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青冥篇(1)

作者:三月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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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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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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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552字


沈不遇这段日子很忙碌,他根本无暇顾及家里这些琐碎的事。


宫里的内侍偷偷向他禀告:梁帝病情突然恶化。他从皇宫回来,召集几位要臣连夜密谋。


三皇子萧岿率大军攻陈,穆氏终占朝中腹心。更为惊心的是,大皇子萧韶是皇族嫡长,穆氏一旦以“立嫡以长不以贤”让朝野咸服,那么蓄意也罢,无意也罢,沈不遇这帮保皇派定将覆灭。


一夜策划,沈不遇如虚脱般,瘫坐在榻椅上久久不能起来,道:“方今天下,北周一强独大,我西梁不过是附属合纵者。南陈危在旦夕,江南支离破碎,北面突厥自顾不暇,王天下者,必是杨坚。穆氏这是狗急跳墙一意孤行!”


“杨坚若坐镇天下,先灭南陈,再变法,而后才王天下。可是在这期间,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几名老臣道。


“如此一来,势必要在穆氏宫变前下手。立即秘密派特使兼程奔赴浣邑,让郑渭亲率关内重兵,以护驾之名突然擒拿嵇明佑等人。若一切顺利,着重处置皇室后宫。剿杀穆氏在即,单等三殿下凯旋,秉诏即位。”


又是一阵周密谋划,商议好连番对策,几人一反惶恐之态,立即按照既定方略行事而去。


沈不遇变得精神振奋,目光灼灼,内心又祈望梁帝不要这么快归天,因为他和萧岿还没有诚意释嫌。想起梁帝睁着浑浊的眼睛看着他,他不免欷歔感慨。


大局部署三天过去,各路相继回报:梁帝诏书已到浣邑。郑渭正秘密调集关内重兵,准备大举进军江陵。按既定策略已设下套局,将穆氏余党一网打尽。


“妙也!兵不血刃。嵇明佑,你已成惊弓之鸟,这次是插翅难逃了。”


听属下一番说辞,沈不遇兴奋不已,连连拍案赞叹。


“可是大人,我们在益州遇到了点麻烦。”属下大是难堪,在沈不遇耳边低语几句。


沈不遇脸色大变,脱口道:“你说储天际在益州?”


“是啊,大人。储天际虽是嵇明佑的手下,可他还是您的……”


沈不遇眉头紧蹙,在室内徘徊了几个来回,接着镇定了下来,拳头骤然握紧,击在书案上,断然道:“传令下去,务必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照常行动!”


一场无形的生死大搏杀开始了。


天际还没回来。


已是初春,天气丝毫没有转暖的迹象。萧萧寒风起,满园花絮飘零,衰草连着衰草,烟霭纷纷。满目的萧条,满目树叶枯黄,这引起了休休无限的惆怅。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天晗园里来了一个人,自称是天际的同僚。休休便请他在正厅落座,双方施礼后,来人告诉了休休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天际被捕了。


休休闻言变了脸色,一时手足无措,忙不迭地问道:“请问先生,我家夫君到底犯了什么事?”


来人也是惊惶未定,喝了几大口茶水,才将事情细细叙说。


“此事本属机密,在下也是无意得知才匆匆前来告诉夫人。嵇明佑大人的好友刘老爷有批货要送至益州,天际兄便自告奋勇前往。刘老爷认识天际兄,也识得他的为人忠厚,便点头答应……”


想当初刘老爷看上天际,天际相亲之日却逃之夭夭,让嵇明佑脸上挂不住,这件事刑部几乎人人皆知。休休想,这次天际自告奋勇前往,一则是向嵇明佑表明忠心,二则也是为了摆脱自己的纠缠。想到天际遭此厄运,大部分缘由是因为她,休休已经泪流满面。


来人继续说道:“嵇大人特嘱刑部主事大人和天际兄一同亲自押运,到了益州,那货不知怎的被截了。对方想是早有准备,请了宫里的人拆箱查看,结果发现都为宫廷禁物。私运私藏宫廷禁物本就是犯了杀头之罪,何况数目巨大。主事大人和天际兄即被拿下拷问,主事大人供出嵇大人的名字,现在连嵇大人也被御林军抓了,听说还牵涉穆氏许多人。”


“可我丈夫是刑部的人啊!”休休急道。


“现在朝廷风声鹤唳,各部衙全都换了人,连个小司徒、小司马都换了。看样子这次穆氏家族土崩瓦解了,只是连累天际兄被卷了进去……”


休休的身子已经摇摇欲坠了,用人急忙扶住她。休休哀声问道:“天际受拷打了是不是?他现在人在哪儿?”


“还在押解回江陵的途中,这两天就到了。此番事情严重,天际兄必会关在刑部大牢,夫人急着去,想必不会让您进去的。”


“那我怎么样才能见到他?”


来人说得极为明白:“夫人可以找沈大人。宰相权威高,天际兄是他女婿,跟刑部一说,刑部肯定放人。”


匆匆送走来人,休休傻待着,倒是用人在旁催促道:“夫人不必惊慌,快去找老爷,请他想个万全之策。”


休休醒悟过来,是了是了,她只能去找他。尽管两人视同陌路,可为了天际,她只能去求他了。


她当下叫了车,急匆匆独自赶往沈府。


一阵善后忙碌,沈不遇等人终于露出了笑容。


随着抢先揽局在手,依着谋划好的方略行动,郑渭星夜兼程赶赴江陵,从嵇明佑等人的密室里搜出皇室车马舆服、伪造的玺印等。穆氏党羽纷纷落马,或以“反逆”“谋危社稷”重罪皆收送狱,其余若有举发,罪孽待查。


穆氏大势已去,三皇子萧岿在外征战,宰相沈不遇和浣邑侯郑渭居中枢掌控全局。


皇宫内夜夜灯火齐明,所有臣工参与会议申明己见。大局部署就绪,众大臣立即与各地吏员清查典籍,讯问被缉拿的穆氏党羽,草拟各种文告。众臣既庆幸又为梁帝的病情忧戚,对沈不遇等人力挽狂澜感佩欷歔,守在议事大殿几天几夜久久不散。


守候几日后,南境传来捷报,杨坚和萧岿合纵攻下南陈,萧岿即将归来。


萧詧本已人事不省,迷糊中听得消息,禁不住老泪纵横,连呼天意。三日过后,萧詧精神见好自觉清醒,让沈不遇和郑渭双双守在榻旁,问起了东宫事务。


“穆氏尽灭,唯大皇子之处置颇费斟酌。”沈、郑二人道。


“皇后若得问罪,一人当之,与韶儿无关。”


说到这里,萧詧面含无奈,嘴角抽搐,竟是说不出话来。越是如此,跪在底下的二人越是明白,殿堂里肃静凝滞。


“朕自知行将就木,诸事拜托二位爱卿全权处置。岿儿少年即位,心志才识还需惕厉锤炼,一应国事由二位爱卿商酌。”


萧詧长嘘几声,声音干涩得令人不忍卒听。沈不遇与郑渭相互对视一眼,各自怀揣心思,齐整整匍匐在地。


两人出了寝殿,几乎同时望着广袤的天空。郑渭脸上一团春色,沈不遇却是隐藏忧急。


郑渭扫了沈不遇一眼,哈哈大笑道:“不遇兄,据说你大义灭亲,连自己的女婿都抓了?女婿布衣负荆鲜血淋漓,是正式下狱,还是临时羁押,一时无人说话,都看着你这个丈人如何决断了。”


沈不遇不动声色,回答道:“有凭有据,我心两难。”


“你这是做给举朝文武看的吧?你本可斡旋,让刑部放了你家女婿,谁敢不从。可你偏偏让女婿也卷入其中,苍天,你家女婿何罪至此?”郑渭挖苦道。


沈不遇反问:“既然老弟有恻隐之心,对大皇子,你不会忍心做出夺情悖理之事吧?”


郑渭冷笑几声,狂言道:“经此一搏,谁不知我郑渭是浴血死战才得以劫后余生?我虽是浣邑侯,受命统摄裁处穆氏,法度严明,谁敢轻易反对?”


“原来你才是最阴狠毒辣之人!”沈不遇面呈怒意讥讽入骨。


“走了一个大皇子,穆氏绝了根,这宫里才会清静。”郑渭眼里掠过寒光。


“大皇子杀不得!”


“为无后顾之忧,更为长远计议。若不下狠手,将来难免酿成汹汹祸乱!”


两人争论得面红耳赤。


沈不遇听得脊背阵阵发凉,正色警告道:“老弟,皇上已经说了,此事与大皇子无关。你若是将他问成死罪,你我只怕也要龃龉下去。将相不和历来是国家大忌,你我不仅失却二十几年交谊,还会因此而搅乱大局。”


说罢,长袖一挥,不再理会郑渭含着丝丝不祥的冷哼声,大步到宫门去了。


沈不遇回到家,在书房坐定。侍女将煮好的茶送上,二夫人柳茹兰抬脚而入,示意侍女掩上门退下。


为了休休的事,夫妻俩冷淡了一段日子。柳茹兰装出无事人一般,眼中的哀怨却使沈不遇无地自容。


沈不遇且定心神,也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来了?”


柳茹兰话语有点谨慎,缓缓道:“自打结婚以后,休休和天际之间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小两口拌拌嘴总是有的,这些暂且不提。只是,听说朝廷出乱象,百姓惶惶,言人人殊。天际是嵇大人的属下,不知道老爷将他如何论处?”


沈不遇避开柳茹兰的眼,轻轻一叹低声道:“天际已陷罪,以罪责之身关在刑部。”


“那休休怎么办?老爷,看在翁婿的分儿上,你要救救天际啊!”柳茹兰大吃一惊,急得提高了声音。


“你以为我真想害储天际?他们已经成亲了,既成事实,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沈不遇蹙起眉头,满腹积郁想发泄,“可是,我的忠言良语,他们哪一次听进去过?储天际投靠嵇明佑不说,休休急着要嫁给他,而你,还有欣杨,把我当做恶父天天与我作对!”


“纵是有失,也是为了大家好。这朝政,谁掌权谁当局,我们妇道人家哪里会知?”柳茹兰心内彷徨,只能干站着流眼泪。


“让储天际下狱,并非我的本意。只是我置身事内,大权亦当大责,如若这个时候为储天际开脱,怎能服众?朝野何人还会信我?”


“妾身知道老爷的难处。可是休休怎么办?可怜的孩子……”


夫妻俩说话间,守门的侍卫前来禀报,休休要求见老爷。


二人面面相觑,沈不遇沉吟,朝柳茹兰挥挥手:“你还是避开为好。她恨我已经够了,不要连你都怪怨上。”


休休跪在地上,满脸掩不住的愁容。


沈不遇负手而立,良久不说话。


她分明是来求他的。他想起以前她对他的诸多不敬,此时正是磨她锐气的时候,他不能软了心肠。于是,他轻咳一声,口气生硬道:“你要我放了储天际?”


“他毕竟是您的女婿……”休休轻声回答,声音带着说不出的疲倦。


“你从不肯认我这个父亲,今日倒想认我了。为了这个储天际,你受了多少罪?我明明几次三番劝你,不要嫁给他,不要嫁给他,可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婚后他不理你,自顾自跑去益州,如今落了个身陷囹圄的下场!”


“让我见见他……”休休的声音越说越轻。


沈不遇还未消气,答得极干脆:“那不行,这是刑部的事,我这个做宰相的,假公济私无异于自坏法度,怎能做到举朝同心?”


休休没料到他竟断然拒绝了,一时苍白了脸,默不出声。


沈不遇有点于心不忍,但还是自顾自地训道:“这么多年,为了沈家,我是何等艰涩清苦地挺过来了?为了萧岿,我一心辅佐,为了你,我不惜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如今相互间嫌隙越来越深,全是你们这些孩子年轻不懂事,意气用事!后悔了吧?今后,你们要顺从我、听从我的话,我自会想办法—”


话音未落,只见休休站直了身子。她什么都不再说,扭头便走。


沈不遇被休休执拗的性子气得噎声,待他张口欲喊,已是来不及了,人已在他面前消失了。


初春的白日光芒惨淡,休休茕茕独立在宰相府外,迷惘地望着眼前苍茫的天空,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要她拿她唯一保持的自尊来交换,她是绝不妥协的。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后面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是二夫人柳茹兰。


看着休休惘然的眼,柳茹兰隐忍着心痛,抓住休休的手腕道:“不要恨你父亲,他只是嘴上说说,心里也是着急。休休,你且忍着,天际会回家的。”


休休有些睖睁,此时像一个无措而悲哀的孩子,说着孩子一样的话:“我做错了吗?”


“孩子,别一个人在家,搬回这里来吧。燕喜她好得差不多了,让她陪你,好不好?”


“不行,天际哥要是回家见不到我怎么办?我要回去等他。”


休休拒绝了柳茹兰的好心,神志恍惚地上了马车,也不顾柳茹兰在说些什么,将脸埋在了青帛里。


她坐在马车中隔着帘子,仍能听到风声,伴着寒冷的气息。到了城中,阵阵喧哗声涌进了她的耳内,让她刹那间犹如梦醒了一般。


恍如隔世,算来她待在晗园已有一个多月,几乎忘记外面是什么样子了。马车缓缓停止,她俯身拉开一些纱帘望去,隐隐约约看到外面的景色。卖货的人和行人都让在路旁,风吹得他们的束发衣袂缭乱,脸上更显得紧张肃杀。


“出了什么事?”她问车夫。


车夫道:“一班罪臣经过,也不知道怎么处置。”


说话间听到隆隆的车轱辘声,只见几十辆木栅刑车沉重缓慢地驶过。当先的刑车上便是嵇明佑,背负粗大的荆条,须发散乱,嘴里还不断地唾骂着,全然没有当初轩昂光鲜的气派。其余的囚犯或衣甲破烂,或鲜血淋漓,其状惨不忍睹。


休休想起了天际,此时他是不是也落得这般凄惨光景?她忍不住全身发颤,无声地哭泣起来。


外面隐约有人在议论。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啊,这一眨眼的工夫,穆氏就完了。”


“皇上不是正盼着这一天吗?这储君之位,非三皇子莫属了。”


“前方捷报频传,听说三皇子不日就将凯旋。沈大人、浣邑侯这些重臣,忠心耿耿还铲除奸佞,帮三皇子扫平道路,这功劳可真不小。”


“等着看吧,浣邑侯手持重兵,操国家权柄,家里还有个四皇子呢,这自身忠不忠、正不正,还很难说。”


朦朦胧胧听着这些话,休休心里泛起说不出的滋味。隔了很久,马车继续起动,她将身子靠在车内,不再动弹。


波谲云诡的争权夺利,总要消除一些人,来换取另外一些人的稳定快乐。可是,为什么天际哥就注定要被牺牲呢?他有何过错?这样公平吗?


“要是我们都在孟俣县,不到这个地方,就不会出这么多事了。”


“总有一天,这些消息会传到天际他母亲的耳朵里,她会不会为当初的选择后悔?”


休休一路笨拙地想,一路牵挂天际。进到晗园时,她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刚进房内,便眼前一黑,颓然倒下。


用人听到动静过来,见此情景连忙将休休扶起。休休怕用人又去柳茹兰那里禀告,便有气无力道:“我是心烦意乱体力不支,你去熬些拆骨汤。”


白日很短,晚膳时天色就黑了。休休只喝下几口拆骨汤,便卧榻不起。


那个春夜那么冷,而她全身更冷,冷到骨髓都要结冻了。她整整躺了三天三夜,仿佛整个身心都被填满了寒冷,让她无思无想。


迷迷糊糊她听到远处有鞭炮声、欢呼声,皇宫方向洪钟长鸣。而她只是静静地躺着,人在迷离中,看不见痛苦,也根本感觉不到快乐。


她那时以为自己快死了。


如同一盏风中烛,只要轻轻一吹,就会熄灭。


落日斜,湖光滟滟,萧岿的行宫沉浸在虹霓光色里。冷风过处,寂静无声,一名女子跟随御林侍卫拾阶而上,披风将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风拂过窈窕身姿,铺上青石板路。


太子妃郑懿真坐在水榭内,四角早放了炭炉,烫了合欢花酒的香气几乎要将人熏醉了。她身上的刻丝貂裘直耷到波斯地毯上,两只毛色幽亮的黑犬在地毯上嬉戏打滚。


懿真一手托腮支在桌上,目光死盯着朝这边走来的女子。正好一阵风起,女子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额际。懿真认出是谁,面上凌厉了许多。


“小畜生,给它点甜头,就闹个没完没了!”她高声骂道,顺势踢了黑犬一脚。


听到声音,休休拢了拢披风,将风兜缓缓除下,朝懿真恭谨地施了礼。侍卫忙行礼跪下,回话道:“储夫人有急事想见太子殿下。”


懿真不急不缓地道:“太子回来才几天,储夫人又找上门来了。说起来你父亲和我父亲都是功臣,我又怎好不让你见面?刚才亏了别人提醒,才想起你是有夫之妇,我还当你是沈休休小姐呢!”


休休一瞬间屏息,面上蓦地腾起了尴尬的红晕,心里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倒是侍卫机灵,见太子妃并无阻拦之意,压着嗓子道:“夫人请。”


休休连忙垂眼,走的步子有丝慌乱。直到过了湖池,她才有些定神,不由得轻轻地吐了口气。


她承诺过,此生不再与他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