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八棵馒头柳

作者:刘心武

|

类型:人物·传记

|

更新时间:2019-10-06 10:43

|

本章字节:3016字

丈夫是搞地质的,出差是家常便饭,总是背袋一背就走了,她从来不送。丈夫下楼出门也从不回头张望。


这回丈夫又走了。门在丈夫背后撞上时,她正站在饭桌边收拾碗盘,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但门撞上以后,她却撂下手里的东西,去往阳台。她站在阳台上朝下望。阳台下面是马路。马路边上栽着一排馒头柳。馒头柳的树冠又大又绿,从楼上俯看下去并不像馒头而像帐篷。她习惯地朝阳台下往东数第八棵馒头柳那里望去,她等待着,她知道,再过五六分钟,丈夫的身影将在那馒头柳下出现。他们这幢楼的楼门开在没有阳台的一面,从楼门出去绕出楼区前往地铁入口,必从第八棵馒头柳那儿经过,然后便被一座治安岗亭遮住视线。每次她总是欣慰地在预计的时间里预计的位置望见丈夫宽厚的背影,特别是那只经丈夫设计由她改制的帆布旅行背包,她总是默默地对着那脊背那背包送去她的祝福。


这天她习惯性地去往阳台一站,却忽然不习惯起来,因为丈夫的背影迟迟没有出现。他必得去乘地铁直往北京站,不可能改往别的方向;怎么第八棵馒头柳下不见他的踪影?惶急中她痛切地意识到,这往常短暂而稳拿的一瞥于她有多么重要!


她忍不住跑往楼下。楼门口空空荡荡。她不知不觉地来到第八棵馒头柳下,朝四面张望着。难道他钻到地底下或飞到天上去了?真不可思议。她差一点跑进治安岗亭去报失。回到楼上家中时儿子来跟她说什么她没听见,却听见了街上急救车呜哇呜哇的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声响,她无端地朝儿子发了火,心里堵着一块鹅卵石。


接连好几天她都无精打采。她一忽而暗自取笑自己,一忽而又从逻辑推理上断定情况不正常。终于,有天晚上她接到了他从很远的地方打来的电话,她情不自禁地说:“你哪儿去了你?你急死我了!”丈夫莫名其妙,于是她便向他倾诉了一切,她怎么每次分别时都表面上若无其事,而每次却都要跑到阳台上去望他的背影,在那第八棵馒头柳下……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是丈夫深受感动的声音:“傻女子!那天我刚一出门就遇上了咱们楼老王,他们单位的车正好接他去火车站,我就蹭了他的油,你真是死心眼儿……不过,我知道那棵馒头柳,对,第八棵馒头柳,你知道吗?每次我出差回去,你别看我进门的时候跟没事人儿似的,其实,我一走到那棵馒头柳下,就忍不住抬头望咱们家的阳台,咱们家的窗户,有时一站好几分钟,特别是晚上,那一窗灯火,让我心里头好爱你们!……”


撂下电话,她才发现儿子站在面前。儿子正问她:“妈,您干吗抹眼泪儿?”


简析


世界上有好多种温情,也许用几十万字去描述,仍嫌文字量不够。但读了只有短短一千字的《第八棵馒头柳》,忽然感到沉甸甸的夫妻之爱压在心头,挥之不去。文中没有缠绵悱恻的情爱描写,丈夫出差时,夫妇间连一个吻别也没有,甚至连告别的话也不曾说过一句,连头都不曾回过一次。这平淡的夫妇之爱,只有第八棵馒头柳知道。终于有一次,因为小小的阴差阳错,夫妻间真挚的爱意才像化不开的浓雾,弥漫在这千字文中。


真爱是深埋心底的,它已使这对夫妇间的情感随生活和岁月的深化而日益刻骨铭心。文章的点睛之笔在于夫妇间的各自对白:妻子观望“第八棵馒头柳”的秘密:她总默默地对着那脊背、那背包送去她的祝福。但她从未向丈夫吐露过这隐秘的一幕,连儿子也全然未曾觉察。丈夫的电话独白:“……其实,我一走到那棵馒头柳下,就忍不住抬头望咱们家的阳台,咱们家的窗户,有时一站好几分钟,特别是晚上,那一窗灯火,让我心里头好爱你们!……”文中通过夫妇间的对白,升华了爱。夫妻之爱可以不拘泥于形式,爱在心中,距离就不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