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者: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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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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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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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418字

一年下来,英芝的钱已经上了千位数。存款她藏在一个连贵清都不知道的地方。贵清几次想要知道她到底有多少钱,英芝都没说。有一回,贵清发了狠,破口大骂英芝。说是结婚以后,夫妻财产是公共的,他应该知道家里存有多少钱。英芝猛烈地还嘴,说只要你能赚回一百块钱,我就和你公共财产。现在这钱是我一个人赚的,就是只能算我的。贵清说一个家庭应该是一个人赚钱,一个人管钱。自己是一家之主,就应该负责管钱。英芝则认为,一个家庭赚钱的应该是男人,管钱的是女人。现在男人不中了,女人自己只好又赚钱又管钱。而贵清则说又不是旧社会,非要男人出门赚钱。现在世界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女人有本事,就该女人赚钱,男人没本事,就在家里管钱。


两人为争着管钱常常吵得一塌糊涂。有一回英芝的公公婆婆就替贵清还把族长找来,请族里的大辈人主持公道。族里的老人听完贵清讲,又听英芝讲。最后一致认为,男人不管有没有赚钱,都是一家之主,女人赚回来的钱,应该一分不少地上交给男人。贵清一听完几个老人的话,便冲着英芝叫:“你听听,你听听老人讲的!这辈子都没听说过女人把持家里的钱财。男人当家,这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


英芝势单力薄,但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反驳,她只是对着贵清骂道:“优良你个屁呀!”


这一声骂,令族里的老人对英芝的印象都十分恶劣。但英芝不在乎。英芝想,你们是一个族里的人,你们都是男人,你们一个鼻孔出气,你们哪里有公正?她用自己劳动赚来的钱,她就要掌握在自己手上。她在这里是个外人。公公婆婆百事刁难,丈夫只晓得吃喝玩乐,除了夜里能跟她上床睡觉,其它完全是一个废物。她不把钱揣在自己身边,她心里怎么踏实?否则她在这个家哪里有一点地位可言?如此想过,英芝就是不把财权交给贵清。英芝对贵清说:“你就是上北京开会,我也不会把钱交给你。”


贵清面对英芝如此之举,也奈何不了她。于是只有在自己想要钱时,早早地哄英芝上床睡觉,然后在枕边温言软语地痞得英芝开心,这样方能讨十块二十块到手。


有英芝在外面赚钱,有爹妈给带着儿子,贵清诸事不操心,跟他的狐朋狗友们倒玩得更畅快。


老庙村的人同邻近几个村不太一样。邻近村里能干活的人许多都跑到南方打工去了。走进村里,用贵清的话说,满村都是“三八六一九九”部队的人。“三八”指妇女,“六一”指儿童,“九九”指老人。放眼朝村里望去,青壮劳力几乎看不到。


但老庙村的年轻人却喜欢窝在家里。老庙村的人说,老庙村又不穷,养人还是养得起的。出远门又有什么好?累爹娘牵挂,自己也过得苦。何必?中国人讲的就是个知足常乐。有吃有喝,没地主压迫剥削,比什么都好。老庙村人对自己清清淡淡的日子就这么一副心满意足的感觉。于是老庙村对贵清这样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光晓得玩乐,也就持一种宽容的态度。


贵清打牌打得更野了,常常通宵不归。头一回贵清没回家过夜时,英芝还满肚子不高兴。一个人睡在床上,如一块肥沃的地荒在那里,一任野草疯长,没有田野里的歌声,只有萧瑟的风悄然刮过,好是清冷。以后贵清又有过好几次在外不归后,英芝的清冷感也没了。倒觉得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自在。土地就算荒成了沙漠,也有沙漠的好看。


但英芝的公公婆婆却不那么乐意。贵清在村里怎么玩他们都没意见,但贵清玩得夜晚不回来,他们就有意见了。他们觉得贵清如此不愿归家并非贵清贪玩,而是英芝没有伺候好贵清的缘故,是英芝成天往外野,以致让贵清恋外不恋家。饭间,他们常指桑骂槐地说英芝,每次都气得英芝在饭桌上就吵了起来。吵过的结果是英芝摔碗而去,饭也没吃好。


有一天,贵清又是一夜未归。英芝早起后,也懒得管他回不回来,自己打扮了一番就出去唱歌了。傍晚回家,家里却闹成了一团。婆婆嚎哭着,而公公拍桌子摔椅子的骂人。英芝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忙问在家放假的小姑子。小姑子嘴一撇,说:“还不是为了我哥。”


英芝的公公见到英芝,骂锋立即转到英芝头上。英芝的公公说:“野到哪里去了?成天光晓得自己跟外面那些野男人骚来骚去,自己的男人问也不问。”


英芝劈头遭公公一顿骂,一肚子火便冲上来。英芝说:“我骚什么了?你还像不像个做爹的,开口就这样骂人?!”


英芝的婆婆哭叫道:“贵清要是有什么事,我要跟你拼了。”


英芝说:“贵清有什么事?凭什么要跟我拼?我把贵清怎么啦?”


见家里吵成这样,英芝的小姑一边急着喊了起来:“别吵了,我哥出事了,你们吵有什么用?”


英芝突然听小姑这么一叫,大惊失色,双腿一下子软了起来。她恍然意识到,公公婆婆如此乱闹,一定是贵清出了事。贵清出了什么事?比方死了……又或者受了伤……?英芝想想有些害怕起来。她忙问:“怎么啦?贵清出什么事了?”问时,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英芝的小姑说:“昨天晚上,叫镇上的派出所抓起来了。”


英芝惊说:“在哪抓的?为什么?”


英芝的小姑声音低了下去,说:“听友杰他老婆说,是在镇上‘娇妹’歌舞厅里,说他们……他们……”


英芝的心一沉,一股恶气涌上心头,但她还是追问了下去:“他们怎么了?”


英芝的小姑一脸的不悦,她不耐烦地说:“烦死人了。我哥真恶心,他们轮奸了里面一个小姐。”


英芝的愤怒顿时要将胸膛撞破。英芝跳了起来,对着公公婆婆喊叫道:“这就是你们的好儿子!你们不骂他,倒来骂我。他在外面当流氓,我当你家的媳妇都当得没脸。”


英芝的婆婆毫不示弱,说:“我家贵清没结婚时,不晓得几好个伢。从来都没犯过什么事,又乖又孝顺。自打跟你结了婚,连家都不想回了。”


英芝的公公更是吼一般说:“贵清放了个老婆在屋里,还要出去搞女人。那还不是怪你!你要把他伺候好了,让他是个饱男人,他哪有劲在外面瞎混?我贵清要是在外面搞出个脏病回来,你得负一百个责任。”


英芝心口一闷,悲愤交加涌上心来。想到自己在外面辛辛苦苦地赚钱,经常是早出晚归。有时早饭都吃不上,哪天回来晚了,也就只一点剩饭打发。他贵清却好吃懒做,只在家里游手好闲。平常玩玩牌喝喝酒倒也罢了,他却竟然背叛她,跑到外面去玩那些脏女人。自己的男人走到这个地步,她还有什么意思同他做夫妻?如此想过,所有的悲伤都从英芝的心里散发出来,英芝不禁放声地大哭,哭得天翻地动。她也不想跟公公婆婆吵了,也不想再继续询问小姑子了,她更不想到派出所去查个究竟,甚至想也没想过是不是应该托关系把贵清先弄出来,总之她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她哭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栽在床上,只恨不能自己立刻就死掉。


第二天快中午时候,贵清回来了。人怏怏的,像打了霜一样。往日脸上那些神气活现的气色,像被人刮去一样。他觉得昨夜是自己最倒霉的一夜。本来是在歌舞厅唱歌玩的,结果黑胖几个要搞小姐。他怕英芝知道了不依他,故没有参与,只是一边唱自己的歌。不料公安来了,连他一把抓进了派出所。一整个夜晚,连审带吼,连骂带打,完全不是人的日子。天快亮时,总算查清,基本没他的事,便将他放了回来,贵清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如此受气。


贵清的爹妈欢喜地迎上前,递水洗脸,上茶端饭,仿佛贵清是满载荣耀远道而归。一夜没有睡觉的英芝侧耳听到外面堂屋的动静,知是贵清回了,心里虽是恨极了他,却也暗中松了一口气。


贵清抹了一把脸,懒得同他爹妈多说话,只低头问了一句:“英芝呢?”


贵清的爹说:“昨天闹了一夜,我跟你妈觉都没睡好。”


贵清说:“我要跟她讲清楚。”


贵清的妈说:“屁大点事,扯着嗓子喊一夜,不想着赶紧把男人弄出来,倒光想着自己委屈了,你跟她有什么好讲头?”


贵清心烦,没好气说:“她是我老婆,我不跟她讲清楚,跟哪个讲?”


贵清的妈说:“以往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的?现在虽说是新社会了,男人拈个花惹个草又算得了什么?值得哭通宵?”


贵清说:“你们少说两句好不好?我又没有拈花惹草。”


贵清的爹说:“什么?没你的事?那公安抓你干什么?”


贵清说:“是他们在跟小姐混,我在旁边唱歌。他们要抓当然一起抓了。”


贵清的妈立即高声喊了起来:“听到没有?我儿根本就没有什么事?自己的男人自己都信不过,哭什么哭?!”


外面的话,英芝听得真真切切。贵清爹妈的腔调让她恨得牙都差不多咬碎了。一怒之下,英芝披了衣服出来。她的头发散乱着贴在脸上,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一夜之间,漂亮风骚的英芝好像换了个人。贵清不觉有些心疼。心想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有错;不管怎么说,英芝这眼泪是为我流的。


英芝连看也没看贵清,直接冲到婆婆面前,恶声恶气地喊道:“我就是要哭,怎么样?你男人要在外面搞了别家的女人,你是不是还要唱五句子,夸你的男人有本事?”


英芝的婆婆被英芝如此一吼,吓了一跳,呆着眼一时说不出话来。等了片刻,才想转,气得面孔发白。一拍大腿便嚎:“看看看,这是媳妇跟婆婆说的话吗?我男人是哪个?他是你的公公咧。我儿呀,你都听到了吧,她平日里就是这么恶呀。她敢当你的面骂你爹你妈呀。”


英芝说:“我才讲一句,你就嚎成这样,那我男人在外面当嫖客,我就不能哭?”


贵清的爹气得打颤,声音都变了。他指着贵清的鼻子,说:“这样的恶婆娘,你还不掌她的嘴?!”


英芝便一个大步冲到贵清面前,昂头挺胸地吼道:“你打呀,你打!你在外面嫖女人,回来打老婆,这才算有种。”


贵清本来见英芝哭了一夜,两眼红肿,心里颇有些怜惜她。尽管昨夜憋了一肚子气,但他仍对自己的行为有几分内疚。原想回来好好安抚一下英芝,结果叫英芝不由分说的一场大闹,令他的怜惜和内疚以及安抚之意全都一散而尽。他想,妈的,这婆娘看来不教训是不行的了。出这点屁事就把家里弄得跟闹大地震一样,以后要真有点什么,她还不把爹妈给杀了?念头到此,贵清便一扬手,照着一直冲到他鼻尖前的英芝猛扇了一个大嘴巴,打得英芝连连退了几步。这个大巴掌大大出乎英芝的意外,她捂着脸怔住了。呆看了贵清好几分钟,那眼神充满惊愕和疑惑。


仿佛是清醒过来,英芝立刻悲愤交加。她像一头母狮子伸张着双臂扑向贵清,连嚎带骂。这回是贵清未曾提防。他闪身不及,脸上当即被英芝的指甲划了三道血痕。贵清一边挡英芝,一边抹了一把脸。脸上有血渗出来,沾在贵清的手掌上。贵清见到红,心里的怒火如同被浇了汽油,一下子腾腾燃烧起来。他两手一把抓住英芝,抬起右脚,一脚踢向英芝的小腹。英芝大叫一声,松了手,捂着肚子蜷缩在了地上。贵清的火气没有因为英芝的惨叫而熄灭。他再一次飞起脚来,踢在英芝的屁股上,英芝倒在地上,了无反抗能力。贵清继续他的拳打脚踢。嘴上骂道:“你敢动手打老子!你当你是警察!你把老子不当人了?老子今天要打死你。看你还敢不敢在这个屋里耍蛮。”


英芝在地上滚着嚎着,却不敢再骂。这是在堂屋。堂屋的墙上贴着一张领袖的画像,画像上面有五个斗大的毛笔字:“天地君亲师”。这是英芝的公公亲手写的。字下方是一张深咖啡色的方桌,桌上的油漆业已剥落了许多。英芝的公婆在桌子两边坐了下来,冷冷地看着英芝在地上滚动和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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