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绣鸳鸯

作者: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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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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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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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740字

“淑玲阿姨!……您好!……您还记得我吗?……”


“啊……您是……”


“我是小穗呀!……何秀穗!……”


“啊……你呀?……啧啧啧……你不是早已经……约瑟芬……了吗?……”


陶淑玲退休前,见过何秀穗一面,是在街头,何秀穗挽着男朋友胳膊,从一家洋服专卖店蹿出来,恰好在陶淑玲身前卷出一阵喷香的小风,把陶淑玲吓了一大跳。何秀穗一瞥间认出了陶淑玲,脚下没停步,可扭过头来,笑嘻嘻地跟她打了个招呼:“嗨!马达姆!烧瑞!”那一对新潮男女走老远了,愣过神来的陶淑玲才悟出来,何秀穗说的是三句洋文,先是美国式的“你好”,然后是法国式的“夫人”,最后是英国式的“对不起”……这可真让陶淑玲消受不起,她摇头、叹气,又淡淡一笑,这才继续走自己的路。打那以后她们再没见过面。


陶淑玲和何秀穗曾在同一间办公室里上班。她退休前,曾接到过打到办公室的电话,一个小伙子的声音,说是“请找一下约瑟芬……”她刚大声说出:“我们这儿没有约瑟芬……”何秀穗便跑过来抢电话,拿住电话后开口便是:“汤姆!她们还不知道我叫约瑟芬呢!……”


跟何秀穗从那专卖店一起出来,让何秀穗挽住胳膊的小伙子,是不是那个打来电话的汤姆呢?


陶淑玲自认不算太守旧的人。约瑟芬也好,汤姆也好,这些个土生土长的中国姑娘小伙,你能责怪他们吗?你看这满大街上,好多并非外资机构的商店,好多并非舶来的中国货,不都使用着洋得没道理的名号吗?人家真正的洋商,进入中国市场时可是尽量地把他那名号“华化”,比如“可口可乐”、“必胜客”、“力士”……唉,既然不老少的中国商人还在那儿忙不迭地“雅拉莫多”、“萝兰娜”、“卡玛”……那裹在这般红尘里的中国姑娘小伙染红头发、涂紫嘴唇,一时间约瑟芬、汤姆地称呼起来,也就把它看做一种无法避免的短时“洋相”吧!


寡居的陶淑玲退休后过着平实恬静的生活。她不妒同辈的飞黄腾达,更不羡社会上的灯红酒绿,每天循着自己的规律舒展生命,她怕的只是来自外界的无端干扰。


这天忽然何秀穗来了电话,并在电话里声称,要来看望她,这可把陶淑玲吓了一跳,开头,她赶忙婉拒:“啊呀……约瑟芬……谢谢你还记挂着我,我挺好的!……我心领啦,你是个大忙人……就别耽搁你那宝贵时间啦!……”


电话那边却这样说:“淑玲阿姨,您别打趣我了!我都脸红啦!别再叫我约瑟芬啦!还是叫我小穗吧!……实话实说吧,我想去看望您,也是为了跟您学点国粹啊!……”


“国粹”这个词陶淑玲一时听不明白,好一阵才转过弯来,不禁吃了一惊……小穗那边更明确地说:“……是想跟您学刺绣!……如今还会绣花的人可真是不多啦!……”


陶淑玲这一阵确实每天绣半小时的花,不仅是为了解闷,更是为了保持她那令同龄人惊羡的目力,当然,亲自绣出艳丽的图案,也是一种审美活动……约瑟芬,不,何秀穗,小穗,她怎么也知道了自己这一窗前龟背竹下的例行功课?


小穗看来没有恶意,可陶淑玲还是想推掉:“你学这个干什么啊!……”


“淑玲阿姨,我要结婚啦!……”


“是吗?……啊,祝贺,祝贺!……是……跟汤姆吗?”


“瞧您!……偏还记得他!……哪儿能嫁给他呀?……”


“那是……哪位呀?……”


“他叫张华立,弓长张,中华的华,站立的立……”


放下电话的时候,陶淑玲已经在琢磨怎么接待小穗了。


约定的时间到了。门铃响了。开门前,陶淑玲曾猜测过小穗会是怎么样的打扮,还是那么洋气得吓人吗?一头男人式的中分短发?一对十字架耳坠?蓝眼影、紫眼线、珠光色嘴唇?上身一袭男式的肥大背心,却又套着个短得只及乳上的敞口黑马甲?下身一袭灰色长裙,大腿以上紧箍肢体,小腿以下却又突然炸开,呈不规则的大木耳状?颈上腕上套着鹅卵石穿成的链子,足下一双镶着鹅卵石的坡跟凉鞋?……那还远不是陶淑玲曾目睹过的最洋气也最前卫的装束啊!……


她去开门,门外呈现出的何秀穗,着实令她吃了一惊,及至何秀穗娴雅地迈进了她家门厅,阳光从窗外射在何秀穗身上,何秀穗抿着嘴,甜甜地微笑着,并且轻举双手,在胸前微微合十,表示向她问好时,她不由得赞叹地说:“呀!真不敢认!……活脱脱是古画里飘出来的一个仕女啊……”


其实把现在的何秀穗比成古代仕女并不恰切。她大体上是二十年代大家闺秀的装扮。一头黑亮光润的华发,不加任何修饰,自自然然地拢在脑后,不松不紧地编成一条不长不短的辫子,辫梢系着最朴素的红头绳!脸上不施任何化装品,任青春的气息自然氤氲!颈上腕上指上都不戴任何饰物!上身一件月白的中式短褂,只领口袖口和下摆滚了藕荷色的细边,衣袖只长及下臂中段,并且略成喇叭状!下身一条黑色的百褶裙,长及小腿,露出长统白袜!脚上是一双带扣袢的平底黑布鞋。


陶淑玲喜不自胜,牵着何秀穗的手,转着圈地鉴赏,赞叹说:“真是……国粹!……还是咱们中国自己的文化最美啊!……小穗啊小穗!……你是怎么离开了汤姆,也不再当什么约瑟芬,回到咱们自己的文化里来的啊?……”


小穗只是朗然璨笑,露出编贝般的白牙。


陶淑玲现出一种夸张的表情,拍着掌说:“唔,我知道我知道……多亏了你现在的意中人儿,他肯定是个好小伙子,懂得欣赏、珍惜咱们的民族文化!他父母是干哪一行的?我猜是大学里教中国文化的教授!……小穗,这回你真是爱对了人啊!……爱情把你整个儿变了一个模样!……真真让人爱煞!……我要是小伙子,说不定我也要追你呢!……”


小穗真是来学绣花的。陶淑玲便从上竹绷子教起。小穗要学绣鸳鸯,陶淑玲跟她说,一口可吃不成个大胖子,总得先学会绣最简单的花瓣绿叶,才能过渡到绣较复杂的图案。小穗说,她一定用心学,每周来两回,每回学完给她留作业,下回来的时候她把作业拿来,再进一步指点……又说她现在不光要学绣花,还要学吹箫笛、鼓筝瑟、弹琵琶、唱昆曲、舞水袖、下围棋、临碑帖、画国画、包春卷、煎锅贴、缝香袋、编绦带、制折扇、配扇坠……陶淑玲听来先是欢喜,后是吃惊,再是生疑,最后竟充当了促退派:“我的妈呀!你这是要干什么呀!虽说宏扬咱们中华传统文化是天大的好事,可你毕竟是一代新人了,哪儿有那么多工夫,又哪儿有那个必要,把自己变成个《红楼梦》大观园里那十二金钗里的一钗呢!”小穗只是笑,也不详加解释。


从此陶淑玲按时接待小穗,教她绣花。陶淑玲曾问小穗,有没有那张华立的照片,拿出来看看,小穗笑说她现在从不随身带男朋友照片,不过,等她结婚那天,一定恭请淑玲阿姨光临,彼时不就能把张华立看个够了吗?


小穗大体上算是坚持了学业;不过临到她宣布就要举行婚礼时,她也并没能绣好一只鸳鸯,到头来还是陶淑玲替她绣好了一对有鸳鸯戏水图案的枕套。


终于到了那一天,陶淑玲接到了大红的双喜请柬,邀她出席张华立和何秀穗的婚礼,她真高兴极了!


到了那一天,陶淑玲带上那对鸳鸯戏水图案的枕套,兴冲冲赶往婚礼现场。及至按那地址找到那地方,觉得不大对头,那地方门口有穿军装的警卫把门……可把请柬展开给警卫看了,人家也就放她进去了……往里走,好多楼,比一般的居民楼盖得精致多了,楼外绿化得也特别的好……是教授居住区?……楼前楼后,都齐整地停着些个漂亮的小轿车,如今的教授虽说待遇不错,也还不至于都买得起小轿车吧?……迟疑中,已找到了请柬上所标名的那座楼,进了楼,不少人在等电梯,倒是金发碧眼的居多……


到了那单元门口,只见大门洞开,若干来宾正往里进,陶淑玲跟着走了进去,见人家把贺礼放在一进门的案子上,也便照办……需要在门厅里换拖鞋……往里走,满眼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符码,甚至于,显得壅塞、堆砌……一件清朝人的官服,被展开固定在了墙上,当做壁毯式的饰物!明式太师椅、红木香案,还有充当茶几的樟木箱,箱子的大铜扣鼻上套定古色古香的大铜锁!多宝格,上头分布着大小不一的精瓷粗陶、藏佛转经、铜鼎玉器……这倒也罢,竟还有象牙镶金的鸦片烟枪!靠墙的半月桌上,明式妆盒、宋代铜镜、清代玉如意……还算美丽吧,却赫然还有绣着荷花图案的三寸金莲!……那边,布置成了地道中国旧式婚礼的场景,大红的帐幔,围着堆绣花样桌裙的香案,上头竟还有“天地君亲师”的牌位!香案前已安放好了两个圆鼓鼓的绣垫,以便新郎新娘跪拜……正目瞪口呆之际,却又发现一个年轻人在眼前晃动,似在招呼自己!定睛细瞧,呀,竟是西服革履的汤姆!


那中国小伙子汤姆似乎在针对她的惊诧作出解释:“……知道吗?人家喜欢的就是这个劲儿!……真是喜欢中国呀!喜欢原汁原味的中国!喜欢中国的国粹!就连中国旧房子里拆下来的破窗户牖子,古坟里刨出来的略带点花纹儿的半截砖头,都爱得不行呀!……您瞧,这不……这儿还摆着个景泰蓝的高腰痰桶,那儿不是撂着个银子铸的唾壶吗?……所以,人家娶媳妇,也就要你跟这些个东西般配……要不,约瑟芬她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模样儿哩!……您问她在哪儿吗?一会儿让轿子抬来,到这儿拜天地,头上还得顶着大红喜巾哩!……您怎么啦?……瞧,这不,新郎官过来啦……来,我给你们介绍!……”


新郎官果然笑吟吟地过来了,虽然穿着地地道道的中国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帽,身上斜系着大红绸叠成的大红花,可陶淑玲还是一眼看出来,那分明是个地地道道的西洋人……汤姆大大方方地给他们介绍着,陶淑玲毕竟是有些个阅历的人,顿时悟出,所谓张华立,是从其原来的外文名字谐其音简缩而成的“汉名”……


“久仰久仰!……”新郎官认认真真地打着躬作着揖……确实非常非常的友善而谦恭……


……陶淑玲不知自己是怎么来到楼下的,她刚深吸了一口气,忽听那边竟是唢呐什么的乐声大作,一乘花轿在一些个穿着清式号服的仪仗的簇拥下,招摇地朝这楼门而来……


陶淑玲近乎本能地拔腿而逃。


简析


喜欢中国传统文化,这本是好事,无可厚非。可在《绣鸳鸯》中,对传统文化的喜欢却变成了一场闹剧。昨天的女主人公何秀穗穿洋装、讲洋文、用洋名,俨然就是一个洋人;今天的“她”摇身一变成了中国20年代的大家闺秀,为了使自己看起来更像深闺中的小姐,在结婚前突击向陶淑玲学习绣花。何秀穗为什么会转变得如此之快,她究竟嫁给了怎样一个人?在完全中国式的传统婚礼上,新郎由中国的那个假洋鬼子汤姆换成了地道的西洋人张华立。面对此情此景,绣花师傅陶淑玲本能地拔腿而跑。以此结尾,看似滑稽却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