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阎连科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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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万也没能料到,东京斗鸡竟从此绝了。
然事情远远没完。革命还在继续。
各学校、工厂、街道又掀起了一个批斗热潮。在东京,该砸的砸了,该烧的烧了,该杀的杀了。开展批斗是革命的深化——由物转而到人。工厂不消讲,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学校有走白专道路的教师,斗争对象比比皆是。问题出在街道。姥爷家住在清水巷。清水巷从清初开始有人居住,先前多是穷苦人家。姥爷家的生活,在清水巷已属佼佼。解放后,姥爷尚划为城市贫民,别的老住户,可想成份都是上好。到了这时,困难就来了,硬是找不到一个理想的批斗对象。没有地主,没有富农,没有右派,也没有教师什么的知识分子,更没有反革命。一方面这儿是东京著名的“红色街”,另一方面,“红色街”就更要积极批斗。如何办?居委会的老人们,研究了一整天,把各家的户口档案翻来翻去,觉得斗谁都不合适。
一天,居委会主任到我姥爷家,坐下,自己倒了一杯水,喝着,和姥爷聊了一会儿天,从清末说到孙大总统、袁世凯、民国、冯玉祥大战中原、日本军在豫东、四八年东京解放……最后,居委会主任说:“倪大哥,你是清水巷里的元老,你说谁历史上有点问题?我思量……大革命,这么重要的事,不开个把批斗会,上边万一查下来……不好吧?”
姥爷也跟着认真想了想,说:“斗谁呢?真是……去年那个右派要住到清水巷倒好了……”
“谁能想到哩……”主任一脸遗憾。他看着我姥爷,递给姥爷一根“公字”香烟。姥爷摆摆手。他又把姥爷的茶水杯子沏满,自己也喝了两口,然后,不慌不忙地把目光移到院里,道:“我问了别的居委会,他们也真会起哄,那边在广场把斗鸡杀了,这边开批斗会就找到了鸡把式……”
姥爷猛睁了一下眼,笑笑。
“我知道你主任是想到了我。”
“清本哥,你想到了哪儿。”
“各罩派的把式们都给我通过风,像我,斗了六十多年的鸡,还能跑掉……再说,我和袁四少爷有瓜葛,得极早和大家讲清楚……就斗吧,不让居委会做难。”
“这……清本哥真是经了几个朝代的人,开明!”
“你说个时间吧。”
“明天上午?”
“行的。”
“没有外人,都是街道离退休的。我给你备了桌子、椅子、水,你坐着讲。我站在门口,你听到咳了,就站起来立到大家面前,头……也低一点。”
“别交待,我都知道。”
来天,姥爷去了,也没给儿女们讲,就自己晃着身子,摇到了居委会。居委会在巷子口,有两间空房子,那里已经坐满了人,全是老汉、婆娘、媳妇。居委会通知的是一家来个闲人,开个短会。居委会有几张凳子,离家近的,又顺带几张。人们男一方、女一方地占了一间房。老汉们在相互品尝着各人带的烟卷、烟丝、烟叶,婆娘们在叨叨着家务、媳妇、孙子孙女的长短。各人都有事做,都有话讲。到我姥爷入屋,立时站起几个老汉给他让座。
“不喂鸡了?”
“改邪归正啦。”
“唉……东京眼下变得邪乎。”
这时候,居委会主任站到了人前,摆摆手,拿着红宝书读了几段,就说:“今个儿,咱清水巷子居委会开个批斗会。斗谁呢?谁也不斗。请清本大哥说说他这辈子斗鸡的事……清本哥,你上来讲吧。”
姥爷上去了,站在大伙面前。
“你坐那儿。”主任说。
“赶惯了鸡,腿硬。”姥爷道。
老人们这会儿,都十分怀疑。烟按熄了,话头断了,看看居委会主任,又看看我姥爷。
“今天批斗我,”姥爷说,“我认罪。我是咱们东京斗鸡喂得最多、斗得最多的人。斗鸡这东西,不好!都是闲徒之事,人忙不为此。远的不说,袁世凯的四公子大家都知道,斗鸡走狗、提笼架鸟,沾花惹草,还养了几个鸡把式……对了,共产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不老实从严。这儿,借机会我给大伙坦白坦白:我倪老汉,当年不是袁四少爷的鸡把式。那时候,我只想保住马道街三间金屋,刚巧,袁四少爷的柳把式听说我把方老板斗败了,就要引我和袁四少爷见见面。去了,袁四少爷偏到黄河边出游啦,就在柳把式那吃了饭,斗了鸡,回来拿了柳把式的茶叶筒,给各罩派的主持说是袁世凯的茶叶筒和御茶……交待清楚,大家就都明白,我倪清本其实不是鸡界人物。方老板二次找我斗鸡时,我说我是袁四少爷的把式,鸡是袁四少爷的鸡……这都是假话。我怕我斗不过方老板,再把三间金屋赔进去。我们家吃的就是那三间屋……不过,我到底把那三间房子输给方家了……由此,大家看出来,我倪清本不是好东西!游手好闲,为人也不老实。我对不起东京鸡界朋友,对不起咱居委会的大家,我给咱清水巷子丢了脸……”
这检查自然不算彻底,也谈不上老实,但却很有作用。姥爷曾经是袁四少爷的把式,这在东京尽人皆知。批斗热潮中,很多学校、团体、战斗组织想到他是理所当然。可姥爷把这个问题主动检查了,各个想批斗的团体就要客气一些。
有个“万里红”革命组织,几次找过我姥爷。
“倪清本,质问你:你是不是曾经当过袁四的鸡把式?”
“是、是……那都是假的,怪我做人不实诚……我都在居委会的群众大会上检查了”。
“明天上午,勒令你再到我们‘万里红’大会上检查一遍!”
“你们批斗我,我一定会受到很大教育……可是,居委会说明天上午让我再检查一次,已经通知过革命群众了。”
这个时候,居委会的主任准会突然在革命青年面前出现。
“是的是的,都通知过人民群众了。你们‘万里红’是东京最彻底的革命派,有那么多的批斗对象,就把倪清本留给我们批斗吧……”
“那,后天把倪清本交给我们。”
“后天……我们居委会想每天都斗他。政府机关有那么多坏人,地主啊,右派啊,随便抓一个,也比他有批斗头……我们居委会可找不到批斗对象呀,你们‘万里红’不关心、支持我们,我们靠谁呢……”
如此这番,革命青年就走了。
居委会主任是区委的退休干部,小时也斗鸡,姥爷还送过他鸡苗。和姥爷这般默契配合,都是事先的商议。不过,居委会的形式也要走,尤其和战斗队说过的批斗日期,那天必须通知各户闲人,来参加会议。久而久之,总是那么个位置,那么几个人、那么一个批斗对象、那么一套检讨俗话,人也就烦了。除了居委会给大家发糖证、火柴证、肉证和布票什么的,就都不来了,或说孙子有病得告个假,或说人老了腰疼,坐不住……批斗会也有其名,无其实。作为姥爷,是每天都到居委会,和会里的几个干部,神吹些民国和清末的别人不知的旧事。有人来了,说是姥爷正汇报思想。
这样,一日一日过去,革命又进一步深化,批斗退为次要,派仗进入主潮。天天有人议论,说哪派和哪派又开打了,死了多少多少人,哪派又抬着死尸游行示威……不消说,这阵势比中原大战、日本军进入豫东,河南大部沦陷还叫东京不安。那时候的危急毕竟不在东京城,而这阵,在东京人人身边。
批斗会不再开了。
这突然就叫姥爷空虚起来,日子还没有被人斗着充实。鸡不敢斗了,自己又不被人斗。街上也不能随便走动,每每饭毕,媳妇们、儿孙们都拿着毛线或宝书上自己的单位和学校,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这时候,姥爷只有搬一把罗圈椅子,坐在往日喂鸡的那片空地,晒着暖儿,心里怅怅的。他面对着日光,把老眼微微地闭着,偶尔从眼缝瞅着斗鸡围罩。罩子已经霉烂,鸡窝的角砖也已塌了。那儿很久没人去过,竟生出几丛杂草。草干了,一把一把伏在地上,显得十分的荒冷。有一只癞蛤蟆,从鸡窝里爬出来,卧到草丛里,和姥爷一样,面向正东,把鼓暴的眼睛懒洋洋闭合着,样子很为闲散。姥爷看着那东西,心里有点恶心,但还在一下一下查着蛤蟆背上的癞疙瘩豆。他从一数到四十一。觉得不对;再查,又数到五十七,觉得还不对。他想查第三遍,可蛤蟆一跳,扑到了葫芦瓢里。那葫芦瓢很大,是姥爷这一生喂鸡用的第九个瓢。在这个瓢里,他喂养了三茬斗鸡。每只鸡子,只要看到他在那瓢里拌食,就会从罩里出来,绕瓢进行一阵“瓢训”,然后,快速地在瓢里起落点头,啄食谷物。坚硬的红嘴、青嘴,磕碰瓢底,有节奏地发出“咣咣咣”的声响。这动静其实很单调,但对姥爷来说,则是美妙音乐。可惜,他已经很久听不到了。一种不曾有过的苦味和悲哀从姥爷心头油然而生,浸漫了全身。往日喂鸡,瓢要定期清洗,用过了放在干燥阴凉的窗台上,是那样的讲究卫生。眼下,癞蛤蟆卧在鸡瓢里,那蛤蟆的疙瘩里有毒液,可姥爷没动。他懒得动。姥姥是几年前去世的。那时候姥爷每日斗鸡,不感到生活少些什么。可如今,姥姥的影子时时在日光里幻化出来,在他面前挪动着小脚。不让斗鸡,有老伴也可闲话闲话,可是,斗鸡和老伴,两样都没了。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孤独。这一刻,姥爷忽然感到自己老了。已经七十九岁,过些日子,就是八十整了。他望望升高的太阳,还有鸡瓢中卧的蛤蟆,把眼睛又闭上了。
姥爷模模糊糊睡着了。
这就是姥爷的生活,天天如此,直到下年春节,我娘从乡下回来看他。
春节是东京的盛日,姑娘都要回娘家探望父母。解放前以至北宋远时,东京官府林立,宦商云集,春节异常隆重。大宋前后,朝廷还要举行春节大朝会,百官毕集,大食、高丽、交州、三佛齐、大辽等国的使臣执礼入贺。官吏假休七日。士庶着新洁衣帽,互相拜年,不能亲临,还要签名于纸以贺。节日这天,吃素饼、面茧,尝五辛盘,饮屠苏酒。而元旦、寒食、冬至三大节日,东京还准许百姓以押赌形式做买卖三日,凡衣服、器物、头面首饰及珠宝古玩甚至名妓歌女,都可压赌做卖。那时的马道街、宋门外、梁门、封丘门外,皆搭棚结彩,歌叫赌压。斗鸡可以在那里公开赌斗。以至到民国时期,东京还有此种遗俗,从腊月二十三始过新年,到正月十五方才结束。就是到了共和国成立二十年前,东京的春节也依然随俗而过:腊月二十三,祭灶过冬寒;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蒸馒头,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宰只鸭;二十九,灌瓶酒;年三十,包扁食。初一绝早,各家竞先鸣鞭燃炮,吃新春饺子,赏压岁钱。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依然非常热闹。可大革命后的一年,这种遗俗就没了。初一只放一天假,其余时间都用来抓革命,促生产。东京城以至乡郊,全是这个规定。
初一那天,姥爷到街上走走,看了革命青年的一段新戏《捉特务》,就回到了家里,再没有出门。
“这也叫过年?”姥爷说。
“以后不兴过年啦”。妗子接道。
好凄凉!姥爷坐进他的罗圈椅里,又一天没动一下。
初二,我娘回的东京。那年我家过年,没吃上一顿饺子,娘跑遍全村,借了九个鸡蛋,用手巾兜着回了东京城。一进院里,看到姥爷孤零零地端坐在院里太阳地,就站在门口,怔着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慢慢叫了一声,“爹……”
姥爷似乎很小心地扭过脖子,瞅了一会女儿,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你……回来啦?”
“哎……”娘这么一声,泪就流下来。
“站着干啥……回来还不进屋里。”
娘擦了泪,进屋把那九个鸡蛋放下,搬个小凳出来,坐在姥爷的面前。
“我只三年没回……你就、老成这样?”
瞅着女儿头上花白的头发,姥爷木然地动动身子。“八十多了……”
“家里人,都不在?”
“参加万人大会啦。”
父女平淡地谈了几句,彼此也不再说啥,各自要说的似乎一下就说尽了。一切问候都在默默地对望中表白了。
过了半晌,娘叹了一口气。
“鸡,不喂了?”
姥爷凄然地在嘴角挂上一点儿笑。
“不喂了……东京没一人喂了。”
又默了一会儿,娘把凳子朝姥爷面前挪了挪。
“我想接你到乡下住些日子。”
“不去了。”过一会儿,姥爷说:“去了,怕就回不了东京啦……”
“乡下静……不太乱。”
“哪也不去了。”
“你不能再坐着、等老……动动、身体好些。”
“我知道,老了。没有几天啦……都不用为我操心。爹斗了一辈子鸡,没吃过一点儿苦,比你们过得好……老了,就老了吧……”
姥爷说这般话语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淡得如一碗清水那样。娘望着姥爷,她体会到了老人心中苦闷寂寞,忍不住低下头,哭起来。
第二天,娘要走了。姥爷坐在屋门口,想说啥,没有说出来,只盯着娘的脸。娘在姥爷面前又默默坐了一会儿,起身到桌上解开那没动过的一兜鸡蛋,一个一个拾出来,小心地放在桌上。
“爹,我没有侍候过你一天……不去乡下,就算了。东京总还有细粮……”
盯着桌上那九个鸡蛋,姥爷细细打量一会儿。
“乡下,叫养鸡?”
“不叫。都偷着……”
“你喂了?”
“没。是借的鸡蛋,没几个……”
“你把那几个大的拿来。”
娘回过身,在那九个鸡蛋中捡出四个稍大一点儿的,给父亲递过去。
接过那几个鸡蛋,姥爷一手捏了两个,在手里翻看了半天。
“可真大……”
“是斗鸡产的。”
姥爷捏着鸡蛋不动了,把目光凝死在那四只鸡蛋上。那四只鸡蛋,除了略微比笨鸡的蛋大些外,似乎蛋皮也厚些;上边的小毛孔,也比别的鸡蛋稀。皮呈黄红色,在日光里闪着光亮。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了好一会儿,姥爷抬起了头,显出十二分的惊疑。连拿鸡蛋的手都跟着哆嗦着。
“村里、有人喂斗鸡?”
娘从姥爷脸上,转瞬间看到了一层红光。立刻,娘的心里就有了寒意。她看着父亲。过了一会儿,尽量和缓地说:“鸡蛋是孩他大叔家里的。他大叔两年前来东京,有人把两只斗鸡白送了他,不多生蛋……上个月,都被大队下药毒死了……”
姥爷的手不抖了,鸡蛋上沾满了他手上的汗。“两只都是,母鸡?”
“有一只公的。”
没有说话。姥爷站起来,很有力地走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放在桌上,回到自己的屋里,收拾了一包衣服,拿出来递给我娘。说:“拿上,我到乡下住些日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