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香墨篇(4)

作者:三月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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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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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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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448字

三月底日暖和煦,弄堂外没了纳鞋底做女红的妇人,整个弄堂冷冷清清的。倪秀娥左眼皮直跳,总感觉有事发生。她这几天不想出门,小心翼翼地过着日子。


她看见休休和那个四皇子并肩走在石板路上,四皇子不时垂眸瞧休休,目光含情。休休换上了杏子红的襦裙,有点老气,裁制却是极考究的。那是曹桂枝最心爱的衣衫,为此她曾故意穿着走出弄堂,所有人都盯着她看。


四皇子气度不凡,性格温顺,一出现,便博得了曹桂枝的好感。如今她将心爱的衣衫让休休穿上,分明以为四皇子看上了休休,她好攀上皇亲呢!


“天际这孩子,单单说休休没被三皇子选上,怎么没提起还有个四皇子?哪冒出这么多皇子皇孙?看来休休去江陵,沈不遇真没闲着。”她自言自语道。


休休和四皇子路过储家,空气中飘着一股清香。他们低头私语,倪秀娥听不真切,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下不由得莫名地生出一丝妒意。


不禁想起休休小时候,这时节常随着天际和三位姐姐上山砍柴摘蘑菇,弄得一身草泥。全不似现在,环珠垂髻,神情羞答答的。


想到这里,她的头皮隐隐发痛,便揉了揉,安慰自己道:“哼,皇子有什么了不起?我家天际长得也不赖!要不是我百般阻挠,休休早就是储家的媳妇了。”


四皇子宿在陂山矶,为人朴实低调,除了倪秀娥等人,没人知道这就是当今后梁朝的四皇子。倪秀娥不喜欢他天天出现在弄堂,她盼着他离开。


这次休休又送他回陂山矶。


倪秀娥望了望天色,故意在门外扫地,待休休送完萧灏,慢吞吞地低头出现,便叫住了她。


“四皇子回陂山矶了?”倪秀娥明知故问。


休休敛起心神,点了点头。她的脸色还是很差,无半分过去的光彩。


倪秀娥又关切地问:“看你满腹心事,四殿下是想带你回江陵吗?”


“无论怎样,我不会走。”休休答道。


“那他什么时候离开?”


“他马上就要回去的。”休休垂下头,声音越来越低。


倪秀娥有些生气,说道:“那就让他走啊!这里不是江陵,孤男寡女老在一起,别人会说闲话的。你娘倒是很欢迎,她巴不得四皇子天天来看你。”


休休温顺地答应着,眉目间有些无奈。倪秀娥不知该如何去提醒休休,隐约感觉这孩子在回避什么,又捏不准她的心思。待休休走后,她便发狠地埋怨起自己。


“这孩子爱干什么,那是沈不遇管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倪秀娥啊倪秀娥,别去管人家的闲事了,都十七年了,管得还不够吗?”


第二天,那个四皇子尚不见人影,弄堂里却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当时倪秀娥刚跨出门槛,见外人过来,下意识地旋身避开。那人匆匆而过,倪秀娥却很快认出了他—沈不遇的贴身管家福叔。


福叔头发变得花白,脚步依然矫健,眉眼杀气浮动。倪秀娥在里面关上门,心中阵阵发慌。


“老天爷,福叔一定是要接休休回去了。让他们走吧,都走吧。”她闭目不断地祈祷。


弄堂里静悄悄的,倪秀娥恍惚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记忆中,那个嘴快的女人,在夜蓥池中挣扎,巨大的荷叶只现出她晃动的一只手。福叔狞笑着,将粗大的木棍捅下水中。倪秀娥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那只手最终沉了下去……


她打了个寒战,额上却渗出一层汗。


终于弄堂深处传来脚步声,一下一下好似踩在倪秀娥的心口。脚步声消失了,她侧耳倾听,弄堂外隐隐有马蹄之声,渐渐轻远。


她这才壮着胆子开门,悄然来到休休家,隔着瓦爿墙聆听里面的动静。


果然,曹桂枝尖厉的声音传来:“你到底回不回去?相爷都派人来了!”


“娘,您别逼我,我不想回去!”休休略带哀求地说话。


“你存心不让我过日子是不是?相爷动了气,我们就会饿死冻死,你听见没有?”


“我们有手有脚,自己养活自己。娘,我可以养活您,别让我走!”


“我打死你!”


接着一阵劈里啪啦的响声,曹桂枝又开始抽打自己的女儿了。


倪秀娥忍不住头皮发麻,悄悄折回自己家,睖睁地坐了良久。这一夜,她又梦见了死去的陶先生。


一早,左眼皮又是急跳。倪秀娥收拾包袱,准备去大女儿家看外孙。休休的事,折磨得她心绪如丝搅动,乱极了。


门楣上的涂铜铃铛正在叮叮当当作响。谁来了?不会是休休吧?大概朝她哭诉来了。


她硬着头皮去开门。


门口映出一个青白色的身影,日影隐在那人的脸上,显得格外肃杀。那双沉得惊人的眸子,如冰刃,直直地刺入她心底去。


“奶娘,你的日子过得不错啊!”


倪秀娥的魂大半已经出了壳,双膝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颤抖着叫道:“老爷……”


这一叫,扯出一段如烟往事。


十七年来,倪秀娥总在祈望,老爷已经忘记还有她这个奶娘,她便可以过她安静的生活。


万万没有想到,老爷突然出现了。



十七年前。


时过正午,倪秀娥独自走进柳茹兰的院子。


襁褓里的小少爷满半岁了,正躺在摇篮里咿呀哭闹,柳茹兰和用人陶妈忙做一团。柳茹兰边摇晃着摇篮边哄儿子,看见倪秀娥进来,便笑道:“奶娘你看,你刚一出去,欣杨就哭上了,以后怕是只认你了。”


倪秀娥呵呵笑着,把孩子抱过来,很娴熟地撩开前襟,孩子在她怀里立刻停止哭泣,香甜地吮吸着。


房间里很静谧,柳茹兰一手撑着下颏闭目养神,乌发流水般蜿蜒而下。天光正好,窗外的蔷薇花枝随风摇曳,透过镂雕的纱窗送来清香。


倪秀娥定神看着她,心里直犯嘀咕:听说二夫人的父亲身居高位,老爷还是他的学生。虽然老爷新任宰相,可二夫人算是做妾吧?如若老爷再娶三房四房,岂不太委屈她了?


孩子在她怀里熟睡着。一声极低的咳嗽声响起,抬头看去,用人陶妈暗中朝她打手势。倪秀娥会意,看了柳茹兰一眼,将孩子轻轻放在摇篮里,两人悄悄带上门走了出去。


刚出门,陶妈热情地拉住倪秀娥的手,道:“托人做好的衣服送来了,放在我家,一起去看看。”


倪秀娥很高兴,连声称好。在沈府,因为陶妈是伺候柳茹兰的,倪秀娥跟她最接近,二人自是最熟稔。倪秀娥又是守规矩的人,除了柳茹兰的院子,以及陶妈住的西院,她几乎不去别的地方,也不跟沈府别的丫鬟用人套近乎。


前面荷花池畔,有抹淡粉色的身影在那边隐隐闪动,二人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那人袅袅娜娜地走来,极甜地朝她们笑。那微笑轻佻地从眼梢出来,染了说不出的妩媚。


陶妈不屑地哼了哼,拉了倪秀娥一把:“走吧,别理她。”


倪秀娥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好奇道:“这谁啊?”


“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个曹桂枝。年纪轻轻的正事不做,天天像个狐媚子荡来荡去。哼,麻雀想变凤凰。”


“不过长得不赖,眼睛水灵灵的。”


“就那双眼睛特勾引人,你知道像谁?”


“像谁?”


“蓉妃娘娘。”陶妈突然捂住嘴,嗤一声笑了。


倪秀娥恍悟,不觉又回望,那抹粉红已经消失了。入府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曹桂枝,却不止一次从陶妈嘴里听说过她。曹桂枝以前是蓉妃娘娘的贴身丫鬟,蓉妃进宫后,她却留在了沈家。沈家的人碍于蓉妃的面子,并未将她当丫鬟使唤,她也就随意在沈府走动,终日无所事事。


经过石板小径,她俩来到西院工匠坊。因陶妈已结婚,又有了孩子,沈府给他们夫妇独自辟了一间小茅屋居住。


陶妈的丈夫陶先生正逗他们一岁大的儿子玩,见倪秀娥她们进来,露出憨厚的笑容。


陶先生是沈府的泥匠,偶尔做点碎活,略懂点文化,人又长得斯文,府里上下都管他叫“陶先生”。倪秀娥有次跟他开玩笑说:“陶先生,你有学问,干吗还不给儿子取个名字?”陶先生笑着看他的老婆,陶妈倒红了脸,笑道:“他呀,想闺女想疯了,偏要我生了闺女才给儿子取名字。”


倪秀娥摸了摸孩子的头。离家几个月,天际应该会随他三个姐姐下地干活了。她拿起做好的小孩衣服欣赏着,心里想着:今年年底自己无论如何要辞了奶妈的活儿,回家看儿子去。


陶妈在旁边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她人挺热情,心直口快,这会儿和倪秀娥谈起二夫人,顺口一句:“老爷官运亨通,飞黄腾达,如今当上了宰相,你回老家也好沾沾光。”


二人呵呵直笑。倪秀娥想到离开孟俣县时,邻里乡亲羡慕的目光,心里也不免得意,便说道:“蓉妃娘娘是老爷家的远房表亲,还生了个小皇子。宰相府有这层关系,既稳当,又光彩。”


“这你就不懂了。”陶妈神秘地朝外面瞅了一眼,小声道,“蓉妃家道中落,住在沈家寄人篱下,原是想许配给老爷的,老爷偏偏送她入了宫,蓉妃不过是块踏板。再说,一朝入皇宫深如海,哪个妃子能独享专宠?靠不住。还是绑住丈人这条腿最实在。”


遭陶妈这么一说,倪秀娥不由得道:“你说的丈人,指的是二夫人的父亲?”


“就是。想当初,当今皇上还是岳阳王,老爷只是名功曹史,二夫人的父亲才是前朝高官。你想想,江陵职位高又是单身的官员有的是,老爷早已成亲,二夫人的父亲偏看中了老爷,把女儿屈身下嫁给他,肯定心里有数。如今老爷成了当朝宰相,只能说他丈人眼光毒,料得精准。”


陶妈说得头头是道,倪秀娥直点头。


陶妈又竖起大拇指道:“二夫人为人好,又生了儿子,大夫人自是无话可说。等着吧,这个家早晚是二夫人当家。”


倪秀娥恍然大悟,笑道:“陶妈你知道得太多了,最好在外面少说几句,免得惹祸上身。”


陶妈不以为然地笑:“在沈家,算我和厨房的柳姐资格最老,知道的也最多。我只说给你听,你不说出去便是了。”


倪秀娥在陶妈家逗留了一会儿,奶水又涨了,小少爷怕是要醒了,便起身先告辞。


夜蓥池边又出现了那抹淡红,曹桂枝似乎专门等着她。


倪秀娥心想:这曹桂枝人是长得标致,就是不知道每天在想什么心事。


曹桂枝却远远地朝着她笑。倪秀娥一愣,也用微笑回了礼。曹桂枝径自走了过来。


她朝倪秀娥盈盈屈膝施礼,声音清丽婉柔:“奶娘,桂枝这里有礼了。”


倪秀娥看她年纪虽轻,却是彬彬有礼,不像别人嘴里所言的那种倨傲自大,目中无人,也便回礼道:“曹姑娘人也好,相貌也好,真是个可人儿。”


一番话把曹桂枝说得面如桃花开,甜甜道:“奶娘说哪里话?桂枝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要请教您呢。”


倪秀娥接口道:“曹姑娘这么聪明,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需要请教的?”


曹桂枝看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奶娘,您是好人,桂枝有事要请教。明天这个时候桂枝在对面的兰亭里等您,请奶娘务必过来,就几句话。”


倪秀娥愣了愣,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刚才她不过是客气一番,没想到曹桂枝却当真了。她和曹桂枝平素也无来往,今日只是见面点点头而已,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看曹桂枝用一双明亮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她,她的心突然被软化了,于是点头答应。曹桂枝喜出望外,深深施了礼,袅袅娜娜地走了。


倪秀娥看着她远去的玉影,不禁摇头叹息,低头走开。


第二天倪秀娥到兰亭的时候,曹桂枝已经早早地等候在那里了。


正是午休时间,府里静悄悄的,只有池里的水鸭扑腾着翅膀在水面嬉戏。兰亭周围被参天树木遮掩着,倒是个说悄悄话的好地方。


倪秀娥刚要笑着问话,倏然间,曹桂枝朝着她直挺挺地跪下。倪秀娥脸色大变,急忙将她扶住,连声道:“曹姑娘这是怎么了?这不是折我的寿吗?有什么话尽管说来。”


曹桂枝眼圈发红,哽咽道:“只想请求奶娘一件事。如果奶娘答应桂枝,大恩大德桂枝定会回报。”


倪秀娥看她这般样子,也不好多说,只得应道:“你先告诉我什么事情,我自会答应你。”


曹桂枝从袖兜里取出一个小瓷瓶交给她。倪秀娥接过,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闻了闻,便马上知道是什么了。


在南方民间这叫“魂香散”,男女行房前女人服了它,不会受孕。如若长期服用,会导致终身不育。这种药一般人家慎用,倪秀娥自是知道,可这怎么会在曹桂枝手中?倪秀娥疑惑地看着她。


曹桂枝眼中含着泪,轻声道:“桂枝只是想请教奶娘有解药没有?”


倪秀娥正色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你的?”


曹桂枝潸然泪下,嘴里喃喃着,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让所有人都会怦然心动:“他每次都让我吃这个,我不想吃,我只想给他生个孩子。”


倪秀娥已彻底明白了,看她久跪不起,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


再这样下去,这姑娘怕是要毁了。再说,如今官宦人家娶个三妻四妾的也是常事。这曹桂枝也是可怜,倘若有了孩子,老爷也不会亏待她的,说不定她也有了好归宿。反正自己年底要走了,不妨寻个顺水人情,其余的要靠她自己的造化了。


如此一想,她叹了口气,扶起了曹桂枝,一五一十告诉了她解药的方法。曹桂枝欢天喜地,再三叩谢走了。


之后,倪秀娥每次经过夜蓥池,再没碰到曹桂枝粉红的身影。对外乡远民的倪秀娥来说,一边爱打听官宦人家的奇闻轶事,一边又小心翼翼地恪守这边的规矩。她隐隐有点不安,又觉得后悔,发誓以后再也不管这种闲事了。


三个月后。


这日沈不遇进了柳茹兰的房间。他稍稍逗了几下小少爷,便行至屋内的檀木圆桌前坐定。柳茹兰亲自过去倒茶,沈不遇轻抿一口,说道:“和你商量件事儿。”


倪秀娥正抱着喂饱的小少爷,因房内宽敞,沈不遇的说话声隐隐带了回音。


当时的沈不遇才过而立之年,长得高大精壮,说话声低沉而威严,带有发号施令的自信。倪秀娥见了老爷就心生畏惧,平时连头都不敢抬。


只听柳茹兰温和地笑说:“老爷要与妾身说什么事?”


“蓉妃在沈家的时候,从娘家带来一名随身丫鬟。如今蓉妃已经入宫几年,这个丫鬟还在沈家,因为她的身份有点儿特殊,府里的人都不敢对她怎样。这丫鬟已经十八九岁了,在沈家多待难免会生事。”


“老爷的意思妾身明白,莫非想把这丫鬟的终身大事解决了?”


柳茹兰含笑说着,回头吩咐倪秀娥:“奶娘,我来抱欣杨吧。陶妈病了三天,你去西院看看她。”


这是想支开倪秀娥的意思。倪秀娥自是识趣,放下孩子,便轻手轻脚地出门。


到了西院,还未进茅屋,便听陶妈在叱自己的丈夫,厨房里烧火的柳姐正在劝说。


原来,陶先生今天碰上曹桂枝,扶了她一把,和她说了几句话。


陶先生像做了亏心事,一张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也是无意间碰到她。她突然在我面前喊头晕,人就软绵绵地倒下。当时没旁人,我只好扶起她,看她可怜巴巴地哭起来,就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陶妈不依不饶,生气道:“你扶起她就走人,哪有这么多废话?她就狐狸精一个,缠住谁,谁就倒霉!”


陶先生不再解释,闷声干手里的活儿。柳姐劝道:“陶先生是老实人,就别说他了。不过芝麻大的事,别伤你们夫妻间的和气。”


倪秀娥也应和道:“说说话没什么大不了的。陶妈你身体不好,动了肝火,反而对自己不好。”


在她们的劝说下,陶妈平了心气,躺到床上歇息去了。


倪秀娥和柳姐一起出来,柳姐背起一捆干柴,热情招呼倪秀娥道:“本来想请你去厨房说说话,被陶妈耽误了时辰。这种事别往心里去,陶先生为人敦厚老实,曹桂枝幸好遇上他,换了别人才不会理睬,省得惹出是非。”


听陶妈说起,柳姐已经二十岁了,看上了老爷的贴身管家福叔,二夫人身边的人,她自是有所巴结。倪秀娥喜欢包打听的毛病又犯了,笑着说:“曹桂枝不过丫鬟出身,怎么都讨厌她?”


果然,柳姐讨好地回答道:“我才懒得和她说话呢,狐狸精一个,整天缠着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