大家面前哭。


饶雪漫:那说明这个场景对你还是有所触动的。


左陌言:不是的。我只是见不得一堆人在一起哭哭啼啼,大家在一起开心笑就好了,以后回忆起来也都是开心的画面,为什么一定要哭呢?!


饶雪漫:哭是一种发泄的方式。


左陌言:我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发泄。


饶雪漫:但你走的时候,抱着黎未希哭得很厉害。


左陌言:该死的,之前其实一直都在笑,结果那丫头抱着我哭得越来越厉害,抱得越来越紧,弄得我也哭了,真讨厌!


饶雪漫:总之你不喜欢陌生人看到自己的眼泪,只会在朋友面前才哭对吧?


左陌言:被发现了。其实也不能这么说,主要是我很勇敢的,如果哭最多就是悄悄躲到一边哭一下下,但未希实在太坏了,害得我情不自禁。


饶雪漫:你介意聊聊你的病吗?


左陌言:没事,其实我早就不在乎了,聊吧。


饶雪漫:其实在知道你的情况之后,我询问过认识的医生,医生说你的病如果好好治疗,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左陌言:(沉默了一会儿)准确地说,是如果自己心情愉快、情绪平定,情况就不会很糟,但如果我还是按照一年前的那种方式生活的话,就是三年。其实来夏令营之后,我也想通了,我也想以后好好治疗。


饶雪漫:知道病情之后,当时怎么调整心态的?


左陌言:自然而然就调整了啊,如果你要问我心态调整的过程,亲爱的,你杀了我也说不出……我只能说我适应的能力比较强。


饶雪漫:我能不能问你一个比较尖锐的问题?


左陌言:问吧。


饶雪漫:你有没有在潜意识里夸大自己的病情?


左陌言:没有。


饶雪漫:因为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你的故事好像总包含着一些被夸大的成分,你好像活在自己的传奇里,但我的直觉告诉我,生活决不会这么戏剧化。


左陌言:没有。


饶雪漫:那总是这样一个人死扛,会有累得撑不下去的时候吗?


左陌言:有。是去年在北京那会儿,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对北京的恐惧,又加上一个非常好的朋友突然消失,我几乎崩溃了,就回家了。其实,在潜意识里,我还是希望有个家可以让我依靠一下。


雪漫记录印象


夏令营结束的第二天,左陌言更新了qq签名,她说:我本来就习惯一个人,并不合群。


我看到这段话的时候,她独自踏上了去上海的旅程。走之前她告诉我,去上海是因为一个朋友想办一本杂志,她要去帮忙。我想或许我能帮到她,就多问了几句,等我了解清楚情况之后简直哭笑不得,她们没有资金,没有编辑,没有出版商,什么都没有,我猜她们都没弄清楚做一本杂志的流程,但她说做杂志一直以来是她朋友的梦想,于是她就这么收拾包袱义无反顾地去了。


编辑方悄悄在一旁急得跺脚,怕她被骗,打电话去把她骂了一顿,最后左陌言答应会先考虑清楚,但还是决定留在她朋友身边。


左陌言有句话给我印象很深,她说她把朋友看得比生命更重要。


所以她每次陷入困境都跟她的朋友有关;每次惹上麻烦,都是因为想帮朋友出气。


其实刚开始我们对左陌言的故事是持怀疑态度的,因为她太传奇了,简直就跟似的,她就是那个命运多舛的女主角,在qq上她跟我们讲她混帮派,跟人一夜情,被人拿着刀追杀,生活中充斥着血腥和暴力。你听她描述的时候,脑海里面就会不由自主地勾勒出一个发型夸张、表情不屑、动不动冲你吐烟圈的小太妹形象,所以当她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一时没认出来。


一头直发,身体瘦弱,血色不太好,说话的时候语气温温柔柔的,笑起来的时候眼底透露出一丝狡黠,她整个人完全一副无害的样子。


她没有给我们惹麻烦,跟每一个人都相处得很好,你问她什么她都会乖乖地回答,但她有她的底线,当跟营编辑小九架起摄像机采访她的时候,她就立刻竖起身上的刺,显然,她很排斥镜头。面对小九的提问她避重就轻绕着圈子忽悠,最后小九无可奈何,采访也草草结束,她得意地跑出去找人玩了。


就算是我询问她问题,她也是话很少,好像自己心里有一部分永远是被关起来的。其实我了解像陌言这样的女生,她经历过伤害,才知道自身强大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无论她对自己的故事有没有夸大和渲染,她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给予自己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夏令营快要结束的时候,大家都在互写留言,唯独她坚持不肯把本子拿出来,她说留言对她来说过于伤感了。我想,她大概是不想看到别人给她写“你一定要加油”之类的话吧,她害怕的其实是别人过度的关心和眼里的怜悯,因为这些温柔都会化作利器去提醒她那个残酷的事实。


她一再强调,她不在乎了,无所谓了,是希望别人用平常心对待她吧。我想起在度假村我们顶着烈日搞拓展训练时,有人担心她身体受不了,要带她去旁边休息,她一再拒绝,乐呵呵地说:“我没事,我真的没事的,你们不要担心我。”


我们派跟营作者果子李照顾她,一路上她兴致勃勃地跟果子李说她曾经养过蜥蜴、蜈蚣、毒蛇,甚至开玩笑说要送一条蛇给果子李,吓得果子李一阵一阵冒冷汗。


夏令营结束那天,果子李去送她,走之前她偷偷塞给果子李一张纸条和一个打火机,然后什么都没说就拖着箱子走了。后来果子李打开纸条,上面写了几行字:


小李子姐姐,我知道你不抽烟,也希望你永远不要碰烟。这个打火机是表哥给我的,我一直带在身边,现在送给你,以后不管我去了哪里,它会代替我陪在你身边。


果子李看着这张纸条哭得差点没抽过去。


左陌言的日志里有这么一句话:来往于我内心之间的温暖,那些美好的事物,我谨记于心。对于那些寒冷,我接受,然后埋藏在内心的最底层。


这样一个善良的女孩,我真希望她的病,只是她给我开的一个小小玩笑,更愿她今后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


后来……


夏令营结束后不久,左陌言给我发来了他们做的第一期电子杂志。


杂志当然并不成熟,但她们竟然用近乎执拗的倔强将它完成了,这本身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左陌言说,正因为看明白这个世界的残酷本质,所以才越发懂得要善良,只有拥有一颗懂得珍惜的心,世间的万事万物才会因此显得美丽。


所以那本杂志的主题是爱与希望。


现在的左陌言,打算离开上海,去宁波呆上一阵子,好好打算一下未来三年要做什么。


心理档案


王卫民: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培训中心心理咨询中心咨询师


夏令营跟营心理辅导员


放纵自己的快乐,能够享受多久


在和左陌言交谈之后,我咨询了学医的朋友,问他“心脏房室瓣关闭不全”这种病,会不会让患者的生命受到致命的威胁,甚至生命“只剩下三年”,他的答复是:这种病是一种较为常见的先天性心脏疾病,通过药物可以有效地控制,如果没有严重影响日常生活,不推荐手术。


在夏令营里,左陌言是个比较特殊的孩子,她的传奇故事本身,似乎就使她独立于其他的营员,成为一个特殊的存在。当有人质疑她那些传奇的真实性时,她表现得非常激烈,她抗拒工作人员的采访和录影,并且声称:我不喜欢你们的这种方式!


她一定已经感觉到,夏令营里的很多营员,已经开始议论她的传奇故事和她的病情,而那些东西却是她最为看重的。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三年”这一悲剧性的假设,让左陌言能够逃避被荒废的时光,逃避自己不断被抛弃、被背叛的经历,为自己现在及时行乐的状态找到心理上的依据。


如果没有这个假设,强逼着左陌言面对伤痕累累的过去和无力把握的未来,她恐怕会陷入崩溃。这种假设,是对抛弃了自己的父母和男友的一种潜意识的报复,同时也是对自己未来的放弃。


左陌言本人,愿意用这样一种心态过完自己不论有多长的人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