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斗鸡十(2)

作者:阎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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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生活·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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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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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562字

在班余炼钢掀起第二高潮的时候,政府成立了各类工作检查小组,几乎把各办公室的人员都抽调出来,其队伍十分庞大。有宣传检查组,主要检查标语、口号张贴数量;有钢铁检查组,主要统计炼钢吨数,有组织检查组,主要检查开展了哪些竞赛活动;其余还有安全检查组、达标检查组、先进事迹统计组、阶级斗争情况摸底组、文件传达组、材料秘书组……七七八八,浩浩荡荡,像网样撒遍了东京和郊区各个炼钢炉。


煤球厂是政府挂号的反应迟钝单位,这一次当然要在检查中力争赶上先进了。如何赶?书记召开了一个民主会,首先介绍了设在东京北郊的省立大学的“八八八八八试验田”的经验。那试验田是由教授们计算出来的,八分地,挖八尺深,下八十斤种子,施八十斤化肥,产八万斤粮食。然后,书记听取工人意见,让大家出谋划策。那个会开到下午的日落时分,太阳像一个凝固的血团。平原大地上,到处是炼钢炉的白烟,没有风,烟缓缓地扭成一个柱子,徐徐***高空。那是一个很好的景物,以后几十年,再也没有出现过。书记一再问大家有何良计,大家无人能答。书记笑了。


“很简单——第一,提前到今夜压火。明天检查团来时,我们厂献上一个出钢的劳动场面,这要求大家都把衣服脱了,个个汗流浃背;第二,把各炉的煤碴集中起来,把出炉的钢铁盖上去,我们献上一个钢铁的山——大家说怎么样?”


工人们不言语,一块儿把目光朝书记左边投过去。


那儿不远处,是城郊王村的祖坟地,正有几个男人抬着一块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个死人,慢悠悠地朝坟地摇过去。王村没有杂姓,一个村一个老坟。这一个月来,那边每天都有挖墓的人。


“又一个……”谁这样说。


“这是第十九个了。”又有一个这样接。


“真是……吃草也不能饿死呀。”


“你明儿进村看看,树都是先吃了树皮,再抬去炼钢的。”


书记也朝坟地那里看了看。暮色已经很浓,太阳余辉将尽。他回过头来,咳了一下,对大家道:“明天出钢,大家随便吃,我去弄五十斤玉米面来,保证一天饱饭。谁家里有咸菜献出来,日后景况好了,一斤咸菜厂里还十斤猪肉!”


大家相互看着。


有个工人站起来。


“我操!这年头谁家还有咸菜呀,书记你这不是在拿姑娘勾引老头嘛。”


又有一个站起来:“咋没有?方师傅家还喂着一只斗鸡的……宰掉算啦!”


开会的时候,方明和别的要改造的人,历来都坐在会场最后,如瘟鸡一般缩着。这阵,他没有看见是谁说要宰掉他喂的鸡,但他听见了。心里颤一下,挪挪身子,躲到了别人身后,样子很像怕人宰了他。这年月,这时候,别人都饥肠辘辘,饿得生命朝不保夕,居然有人还喂着鸡子!人们都惊讶了,全体把目光投在方明身上。


“这时候……还能喂起鸡子呀!”


“难怪要改造他们了……”


“宰掉!不宰我们就不进炉出钢……”


喂了一只鸡子,这就犯了众怒,个个眼瞪得又绿又亮,如同他们要吃的不是一只斗鸡,而是一头猪或一条牛。书记这个时候走过来,在方明面前站着,轻声说:


“方师傅,吃掉吧?”


瞟一眼书记,方师傅把头低下半晌,末了,抬起来说:“大家、不喂鸡、不知道,各派都有约束,斗鸡除了病死……是不能杀的。”


“吃你一只鸡,”书记说,“也让检查团看看我们煤球厂工人的生活……”


不再说话,方师傅勾下头,就是不说话。


不说话的意思很明白。这下把工人阶级得罪了。有人用鼻子冷哼一声,转过头,眼里的光很寒。有人,把话直摔出来。


“这个人改造不好!”


“咱们厂对他太宽啦!”


书记自有书记的气度,他把手在空中一挥,将工人们的目光招回来,宣布工人民主会结束了。


姥爷没有给我说过那一夜方师傅是何样的心境。他只是说,散会后,大家都去分饭吃,玉米汤煮大米,很稠,每人的一碗都很满。几十个工人围成一圈,把碗边贴在唇上,用筷子往嘴里拦着,谁也不嚼,如同倒饭一般,呼呼的声音在平原的暮色中响成一片,很像风吹着一块玉米地那叶子的磨搓。不一会儿,有人领先吃完了,急急把空碗端到锅前,将糊在锅底的薄薄一层锅巴刮去了。眼见锅巴已经被他人铲走,众人吃饭的速度立马慢下来,声音也小了,变得一口一口吃得很小心,极文雅。也有接着吃完的人,翻眼盯住吃到锅巴的那厮,眼神分明在骂——什么难听骂什么!吃锅巴的,不用看便感受到了这份目光,于是就蹲着,两腿分开,整个身子压着膝盖,把碗夹到两个小腿中间,头栽到裆里,飞快地咀嚼吞咽……到此,人们都舔着饭碗,望眼欲穿的一顿饭又告结束。这时,有人想起来一件事。


“哎……今儿夜里方师傅没来吃饭呀。”


人们四下寻了几眼,不见影子。


“管他哩。”


“得找找,要不他的班谁顶?”


其实很好找,方明就在开会的那个地方没有动,双手抱着头,一直抱到大家吃完饭。


“干活啦。”有个人在他面前道。


二话没说,方师傅挑起桶担水去了。那一夜是给钢炉盖火。为了赶上明天出钢,得从王村挑水,一担一担,从炉顶往下倒。工人集中起来,四分之一的人把五个炉的煤碴堆到一块儿,四分之三的人排成长队,去王村。王村离钢炉来回四里路,一担水五十多斤,一个挨一个,像链子样套成一串,谁也甭想少挑一担。是年,方师傅五十九岁,一担水搁在肩上,就像挑了一架山,走起路来,腿不时地要朝一处绞。他夹在那挑水的队伍中,一担又一担,一直以为自己不行了,要倒了,挑不动了,可终于还是和大伙一样,把夜班顶了下来。到交班的时候,月亮落了,星星也一粒一粒失去。他挑着最后一担,踩着井水溅在路上的沙泥,叽咕叽咕地从村里出来。远处农民翻地的灯光已经收尽。成行成片的班余炼钢炉像篝火一样燃烧着,天上如彩布般,红红绿绿。煤球厂的梅花炉,火都已熄灭,五个炉子淹没在黑夜里,高温和冷水相撞喷出的焦烟味,四处弥漫,呛得人难以透气。帐篷那里还有灯光,好像烧饭的火炉又生了起来。以前夜班是不烧夜饭的。也许今夜烧了。方师傅将走近帐篷时,朝那儿望了一眼。突然他听到一声叫:“嘎……”声音很惨烈,很短暂,很惊心动魄。


他站住了。


没有再听见什么。帐篷里只有几个人晃来晃去,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有一条麻绳路,转着绕到炉顶。上炉时,方师傅滑了一脚,差点摔下去,当立稳足跟时,他听到一只猫头鹰,在王村坟地古怪地笑了一声。那尖利的声音使他从头到脚抖了一下。东京有一句老话:“能听猫头鹰叫,不听猫头鹰笑。”方师傅感到有一股冷气,从四面八方朝他袭过来,身上的热汗即刻落尽。他咬着牙,把水担上去,放下桶时,感到力气耗尽了,连弯腰倒水的劲儿也没有。从炼钢炉顶生出的白烟,拧着从顶口朝空中冲,热浪一卷,他刚刚冷下的身子,就又浸出一身汗。他怕支撑不住身子,突然倒进炉子,便从肩上拿下勾担当棍杖拄着。


有两个人朝炉子走过来。


“真绝……说逮就真的逮来啦。”


“你没看,瘦得没有一丝肉,肚子里全是沙。”


“听说他们家两个月压根就没有喂过鸡食了……”


他们说的是鸡,是方师傅喂的斗鸡。


方师傅彻底地支持不住了,身子如铁样往下坠。他不舍得丢开拄着的勾担,歪着身子,栽进了炼钢炉里。升腾的白烟,被方师傅劈开了一道裂沟,烟柱一斜,立马又把裂沟弥合住。炼钢炉里发出一声沉闷的音响。


静了一会儿。


那两个人突然站定,对着帐篷的方向猛地叫起来:


“有人跳炉子啦——”


“快来呀——有人跳炉子啦——”


这唤声像陇海线上的汽笛一样。煤球厂班余炼钢的工人,夜班、白班,睡的、没睡的,推渣的、担水的、烧饭的,全都涌到了一号炼钢炉,上上下下站满了人,吵嚷着,寻问着,乱乱糟糟,全都拉长脖子朝着炉子顶口望。不消说,什么也看不见。冷水激出的热烟,仍旧从顶口向外拧,只不过,烟里又夹了一股焦肉味儿。


这时,有人灵醒了。


“方师傅!方师傅!哎呀……是方明跳了炼钢炉!”


猛一下,奇静,人们不吵了。


大伙都松了一口气。


知道谁跳下去就好,不然,心总悬着。


又默默站了一会儿。


谁说:“睡吧?明天还要出炉。”


谁就接:“反正救不上来……睡吧。”


有谁问:“是不是有夜餐?”


有人答:“屁!”


再问:“不是杀鸡了?”


再答:“明天检查团来时喝汤的。”


还问:“谁家的鸡?”


又答:“方师傅家的嘛。”


人就走散了。炼钢炉已经熄火。夜班结束了,都是又饿又乏,一入帐篷就睡得鼾声大作。五处炉子没有一个人。别的工厂、街道、公司的班余炼钢工人也都睡了。这时的东京郊区分外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