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洪烛爱情的毒药与解药

作者: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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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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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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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676字

爱情常常是自私的。自私是爱情的毒药。其实,爱情若能做到无私的境界,就比什么都简单了。文学艺术都热衷于宣扬爱情的最高境界:无私才能无怨无悔。爱情和宗教一样,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爱情的美好以及伤害,也如此。纯属个人选择。情圣成了神话,好像是很难达到的境界。其实,谁能把自私的爱升华成无私的爱,谁就是情圣。自私与无私,是爱情的毒药与解药。


《阿嬷的梦中情人》让我感动。观影研讨会上,我大胆预测:《阿嬷的梦中情人》可能是2013年最感人的电影。至少,它表现了最感人的一种爱情。


爱情是人性里的人性。也是文学艺术最古老同时又最年轻的主题,万古常青。想考察一位诗人的心理年龄,让他写一首爱情诗,就能看出来了。想考察一位编剧或一位导演内心的青春保留多少,就看他在电影里能拍出什么样的爱情。


爱情首先要感动自己,自我感动之后才可能感动对方。两个人相互感动之后才可能感动别人。爱情电影同样如此:编剧必须在感动中写出剧本,必须被自己创造出的人物与故事所感动,才可能去感动导演、演员,乃至无数观众。由王柏杰、蓝正龙、安心亚等主演的《阿嬷的梦中情人》,既是集体的投入,又是集体的感动,浑然天成。我认定这是一部有体温有心跳的电影。


进入21世纪,所有的文学艺术都面临重新洗牌的机遇与挑战,洗尽铅华,又回到起点:感动。感人的程度,又成了衡量文学艺术作品创造力与影响力的一项硬指标。感动就是润物细无声的征服。观众与读者希望被征服:被真征服,被善征服,被美征服。只要有闪光点的文学艺术作品,我都感兴趣。有了美感,才会让我眼睛闪光。爱情已是最后的神话。如果文学艺术都不扞卫爱神的尊严,当代英雄们就全是无神论者了。


《阿嬷的梦中情人》,让人重新认识梦中情人这个概念。大家一向把它当作常用词,原以为很熟悉,其实还是很陌生。所谓梦中情人,其实侧重于精神恋爱,又因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提倡,而被称作柏拉图式的爱情。人类的爱情史,一直充满灵与肉的竞争,精神与物质的博弈。到了现代社会以及后现代社会,由于唯物论乃至拜金主义大行其道,把情场也演变成了战场或商场,跟物质恋爱相比,精神恋爱成了易碎品。跟物质情人或肉体情人相比,精神情人或梦中情人成了奢侈品乃至稀缺品。


《阿嬷的梦中情人》,质本洁来还洁去。这种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爱情,我原本以为在商业社会里快要绝迹了。不,它在电影里依然存在,在艺术中依然存在。那就意味着,它在生活中依然有存在的可能。艺术,包括电影,要给人类希望。如果艺术都不信仰真善美,怎么给人类的进步带去正能量?


没有梦就没有真正的情人。没有情人就没有真正的诗人。有两个互为矛盾又很难分离的关键词,决定人类是爬行还是飞行:一个是“钱”字,一个是“情”字。许多人深知钱为何物,却很少想情为何物?


经典的爱情都与时间有关。要么比时间长,《阿嬷的梦中情人》可属于向这一类致敬的。要么比时间短,《罗马假日》以完美的瞬间达到记忆中的永恒。


爱情常常是自私的。自私是爱情的毒药。其实,爱情若能做到无私的境界,就比什么都简单了。文学艺术都热衷于宣扬爱情的最高境界:无私才能无怨无悔。


爱情和宗教一样,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爱情的美好以及伤害,也如此。纯属个人选择。


情圣成了神话,好像是很难达到的境界。其实,谁能把自私的爱升华成无私的爱,谁就是情圣。无私与否,是衡量大爱与小爱的分水岭。


《阿嬷》在“蛇年最值得期待的几部电影”排在第三位。“梦中情人”之所以值得期待,因为梦想能超越现实,爱情能超越世俗,有无限的可能性。爱情电影就得有本事把日渐坚硬的人心泡软。艺术需要一点“慢”,正如爱情需要一点“傻”。


梦中情人,好像比情人多几分朦胧美。情的最高审美境界就是梦。譬如曹植的《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情人眼里出西施,如痴如醉的情感,会使心仪的女人完美如女神。爱情励志喜剧电影《阿嬷的梦中情人》,既是求爱的过程,也是追梦的过程。有爱才有梦。追爱其实是在追梦。即使追到了梦中人,也不能丢了梦。否则梦中人还是会跟梦一起丢失。梦会碎,梦中人的心也会碎。


“有爱最美,有梦必追。”这既是《阿嬷的梦中情人》的经典台词,也是贯穿全剧的潜台词或背景音乐。


女主人公演落水戏忘了自己不会游泳而纵身跳水,男主人公编剧忘了自己不会游泳而纵身跳水相救,结果两人都差点自身难保,但彼此无怨无悔:“就算不会水,也要下水救你,因为我爱你,哪怕和你一起被水淹也是幸福滴……”


《阿嬷的梦中情人》主演安心亚,被称为宅男女神,连续三年在《男人帮》中击败性感女神的林志玲。她在剧中哭喊的台词,能把观众的眼泪都给喊出来:“你导我就演,你没喊卡就不算。”“我会一直等着你,做你电影里唯一的女主角。”为什么呢?你看完全剧就知道了。


多年文友张弓惊,看了我就《阿嬷的梦中情人》有感而发的微博,留言:“洪烛是个有心人啊。其实,作为一位作家和文化学者,您应该分析分析,为什么台湾人能够拍出这样色而不艳的爱情片?两岸隔绝多年,到底文化的差异在哪里?”


我能怎么回答呢?我只能说:彼岸开始拜爱神了,此岸还在拜财神,至少慢半拍。彼岸开始重精神了,此岸还在重物质。艺术是形而上的,商业是形而下的,两者并非形同水火,但必须互补。


电影本该是梦工场。可在这娱乐至死的时代,本应高雅的电影也无法免俗,本应成为人类精神氧吧的电影,也变得像缺氧一样缺梦。于是我们看见了一个没有梦的梦工场。与此互为因果的是:我们在现实中,看见了许多无情的爱情,纯物质或纯肉体的男女关系。它们比过去的所有爱情悲剧更悲哀,更悲伤:不是在宣布哪一对情侣的生离死别,而是宣判整个爱情的死亡。继尼采高喊“上帝已死”之后,不断有人危言耸听地宣布“文学死了”“艺术死了”,但都不如预言“爱情将死”更让人触目惊心。只有爱情死了,文学才会死,艺术才会死。


《阿嬷的梦中情人》最大的现实意义在于:与日下的世风反其道而行,高呼着爱情没死,爱情还活着,爱情死不了。正因如此,这部电影焕发出独特的活力。在感动人们的同时,更促使人们反思:我们在狂奔的路上,弄丢了什么?该把什么找回来?我们失去的不仅是爱的能力,还包括做梦的能力。我们不仅不敢爱了,还不敢做梦了。


只要爱情还会带来伤害,爱与被爱就同样悲哀。平等的爱是不可多得的楷模,但大多数爱情都是有差距的。有着迟早,轻重,缓急的区别。于是有了少年维特的烦恼,有了安娜·卡列尼娜之死,也有堂·吉诃德式的荒诞……两者相较,我同情付出爱的人们。他们注定是弱者,在爱的天平上。他们首先饮下毒酒,他们焦灼地呼唤着对方,如同寻求解药。不如此无法使痛苦演变为幸福,对方的态度决定着幸抑或不幸,以及他们和盘托出的感情的终极价值。因为主动与被动的缘故,可以说一开始就导致了双方心理地位的尊卑高下。哦,被爱的一方应该仁慈一点。只是,爱情是与仁慈无关的事件。在某些时候,它甚至是残酷的,如同战争!《阿嬷的梦中情人》则告诉我们:爱神不是战神,爱神也有温情。


男人与女人,是永远的陌生人。陌生能带来神秘想象,是无法抵御的诱惑。但同样的,爱情也是这个世界上公认的易碎品,尤其是在物质文明发达的社会。能够古典而无私,真正地爱一个人,简直太奢侈了。人类能够产生爱情,也就同时能制造赝品。爱情作为艺术中的艺术,无法摆脱这一悲哀的命运。对永恒的爱期盼与否,可以说是鉴别爱情真伪的唯一法则。最终的裁判是时间。爱情的悲剧,几乎都意味着追求永恒的失败。爱情注定意味着心灵的交换,以心换心,在相互理解的过程中交换彼此的位置。所以它同样追求着平等。《阿嬷的梦中情人》歌颂的是白头到老的爱情,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爱情。两个相爱的人,如果有情敌的话,就是时间。


那简直是乞讨了。爱情的乞丐最终还是一无所获。从这个角度来分析:世间万物唯独爱情是无法乞求的,也是无法施舍的。《阿嬷的梦中情人》还告诉我们:越是平等的爱,越是有尊严的。越是有尊严的爱,越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它是一种力量,而不是一种怯懦的美。真正的爱情是能够带来勇气的。美应该是有力度的,具备征服欲的。强者的爱是永远令人荡气回肠的。但是爱情的征服并不是掠夺,在索取的同时要懂得自觉奉献,以维护其平等。千万不能打破平衡。同样,心灵的交换绝不是交易。两者的区别在于,是付出你的部分还是你的全部?是自愿?被迫?


人在爱的浪巅波谷间,是向神秘与神圣靠拢的境界。没有一点半痴迷半疯狂的感觉,又怎能确证是真正的爱情!它是理智逐渐向感性与冲动投降的过程。即使哲学家与会计师在爱情中也会变成诗人。


爱情纵然可能令人痛苦和羞惭,但毕竟能获得充实的感觉。没有爱的日子与之相比,则显得一贫如洗。即使活得非常平静,稳定,有条理,隐隐约约也会有缺氧般呼吸困难的遗憾。在《阿嬷的梦中情人》里:那一对青年男女,毫不犹豫选择了带刺的玫瑰,宁肯践踏一片平整如草地的心境。这毕竟有可能携带他们进入一种心花怒放的节日!事实最终证明:经历了再多的风雨,爱情依然美丽。直到他们白发如霜,他们的爱情依然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