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杂篇(下)(1)

作者:庄子

|

类型:诗词·散文

|

更新时间:2019-10-06 11:46

|

本章字节:13104字

让王


“让王”,就是让天子之位的意思。本篇贯穿“贵生”的思想,描写了众多不受天下、天子之位及辞去高官厚禄的故事:尧让天下于子州支父,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善卷、石户之农,屠羊说不愿接受楚王的三公之位等。这些隐士贤者或以有病为辞,或以自适自乐为由。总之,都不愿让利禄萦绕于心,成为自己的负担,妨碍保养己生,保养己德。


本篇犹如一篇专门的高士传或隐逸传,作为一类人物的专题描述,体例上与《德充符》篇相似。


北宋王雱说:“夫帝王者,道外之虚;称天下者,度外之一物。至人达观而无心于二者,庄子因而作《让王》篇。”


明代归有光说:“此篇历引薄富贵而重生,安贫贱而乐有志者。”


清代陆树芝说:“孔子论仁,必先打破富贵贫贱关头;庄子论尊生,亦必先有不屑天下之志。故于舍生逃让者,犹有取焉。”


钟泰先生说:“篇名‘让王’,而甘贫贱、辞爵赏皆人之。盖甘贫贱、辞爵赏之心,即让天下、让国之心也。”



【原文】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


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


舜以天下让善卷1,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2。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


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卷卷乎后之为人3,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


【注释】


1让:禅让。2葛絺(chi):精细的葛布。3卷卷(quán)乎:尽心尽力。


【译文】


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接受。又让给子州支父,子州支父说:“让我做天子,不是不可以。但是,我正有隐忧之患,刚要治疗,没有工夫去治理天下。”天下的地位最贵重,而不以这种地位危害本性,何况是其他的事物呢!只有不把治理天下当作一回事的人,才可以把天下委托给他。


舜要把天下让给子州支伯。子州支伯说:“我正有隐忧之患,刚要治疗它,没有闲暇时间去治理天下。”治理天下的权位是大器物,而不以本性来换取它,这是有道的人之所以和世俗不同之处。


舜要把天下让给善卷,善卷说:“我立足于宇宙之中,冬天穿皮毛,夏天穿细布;春天耕田种地,形休足以胜任这种劳动;秋天收获,身体可以充分休养安食;太阳出来就去劳作,太阳落山就休息,自由自在地生活于天地之间,心情悠然自得。我要天下有什么用呢!可悲啊,你是不了解我的。”便没有接受。于是离开舜而进入深山,没有人知道他的住处。


舜要把天下让给在石户的农民朋友,这个石户的农民说:“你做国君是多么辛苦啊,是个苦差事啊!”觉得舜的德行还没有达到最高的境界,于是丈夫背着行李,妻子顶着东西,领着孩子进入海岛,终身没有出来。


【品读庄子】


不要为功名利禄伤身


尧和舜把天下让给许由、子州支父、子州支伯、善卷。而这四个人都是隐士,他们都一致地拒不接受天下和王位,在巨大的诱惑面前,他们把保全健康和生命放在了首位,这种人生态度是非常值得我们学习的。


任何时候,为功名利益而透支生命的人都大有人在,今天也同样如此,文明社会迫使人们在竞争中谋求生存,索取更好的生活,于是,透支生命便成了一件自觉自愿、习以为常的事。


在求取心切、难以自控的时候,多想想四位贤士的“拒天下”精神,或许我们能从中受益匪浅。


人生至爱


为了搞好犯人的思想改造工作,某监狱做了一次问卷调查:入狱后,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这个问题很简单,因此回答也十分简洁——


一个因腐败而犯罪的原官员说:钓鱼。


一个因参与贩毒而被判刑的中年男子说:与妻子逛街。


一个盗窃犯说:吃母亲炒的菜。


一个因伤害罪入狱的小伙子说:在姐姐家过周末。


一个过失杀人者说:与情人去旅游。


一个曾经的商人说:在街头摆个摊子,闲坐,看人来人往。


一个曾经的大学生说:坐在图书馆里。


……


问卷百分之百地得到了回答。监狱工作人员将它们整理出来进行归类,最后,为配合思想教育,将重点放在亲情方面:想念母亲、儿子、姐姐、情人……然后将结果公布给犯人看,以引起其心灵震撼。


这次调查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但是,跳出监狱那个环境来审视这次问卷调查,我们会发现:被调查的犯人来自社会上的多种行业、岗位,男女都有,各个年龄层次齐备——他们的回答事实上很有“代表性”。再回避一下“思想教育”的目的,我们会发现——所有人的回答又有一个共同点:


“我们心中真正热爱的事情,往往与人世功名利禄之成败无关。”



【原文】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却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1!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筴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可望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者!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2。而越国无君,求王之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3,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注释】


1子:指邠地的百姓。2丹穴:山洞名。3绥:登车用的绳索。


【译文】


大王亶父住在邠地,狄人攻打他。送给狄人皮帛,他们不要;送给他们犬马牲畜,他们不要;送给他们珠玉,他们不要,狄人想要的是土地。大王亶父说:“与人家的哥哥住在一起,却让他的弟弟去送命;与人家的父母住在一起,却让人家的孩子去送命,我不忍心这样做啊。你们就好好地在这个地方住下吧!做我的臣民与做狄人的臣民有什么不同啊!而且我听说过,不能因为养人的土地而害了依靠土地生存的人们。”于是大王亶父拄着杖离开了。邠地的百姓成群结队地跟随着他,在岐山脚下组成了一个国家。大王亶父,可以说是个尊重生命的人。能够尊重生命的人,即使富贵了,也不会养尊处优而伤害身体,即使贫贱了,也不会因为追逐利禄而累坏身体。现世的人,身居高官尊位,都生怕失去了它们,见到利禄就不顾身家性命,这岂不是糊涂吗?


越国人杀了三代国王,王子搜很担心,于是就逃到了丹穴躲藏起来。这时越国没有国君了,人们又找不到王子搜,于是越国人跟踪到了丹穴。王子搜不肯出来,越国人便点燃艾草,把他熏出来。又驾着国王的车来迎接他。王子搜扶着车绳登上了车,仰头失声呼号:“君王啊!君王啊!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啊!”王子搜并不是害怕做君王,而是担心做君王的灾患。像王子搜这样的人,可以说他不为君王之位而伤害性命了,这正是越人愿意让他当国君的原因啊。


【品读庄子】


请保持对生命的尊重


本章节中,大王亶父的“让王”体现了“贵生”思想,与众不同的是大王亶父的“贵生”不仅是贵己生,更体现了贵众生。


土地是养人的,正所谓“地之所养,养物也;物之所养,养民也”(陈碧虚《庄子·让王》),不能因为争夺土地而使人遭受战争的屠戮。狄人来攻,大王亶父不肯发动战争,先事之以衣帛,再事之以犬马、财物。后来看到狄人所要的是土地人民,于是毅然离去,以免相互攻杀,死伤众多。他说:“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这是一种“家天下”思想的体现,这也是庄子一再强调“贵生”,一再强调“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表达的意思。难怪庄子会感叹地说:“若大王亶父,可谓能尊生矣。”


“贵生”,不是要竭力用一切物质和方法来保养自己,而是不受利禄所累的“尊生”,即尊重生命的自然状态。


享受自由


我13岁生日那天,妈妈把我叫进她的房间。“安妮,我想和你谈谈。”妈妈拍了拍身边的床铺。“有事吗?”


“我用了12年的时间培养你的价值观和道德观,”她开口道,“你觉得自己具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了吗?”“当然。”我答道。这个出人意料的开场白让我不觉隐去了笑容。


“今天是你的13岁生日,从今以后你就不再是小孩了,生活会变得复杂很多。”妈妈语重心长地说,“我已经为你打下了基础,现在是你开始自己拿主意的时候了。”我茫然不解——拿什么主意呀?


妈妈笑了。“从现在起,你自己的规矩自己定。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写作业,和哪些人交朋友,这些都由你自己决定。”


“我不明白。你生我的气了吗?我做错什么了吗?”妈妈伸手搂住我的肩膀,“每个人迟早都要自己做主。很多被父母严格管教的年轻人,往往在他们离开大学,没人给他们指导的时候犯下了可怕的错误,有些甚至毁了自己的一生,所以我要早一点给你自由。”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她,各种念头一起闪过脑海。那么,我随便多晚回家都可以,自由参加各种聚会,没有人催促我写作业……这简直棒极了!


妈妈站起来,莞尔道:“记住,这是一种责任。家里人都在看着你,而只有你一个人为自己的过错负责。”


“你为什么这么信任我?”我有些兴奋不安。“因为我宁愿你现在犯错,现在你还在家里,我能给你建议和帮助。”她说着用力抱了抱我,“别忘了,我一直在你身边。任何时候,如果你需要,我会随时帮助你。”


我们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同以往一样,这个生日是与家人一起度过的,有蛋糕,有冰淇淋,还有礼物;而母女间的这次交谈却是我收到的最有意义的生日礼物,我明白,妈妈并没有彻底走出我的生活,只是给我空间来伸展翅膀,准备未来的飞翔。


在之后的数年间,我也做过不少错事,但那是每个少男少女必经的人生体验。我有时不完成作业,偶尔熬熬夜,还有一次参加了一个危险的聚会,妈妈从没有为这些而责骂我。当我成绩下滑时,她会平静地指出我想进入理想大学的机会正在减少,成绩越差,机会越少。如果我熬夜,她会幽默地取笑我是不是心情不佳。那次聚会后,她只是问我认为那些朋友10年后会干什么,是否希望自己的未来和他们一样。我当然不希望那样,当我明白了这些,我就不断地改变自己的行为来弥补过失。


人生如织锦,妈妈总是用最好的建议来帮我修补裂痕。我从未像许多青少年那样对父母有过叛逆和怨恨,实际上,妈妈的教育方法使我们更加亲密。


几年前,在我女儿13岁生日那天,我也把她带进了我的房间,进行了一场类似的谈话。在她的青春期,我们也一直很亲密,我的儿子在这个年龄也和他的父亲谈过。孩子们虽然犯过不少错误,但事实证明,那些都只是成长的里程碑而已。同时,更多严重的错误因此避免了,因为他们凡事认真思索并和我们商量。他们把父母视为良师益友而非监管人,两代人的关系因此健康而和谐。


生命和智慧就这样在这个家庭延续下来。爱、荣誉和对经验、智慧的尊重得到了珍视,这些都得益于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妈妈。



【原文】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1,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


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


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


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颇阖守陋闾2,苴布之衣而自饭牛3。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颇阖对曰:“恐听者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4,其土苴以治天下5。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


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


【注释】


1攫(jué):抓取。2守:居住。陋闾:简陋的地方。3苴(ju):麻布。4绪余:残余。5土苴:渣滓,糟粕。


【译文】


韩魏两国互相侵争土地。子华子见韩国的昭僖侯。昭僖侯脸上露出无比忧愁之色。子华子对昭僖侯说:“现在假如天下在君王面前写一段书铭,这样写道:‘谁要是用左手攫取这段书铭,就去掉谁的右手;谁要用右手攫取这段书铭,就去掉谁的左手;然而攫取的人一定会得天下。’君王宁愿攫取它吗?”


昭僖候说:“我不攫取它。”


子华子说:“很好,这样看来,两臂比天下重要,身体又比两臂重要。韩国远比天下还轻,现在所争夺的,又远比韩国还轻。你何必愁苦身体来伤害生命而忧虑得不到土地呢?”


昭僖侯说:“好啊,开导我的人很多,还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子华子可以称得上认识轻重了。


鲁侯听说颜阖是位得道之人,便派使者带着财帛先去致意。颜阂守着简陋的家门,穿着粗布的衣服,自己正在喂牛。鲁侯的使者来到门口,颜阖自己和使者答话。使者间:“这是颜阖的家吗?”颜阖回答:“这是颜阖的家。”使者献上财帛,颜阖对他们说:“恐怕我听错了,因而让你们使者获罪,不如你们仔细调查一下再说吧。”使者回去,作了调查后,使者又回来,再寻找他,就寻找不到了。像颜阖这样的人,真算是讨厌富贵的了。


所以说,道的真谛是为了完善自身,而其余部分是为了用来治理国家。由此可见,帝王的功绩,只不过是圣人的余事,并不是用它来修身养性。当今世上庸俗的人,大多数是危害着身休,抛弃生命去追逐身外之物,难道不是很可悲吗?”


大凡是圣人的一举一动,必定要弄明白做这件事的目的以及为什么要做的原因。现在如果有这么一个人,拿贵重的珠宝去弹射高空的麻雀,世人必定会笑话他。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他用的珍贵的东西换取廉价的东西。人的生命,难道不比那些珠宝更宝贵吗?


【品读庄子】


自由的生活比什么都重要


所谓“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隐者贤人“让王”的主要原因是要珍惜自己自由的生活,或者是为了保全自己的身体。


文中子华子的一番话最能说明这一点:韩昭王为争地而与魏征战不休,子华子提醒他,到底是身体重要还是拥有国家的权力重要?既然拥有国家还不如身体重要,那么仅仅是边界之地又有什么值得为之忧虑而伤身的呢?这种先是己身,后是天下的思想就是贯穿本篇的“贵生”的思想。


奴隶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