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作者:方方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1

|

本章字节:7640字

英芝离开文堂的“踢踢踏”歌舞厅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英芝体会过文堂后,方知道男人和男人是多么地不同。文堂想留英芝吃过晚饭再走,说是英芝给他的感觉跟别的人不同,他要谢她。英芝拒绝了。英芝不是不想吃这顿饭,而是怕回晚了,走夜路,带了这么多钱不太方便。文堂一想也是,便没再留,只是装得含情脉脉地把英芝送到城关的车站。英芝道别时笑着打了他一巴掌,说:“装什么情种!”


文堂也笑,说:“我是舍不得你口袋里装的那钱哩。”


这一路英芝心情有些愉快。钱放在棉毛裤的口袋里。棉毛裤原本没有口袋,英芝为了藏钱,特地在裤子的肚皮处,缝了一块布。布的四周缝得很严,只是在最上边一道缝上,留了一个一寸宽的开口。英芝每次放钱进去都必须卷着塞进,然后再用手隔着布慢慢地将之展平。这是英芝在三伙班唱歌时想出来的主意。只有让钱这样贴着自己的肚皮,英芝才有安全感。与平常相比,这一回的三千块钱显得多了一些,塞了好半天才塞进去。纵是有文堂在一边帮忙,她也仍然没法子将这堆钱弄平展。好在天还凉,衣服穿得多,除了肚子稍稍显得大了一点,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显眼之处。倒是文堂嘀咕说,才跟你睡了一回,就把你肚子弄大了。说得英芝笑得不能自已。笑完,英芝想,儿子未必比钱更重要。有钱没儿子,你照样活得好好的,生老病死,钱都能帮上你;可是没钱有儿子,却是没有活头。你真要有个什么事,你指望儿子能帮上你?这么想过,英芝只觉得自己贴在肚皮上的钱,散发着热乎乎的暖气,溢满了她的身心。中午离家出门时的阴暗情绪,也因此一扫而光,就仿佛太阳从肚皮那儿升了起来,然后把心情晒成了个大晴天。


英芝到家时,贵清一早出门打牌根本就没有回来。晚饭已经开过,英芝想在灶房里找点吃的,却是一颗米都没找到。英芝耐不住心头的气,便去问她的婆婆。英芝没好气地说:“怎么连碗饭都不跟我留呢?”


英芝的婆婆说:“你不回娘家了吗?你娘家有大把的钱给你,未必就没你的一碗饭吃?”


一句话呛得英芝竟说不出什么来。好几分钟,英芝才说:“我怕回来晚了,就没吃饭。我又没说我在娘家吃了饭回。”


英芝的婆婆说:“我哪敢多做饭?都不回来吃,放馊了拿去喂猪还不可惜?我家穷,不敢浪费。”


英芝拿了一只碗从缸里舀了一碗水,正喝着,她婆婆的话如同一阵恶风,倏然间将她十分钟之前还在的好心情吹刮而去。恶风也刮起了英芝心中的恶气。英芝将手上的碗猛然朝地上一砸,碗里未喝完的水和瓷片一起,溅了开来。英芝吼道:“没饭就没饭,说些阴阳怪气的话给谁听呀?”


英芝的婆婆被英芝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连退了几步,退时被一张木凳绊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英芝的公公闻声而至,先见他的老婆坐在地上,又见满地的碗片和水,而他的媳妇英芝正气势汹汹地吼叫。英芝的公公立即火爆起来。他上去给了英芝一个巴掌,嘴上大骂:“你搞邪了,你还敢打婆婆!你有没有王法呀?”


英芝知道公公发作起来自己定是会吃亏的,便捂着脸哭着跑进了房间。做人做得这样窝囊,英芝一口气憋得胸口都是疼的。哭也好,喊也好,骂也好,都无法替她发泄。英芝恨得只能用手狠狠地拍打着床帮,直打得手掌红肿。


贵清打牌打了一通宵,到天快亮时才回来。回来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把英芝朝床里推了一把,仰头倒下,只几秒钟呼噜就响了起来。英芝用胳膊使劲拐了贵清几下,贵清也只是哼了一哼,骂了一句脏话,依然睡得呼呼噜噜。


英芝却再也没有睡着,一直睁眼等到天亮。


英芝吃过早饭,贵清还没起来。她便带了贱货到村里玩了一圈。村里祠堂前的槐树下,几个婆嫂围坐在一起纳鞋底,见英芝过去,都喊着说来坐一下。然后说从来没有见过像英芝这样强的女子,自己挣下钱来盖新房。整个老庙村,但凡男人无能的,女人也就只能跟着住破屋。只有英芝不同,男人不行自己行。真真是为女人挣了一口气。英芝听得满脸笑眯眯的,觉得这世上总算还有人能理解她。


太阳升高了,英芝看到公公已经扛着灭虫剂往果林方向走去,她估计贵清也该起床了,便抱着贱货回家。这时的贵清业已吃罢早饭,正跷着腿没精打采地晃来晃去,一副不知道做什么好的架式。英芝进门放下贱货对贵清笑道:“总算起来了。比圈里那头猪只晚起了一个钟头。”


贵清懒懒地说:“没事不睡觉做什么?”


英芝说:“那好,现在事来了。我昨天借回钱了,你今天去把材料买齐吧。”


贵清眼睛立即亮了,笑容也在瞬间堆到了脸上。英芝有些奇怪地望了望他,仿佛他哪里不对劲似的。英芝说:“就照你开的单子上的那些买,单价我都写上了,只能比这便宜。”


贵清说:“那你放心,我是砍价高手。”


英芝说:“你今天就去,下午买回来后,就通知他们明天接着做,早点做完也早省心。”


贵清说:“你说的一千个对!我也巴不得这样。”


英芝将钱拿了出来,指头沾着口水,一张一张地点给贵清。英芝说:“一共三千块。你买下东西后都要开发票,我要对账的。多的钱就退回来,家里还要添几样东西是不是?”


贵清说:“是是是。把家弄得舒舒服服,过得像城里人一样。而且,我们用的空气还比城里人的新鲜。”


英芝把钱递给贵清,再三再四嘱咐他装好。贵清用巴掌把胸脯拍得嘭嘭响,眼睛盯着钱,急切地说:“你绝对放心,保证两个月就住进新房子里。”


贵清从英芝手上接钱的样子,简直像抢一样。拿钱到手,他便往内衣口袋里一塞,拔腿就往外跑。英芝心里闪过一道阴影,不解他怎么如此这般。英芝一直追到门外,望着贵清远去的身影,大声叫道:“早点回来!”


英芝怀着一份莫名的欢喜在家里苦苦等候。上午过去了,贵清没有回来。进了县城,买东西要跑许多地方,半天多是办不下来的,这一点英芝知道。下午的工夫,英芝便一趟一趟地去看她的新房子。新房二楼的平台上,一直可以望到村口,她想巴望自己能早一点看到贵清的身影。


英芝前前后后至少去了五趟。村口静静的,几乎无人走动。她便只好反复地看她的新房子。看得熟了,哪里缺什么,哪里需要再补一下,哪里改成什么样子,以及墙上贴一些什么样的画儿,她全都了然于心。二楼的栏杆还没有修好,英芝觉得这里已经能给她带来很好的感觉了。她低下头,便可以望到她的公婆屋里屋外走动的身影。他们真的是很老了,背都有些佝着,长长短短的咳嗽声不时响起。要不了几年,他们就都会老死,那时,她英芝就是这两幢房子的主人了。英芝想得很快意。房子只需个把月就能完工,搬进来后,她一定要每天坐在这走廊上,看远处的人们来来往往,听下面的声音一天天老去,英芝想,那该是多么有意思的生活呀。


太阳便在英芝颇有幸福感的怀想中一点点落了下去。黄昏降下,牛羊也开始归屋了。有几个小孩子坐在牛背上,从村外回来,喧嚣的声音隐隐地传到英芝的耳里。亦有人骑了自行车飞快地从她眼边一划而过。清晰的村口在英芝的眼里变得越来越模糊。终于,有人家亮起了灯,灯光很微弱,但足以穿透黑暗投射到英芝的眼里。然而贵清却还没有回来。


英芝有些急了,却不知道急了过后应该怎么办。她顾不得吃饭,便跑到友杰家去找友杰,想问问贵清的去向,友杰不在家;她又跑到黑胖家去找黑胖,黑胖也不在家。英芝急得跺脚骂道,这一个个狗日的都死到哪里去了呢?!


半夜十二点,贵清才回来。英芝正恹恹地躺在床上,推算着贵清会因为什么麻烦才回来得这么晚。听到贵清的喊门声,英芝激动得一弹而起,一时连床边的鞋都没来得及找到,光着脚就冲到了院里。她打开门,不等贵清开口,就连声问:“怎么才回来?东西呢?都买全了吗?遇到什么麻烦?没有被人宰得太狠吧?还剩下多少钱?”问得贵清没有答话的机会。


贵清硬是站在门外,等英芝把话问完,才闷闷地说了一声:“回屋说吧。”


英芝见他如此状态,心里一惊亦一凉,忙说:“出了么事?东西买下没有?”


贵清低着头往屋里走,不答她的话。英芝顿时紧张得气都透不出来,她一把拉住贵清:“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样了?”


贵清说:“你硬要我现在说?”


英芝说:“现在就说。”


贵清说:“我啥也没买回来。”


英芝说:“为什么不买呢?”


贵清说:“刚出村就碰到友杰他们几个,他们说一起玩玩,下午到县里也来得及。我就跟他们一起到将军村去了。结果一玩就玩忘记了。”


英芝气得够呛,骂他道:“光记得玩,叫你做一点事都做不成。那钱呢?钱你拿给我,明天去买时,我再给你。”


贵清说:“我过几天给你好了。”


英芝心一紧,心里闪过不祥之感,她颤声道:“为么事?”


贵清被问得有些烦了,甩手又往屋里走,边走边说:“你就莫问了好不好?说了又惹你生气。”


英芝大声道:“我非要问,我赚的钱,我要晓得它怎么样了。”


贵清说:“就两个字,输了。”


英芝呆住了。这个结果,比她想象中的最坏最坏的结果还要坏。


贵清故作轻飘飘的样子,说:“我说叫你莫问吧,我晓得你会气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