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阎连科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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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是我们家不可取代的骄傲,思量起来,原因很像因为他是东京人。东京的繁华,令人终生仰慕。但当姥爷过世之后,回顾他一生的时候,我才发现,使我们骄傲的,并不因姥爷是东京人,而是他本人的一生。他活得十分机巧超然。属于姥爷的人生河流,曲弯伸缩,仿佛不受自然的约束,无论世间如何风风雨雨,它都那么尽心可意地汩汩流淌。我思量,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就比常人值得记叙。
姥爷的一生,主要是玩——斗鸡。
等我长大到能阅《左传》时,发现其中有“季之鸡斗,季氏介其鸡,氏为金距”的文字和《国策》上有“去筑弹瑟,斗鸡走犬”的记载那一刻,我知道斗鸡在这块土地上有了两千六百多年的历史,因此也就固执地认为,谁也不该将我姥爷视为凡人,他当属人中之杰才是。
姥爷斗鸡是从清末开始的,那时候,老姥爷三十几岁,姥爷十几岁。老姥爷已经有了近十年的斗鸡生涯,每逢斗鸡,都要将姥爷带去,让姥爷从中取乐。
那一年,春暖得早,新年一过,孩娃们就发现各家门口的草粪下,已经有了稚嫩的黄芽,对大人惊呼着:“暖和了,你看——暖和了!”到正月初八,果真就有人把棉袄脱下。那个时候,佛教、道教在东京已经十分兴盛,寺、庙、庵、阁遍布城里,各行各业先祖的岁祭,也闹得很为红火。庙会也开始在乡郊昌盛起来。如三月二十八的东岳庙会,五月十三的关帝庙会,五月二十八和十月一的城隍庙会等,规模宏大,香火极旺。还有腊月二十纪念祖师爷的鲁班庙会,铜匠、铁匠、锡匠二月初五的老君堂庙会,剃头业七月十三的罗祖庙会……这些庙会,也都声势浩大,远近闻名。庙会时,东京的斗鸡帮,差不多都要相约前往,为庙会斗鸡增乐。
一年四季连续不断的庙会,最具有影响的,莫过于边村庙会了。边村,位于京城正东八里外,走出护城大堤看到一片灰黑村落,这便是有名的边村。在村北的田野里,有一棵年逾百龄、二人合抱不拢的大杨树,树大召仙,村里人每遇头疼脑热,或其它疑难症状,都要求告仙爷医治,吃些巫神在杨树下胡诌的草药膏散。有时也难免灵验一个。病好了,更要四方传播说圣。其实,这里并无庙宇,大杨树上挂有一条条红布、黄布,日夜随风招展,像旗帜样猎猎作响,上书的“心诚则灵”和“普救众生”字样,便是庙宇的惟一标志。这是边村庙会形成的最初开端。为什么小小边村,能形成东京最负盛名的庙会,考究起来,怕一是因为会期适中,新年刚过,人闲且有钱;二是因为地址适中,离东京几里之遥,市民们步行也易到达;三是庙会内容丰富,城乡物资交流方便。
庙会一般三日,初七为头会;初八是老仙爷的生日,为正会,初九为末会。边村庙会,东京斗鸡帮是每年必到的。这一年,姥爷家的生意已经十分衰落。老姥爷年前倾本到苏州购了一批用五个骡马拖回的南绸和绣品,未到徐州,就遭了响马抢劫,差点连性命也丢在荒郊野外。他人虽生还了,但开春经商,就必须借债做本。老姥爷的新年,可想是过得极其郁闷,初一刚过,他就盼着到初八,抱着斗鸡去边村散散心。初七这天,他在家调理了一天鸡子,到了初八,太阳刚刚从城东透出红光,就吃了早饭,叫了辆人力车,把鸡子抱在怀里,带上我姥爷,朝边村庙会赶去了。从东京通往边村的曹门、宋门两条大道上,大马车,手推车和赶脚的小毛驴,分三路同行,接连不断。地步儿行走的老少男女,三五成群,都还穿着没舍得弄脏的过年新衣,楚楚衣冠,浓浓兴致。我姥爷和老姥爷的人力车,夹在其中,快不得,也慢不得,迎着日光,徐徐地走着。这一刻,该是我姥爷最快乐的时候,和鸡子并列偎在父亲怀中,瓜皮黑帽上的红穗儿坠在肩上,风中柳枝样摆动着,满脸都是惊奇和快乐。登上城东大堤时,在车上可以看到各路人马,像水样朝边村流动。天碧净碧净。日光像金粉般撒在人背上。大堤下的小麦地,被大雪润了一冬,这会儿透着湖水一样的绿色。堤上的杨树,已经生出了豆似的红苞,只要不来倒春寒,不几日就会满天飘絮了。空气格外的清新,抬眼能望五里、八里、十几里。起五更从朱仙镇、陈留、中牟、杞县、兰封、考城、民权、通许、尉氏以及黄河北岸的封丘和长恒等地赶来的人们,大都肩挑手提,急急匆匆,衔接不断地在田野小路上拧成一条黑线,朝着边村伸过去。
姥爷和老姥爷到边村头上,车子已经不能行动,就向车主付了制钱,朝庙会挤过去。穿过村子,到村北的一片阔地里,那里已经人声鼎沸了。以大杨树为中心,树下是男女神徒,黑鸦鸦跪了一片;几个跳大神的婆娘边唱边舞;求医的人把一支一支的香烧得树下青烟升腾;杨树枝像燃在火中似的。远处的东南两面,是商贾用地,经营有鞋帽杂什,布匹百货,干鲜果品,猪马牛羊,乡土特产,新旧家具;再远就是卖茶的、卖酒的、卖饭的、卖烟的、卖药的、卖唱的、卖艺的、说书的、相面的、玩猴的、算卦的、拉洋片的、变戏法的,七七八八,摊摊接连,拥挤不堪;人山人海,一望无际。支起来的白布棚子,高高低低,悬着各色招牌,“贺记小吃”、“兰州拉面”……字写得规范正宗,大都透着王羲之的风骨。大杨树的西面,有一片广场,对角搭起三座高台。各高台两侧,均垒有八字看台,皆用苇席搭了顶盖;台子前,架了大檩作凳,从前向后,慢慢高起。这“品”形的三个台上,有三个梨园班子在唱对台戏。一家唱的是《桑园会》,一家唱的是《骂庞涓》,一家唱的是《青铜山》。三个戏班都是东京名派,台下看客数量相差无几。不过要仔细分辨时,会发现离大杨树近些的戏台下,看客们都竖耳静听,多有目瞪口呆之状。这是有名的“八岁红”的班子,《青铜山》正是八岁红的拿手好戏。大杨树的正北面,相比之下人虽少些,但那里的人,围成的圈子,仍然是三层里,三层外,水泄不通。那里是每年专设的斗鸡场地。人圈下,偌大一块凹地,内里整得十分平坦,呈长圆形状。两只鸡子正在坑中斗着,其间烧了一炷细香,用以计时,每烧完一炷为一局。
我姥爷跟在老姥爷身后,席地坐在那坑的最边沿,鸡子站在面前。老姥爷这一晌一直不曾言语,面色如土,眼睛瞪得滚圆,注视着池中鸡子的一招一式。在姥爷两侧,还有几个和老姥爷一样面如灰土的人,面前也都立了鸡,他们都是等着下池相斗的鸡主。
东京斗鸡,也和人是一样,根据鸡子繁衍的血缘,鸡主们分成“罩派”。一种血统,称为一罩,每罩鸡各有自家的主持。由鸡而人,渐渐形成了人的派系。罩派之间,过斗不过鸡,有严格定规:鸡子可以相互斗死,但决不能相互交换,更不能彼此交配繁殖;而同一罩派,鸡子可以互相赠送,但决然不能相斗。听我姥爷说,东京斗鸡分为四个派别:即北罩派、西罩派、东罩派和南罩派。各罩派的鸡子,分别特色鲜明,势均力敌,相斗了百余年,并没分出高下。老姥爷家住在东京城西,喂的是西罩派的鸡种,长相细腻,躯体灵巧,善于跳啄。他的对手是南罩派里的钱庄老板,姓方,也是世代喂养斗鸡之家。方老板的鸡,骨骼坚实,出击有力,两家是常年敌手,有时彼败,有时此败,有时胜负不分。今天这场鸡斗,是我老姥爷去约方老板的。商约时,老姥爷还在钱庄老板家吃了一餐饭,回去时,因酒喝多了,老姥爷整整睡了一天。起了床,饭也不吃,就去调理鸡子。一连几天,老姥爷都有些神不守舍,一看到鸡子,脸色立马变颜。以前他不是这样。有时明知鸡的精神不好,开斗必输,他还依然笑眯眯地,让鸡子去斗,直斗得鸡头流血,真正输了,才肯作罢。可今日不同。老姥爷的鸡子很有精神,站在那里,两腿杆直,头高高昂着,似乎急不可耐。这是鸡胜的前兆,根据往日斗鸡经验,只要老姥爷的鸡子斗前头能久昂,相斗多半就可得胜。这一点,老姥爷很是心中有数。然而这一天他脸上始终不肯开朗。
姥爷说,老姥爷和方老板开斗是在午时。其时,太阳已移至正顶,显得十分温暖,黄光如温水一样流淌在庙会各处。梨园班子的第一场大戏都临近剧终,掌班的班主都在唱着压台戏,紧锣密鼓,弦声悠扬。各类买卖生意都正处火口,吆喝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尤其卖饭的到了这个时候,把平生力气都用在了嗓眼上:“该吃饭喽——包子啊——羊肉馅儿——”,“拉面拉面拉面——正宗的兰州拉面!”那声音高低有致,长短有节。就这个时候,老姥爷的鸡子开斗了。它等老姥爷一把它放入斗场,爪就首先扎进地里,瞪着方老板的鸡子。老姥爷的鸡子多是红毛,在日光里闪着一种暗亮。方老板的鸡子,红毛杂黄,与日光相映,则显得温和一些。两只鸡子离开主人,相距一尺余远,各不相让地瞪着眼睛,狠狠地盯了一阵。老姥爷的红毛鸡,突然一个蹬腿上跳,腾在空中,一下就啄住了方老板杂毛鸡的冠儿,用力朝地上一按,虽没按倒,却一下把鸡冠啄破了。方老板蹲在鸡后,脸上黄一下。第一个回合就伤了鸡首,这最容易挫退鸡的锐气。好在这两只鸡子,已不是一次相斗,双方都很稔熟,不然的话,杂毛鸡也许真的会朝主人退去。
鸡坑沿的看客,站久了,有了厌烦,有的已去买饭吃了,红毛鸡这一出击,显得利索勇猛,出人意料,一下就又把人给稳在了看位上。接下去,杂毛鸡虽没败退,似乎有些目眩,红毛鸡后边的三次出击,都没能躲过,最后终于以败下告为一局。
双方都将斗鸡收回进行擦洗。
老姥爷的脸上开始有了一丝血色。然而第二局,杂毛鸡从方老板手下出来时,好似突然换了一个似的,显得十分灵巧。红毛鸡一局得胜,更是一攻再攻,十分主动。杂毛鸡不知怎的,竟能次次躲过,左跳右闪,以守为攻。只在香将尽时,方老板的杂毛看红毛力气减了,出其不意,从红毛头下啄了一口,然后猛地一扭,就把红毛翻掀在地,两腿向上,并用嘴死死按着红毛头部,使其终不能翻过身来。这一局老姥爷的红毛鸡算是输了。
其实,骨傲是鸡的魂灵。倘若斗鸡没有一副傲骨,是一吃亏就要败阵的。后来,姥爷回忆起那场斗鸡,说红毛鸡就恰巧输在骨傲上。红毛鸡傲气太足了,第三局本应稳阵相斗,待机进攻,然而上局输了,激怒了它,第三局一开始,它就和第一、二局一样,频频出击,虽然也多次啄到杂毛要害,却终因出击过多,内耗过大,嘴上少了凶气,不能置杂毛于死地。然杂毛出击少,节力多,每得嘴一次,都咬住不放,最后终于胜了残盘……
方老板把杂毛从斗场抱走了。
我老姥爷面上失血一样,又黄又白,站在红毛鸡后没有动。
红毛鸡头上的血,雨滴样从脖子朝下流。有一滴糊着了眼睛,它甩甩头,怔了一会儿,转过身子,羞愧地瞅着主人。
老姥爷依旧没有动,有两滴泪,含在他的眼角上。
姥爷从坑沿过来,拉着父亲的手。
看看我姥爷,又看看红毛鸡,老姥爷的泪就落在了地面的鸡血上。
红毛鸡朝前走了几步,卧在老姥爷的脚下不动了。
终于,老姥爷弯下身去,一手抱起我姥爷,一手抱起红毛斗鸡,走出了斗鸡场。
老姥爷因为这场斗鸡,从此完结了他的一生。离开斗鸡场,他用一桶井水,认真给红毛鸡擦洗一遍,又给我姥爷买了吃喝,就把姥爷和斗鸡引到庙会边上,叫来一辆人力车,先向车主嘱托几句,又对我姥爷说,他留下有点事,让姥爷和鸡先回去,那辆新制的人力车就从庙会把我姥爷和红毛鸡拉回东京了。
一路上,风景很好。护城堤上偶而有一群回城的青年男女,相跟着,同唱刚听来的戏,调儿东倒西歪,声音在空中滑翔。麻雀一团一团,在树上啁啾成一锅开水,姥爷的人力车从树下跑过时,就把屎厨在车杆上和车主的肩头上。大堤下的小麦田,被赶庙会走捷径的人踩出了一条一条小路。苗倒了,翻出叶背上的白色像飘在青水面的白带子。车子离开庙会很远,直到东京的城墙下,还能依稀听见边村里的叫卖声和戏班子的唤嗓声。
老姥爷没有回东京。从此再也没回。边村那里离黄河很近……
到正月初九,姥爷和母亲一道去马道街的“达宏绸行”寻老姥爷时,才知道老姥爷把绸行这三间门面瓦屋输给了钱庄的方老板;才知道他们昨日的那场斗鸡,是一场赌斗,方老板压了二百两银子,老姥爷压了绸行的三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