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晓声
|类型:生活·百科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4
|本章字节:5338字
让我们共同体验爱憎分明之为人的第一坦荡、第一潇洒、第一自然吧!
几经犹豫我才决定写下这一行题目,写时我的心理竟十分古怪——仿佛基督徒写下了什么亵渎上帝的字句。仿佛我心怀叵测,企图向世人散布很坏的想法。我能预料到某些人对这样一个题目的忐忑不安,他们大抵是些丧失了爱憎分明之勇气的人,这使我怜悯。我能预料到某些人对这样一个题目的不以为然乃至愤然,他们大抵是些毫无正义感的人,并且希望丑恶与美好混沌在我们的生活中。因为他们做人的原则以及选择的活法,更适应于丑恶而有违于美好。唯恐敢于爱憎分明的人多起来,比照出了自己心态的阴暗扭曲,甚至比照出了自己心态的邪狞。我不怜悯这样的人,我鄙夷这样的人。
世上之事,常属是非。人心倾向,便有善恶。善恶之分,则心之爱憎。爱憎分明之于人而言,实乃第一坦荡、第一潇洒、第一自然之品格。
古人云:审其所好恶,则其长短可知也。又云: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
怎么的,现在,不少人,却像些皮囊里塞满稻草似的人?他们使你怀疑,胸腔内是否有我们谓之为“心”的器官,纵有,那也算是心吗?
男欢女爱之“爱”,他们倒是总在实践着。不但总在实践着,而且经验丰富。窃恨妒仇,也是从不放过体验机会的。不但自己体验,还要教唆别人,于是,污浊了我们的生活环境。在这些人看来世界大概是无是无非、无美无丑、无善无恶的。童叟仆跌于前,佯视而不见,绝不肯援一搀一扶之手,抬高腿跨过去罢了。妇妪呼救于后,竟充耳不闻,只当轻风一阵,何必“庸人自扰”?更有甚者,驻足“白相”,权做消遣。
苏格拉底说:“有人自愿去作恶,或者去做他认为是恶的事。舍善而趋恶不是人类的本性。”
苏格拉底是对的吗?
帕斯卡尔说:“我们中大多数人欲求恶。”又说:“恶是容易的。其数目是无限的。”还说:“某些人盲目地干坏事的时候,从来没有像他们是出自本性时干得那么淋漓尽致而又兴高采烈了。”
帕斯卡尔所指的是人类生活现象的一方面事实吗?
而屠格涅夫到晚年也产生了对人类及其生活的厌恶,他写了一篇优美如诗但情感色彩冷漠之极的散文——《山的对话》,就体现出了他的这种情绪。
当然我们不必去讨论苏格拉底和帕斯卡尔之间孰是孰非。人性本善亦或人性本恶早已是一世纪的命题,并且在以后的世纪必定还有思想家们继续进行苦苦的思想。
我要说,目前我们中国人中的某些人,似乎也患一种“疾病”,可否叫做“爱憎丧失症”?
爱憎分明实在不是我们人类行为和观念的高级标准。只不过是低级的最起码的标准。但一切高尚包括一切所谓崇高,难道不是构建在我们人类德行和品格的这第一奠基石上吗?否则我们每个人的内心必将再无真诚可言,我们的词典中将无“敬”字。
中国人口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如果我们中国人在心理素质方面成为优等民族,那么世界四分之一人类将是优秀的。反之,又将如何?
思想哲人告诫人类一对善恶的无动于衷是人类精神最可怕的堕落。
生物学家则告诫我们一类物种的灭绝,必导致生态链条的断裂,进而形成对生态平衡的严重威胁和破坏。
人类绝不是首先因憎激发了爱的冲动、力量和热情。恰恰相反,是由于爱的需要才悟到了憎的权力,好的教养可以给予我们爱的原则。懂得了这一点才算懂得了爱的尺度,也就懂得什么是恶了,也就必然学会了怎样用我们的憎去反对、抵制和战胜恶了。
爱憎分明的人是我们人类不可缺少的“物种”、是我们人类精神血液中的白血球、是细腰蜂、是七星瓢虫、是邪恶当前奋不顾身的勇敢的蚁兵。因了爱憎分明的人存在,才会使更多的人感到世上有正义,社会有良知,人间有进行道德监督和道德审判的所谓“道德法庭”。
我们中国人是很讲“中庸之道”的,但我们的老祖宗也留下了这么一句“遗嘱”——“道不同,不相为谋。”并指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可是我们当代的有些人,似乎早把老祖宗“道不同,不相为谋”之“遗嘱”彻底忘记了,似乎早把“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凭以自爱的起码的也差不多是最后的品格界线擦掉了。仅只恪守起“中庸之道”来,并且浅薄地将“中庸之道”嬗变为一团和气,于是中庸之士渐多。并经由他们,将自己的中庸推行为一种时髦。仿佛倡导了什么新生活运动,开创了什么新文明似的。于是我们不难看到这样的情形——原来应被“人以群分”的正常格局孤立起来的流氓、痞子、阴险小人、奸诈之徒,以及一切行为不端品德不良的居心叵测者,居然得以在我们的生活中招摇而来招摇而去,败坏和毒害我们的生活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所到之处定有一群群的中庸之士与他乘兴周旋逢场作戏握手拍肩一团和气。
我们常常希望有人拍案而起,厉曰:“耻与尔等厮混!”
对这样的人,我们心中便生钦佩。
我们环顾左右,觉得这样做其实并不需要太大的勇气,然而我们当中有许多人唯恐落个“出头鸟”或“出头的椽子”之下场。于是我们自己便在一团和气之中,终究扮演了我们本不情愿扮演的角色。
更可悲的是,爱憎分明的人一旦表现出分明的爱憎,中庸之士们便会摆出中庸的嘴脸进行调和,我们缺乏勇气光明磊落地同样敢爱敢憎,却很善于在这种时候作乖学嗲。
我们谁有资格说自己从未这样过呢?
因而我觉得我们首先应该憎恶我们自己,憎恶我们自己的虚伪。憎恶我们已经染上了梅毒一样该诅咒的“爱憎丧失症”。
那么,便让我们从此爱憎分明起来吧!
将这一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莫如寄托在我们自己身上。倘你周围确实无人在这一点上值得你钦佩,你何不首先在这一点上给予自己以自己钦佩自己的资格呢?如果你确想做一个爱憎分明之人,的确开始这样做了,我认为你便当然有自己钦佩自己的资格,你也当然应该这样认为。
以敢憎而与可憎较量,以敢爱而捍卫可爱,以与可憎之较量而镇压可憎之现象。以爱可爱之勇气而捍卫着可爱在我们的生活中发扬光大,让我们的生活中真、善、美多起来,再多起来!让我们在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范围内,做一块盾,抵挡假、丑、恶对我们自己以及对生活的侵袭,同时做一支矛。让我们共同体验爱憎分明之为人的第一坦荡、第一潇洒、第一自然吧!其后,才是我们能否更多地领略人类之种种崇高和美好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