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者: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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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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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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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212字

元宵节刚过。舞龙灯落得满地的碎纸还没有被冷风刮尽,县里的报纸便发表了一个回乡大学生的文章。大学生对乡下过年间的恶俗表演进行了严厉的质问。说是难道为了热闹就可以不管内容健康不健康吗?文章中提到一些戏班子大唱黄戏,一些杂耍班子大搞迷信,一些歌班子大脱衣服。说是看了这些后,觉得农村的面貌比他离开家乡外出读书的时候更加落后了。这封信引起了县里领导的重视,立即进行了调查和整顿。


只十天工夫,三伙班的演出资格就被取消了。因为写文章的大学生就是雁回村的。


散伙前,三伙找了英芝几个在镇上吃了一顿饭。三伙说,满以为在雁回村后,生意会更红火,想不到却被弄散了伙。三伙说时,便猛猛地喝酒,边喝边叹气。文堂一次一次地敬酒给三伙,每敬一次就骂那大学生真是吃撑了,啥都看了,啥都听了,饱了自己眼福和耳福,然后又不让别人活。文堂第三回骂时,三伙便制止了他,说人家有人家的道理。人家上了大学,有文化,当然是看不惯这些的。人家要看踮着脚尖跳舞的人,要看穿着长袍裙子唱西洋歌子的人,人家还要看穿着燕尾服的男人在台上指挥的一个大乐队演奏。那是高雅。是艺术。我们几个只不过看村里人可怜,想热闹的时候不晓得怎么办好,才找了这个由头混点农民的钱,当然也是有点碍人眼。


英芝说:“那以后村里红白喜事想要热闹一下怎么办?”


三伙说:“那就不热闹好了。结婚时,就光笑,死人时,就猛哭。保管也结得成婚,也死得了人。”


三伙这一说,倒让大家都笑了起来。一桌酒席散了,分手时彼此倒也没多少愁悲,只说以后有机会再重头来。


英芝回来的一路,心里闷闷的。本想尽快把盖房子的钱挣到手,没想到反而倒坏了事。便想起文堂骂那大学生的话,觉得文堂是骂得太有道理了。


英芝没有直接回家,倒是同三伙一起回凤凰垸了。娘家里仿佛还在过年,一伙人围着桌子在堂屋里打麻将。屋边生了火,暖融融的。大家见英芝进门,便一个个喊喊叫叫。英芝的大嫂立即叫英芝上桌打牌,她让给英芝。英芝摆摆手,回绝了。英芝的妈正在灶房做饭,听说英芝回来了,立即眉开眼笑地跑出灶房,手捧着一堆吃的东西,又是麻叶又是花生。英芝瞬间就觉得还是这里更像她的家。


英芝接过她妈手上的食物,没吃一口,便拉着她妈的衣袖往里屋走。英芝说:“妈,我想跟您说个事。”


英芝妈说:“我正做饭哩。”


英芝说:“我说完了就走。”


英芝妈说:“不在家吃晚饭?”


英芝说:“不吃了,要不贵清又要吵我。”


英芝妈说:“你两口子怎么回事?贵清他怎么这么没良心,我这么好个女儿嫁给她,他怎么不用心伺候好你呢?”


英芝听她妈这番话,眼泪水都快冒出来了。英芝说:“都是我公公婆婆在中间生怪,尽挑拨我们。我现在只想跟他们分开来自己过。”


英芝妈说:“你们怎么分开?”


英芝说:“我和贵清想另起屋。他家旁边还有一块地,贵清说他爹妈已经答应给我们起新屋了。可是我们现在的钱还不够,我想——我想,妈,你们能不能借给我一点?”


英芝妈说:“这我当不了家,我跟你爸爸商量下了,再回你话好不好?”


英芝点点头,说:“好的。”


英芝为了听这个回话,就留了一天。第二天早上,英芝一起床,英芝妈便拉了她到灶房里,当着英芝的面给英芝炸了两个荷包蛋,对英芝殷勤得仿佛英芝不是她的女儿。英芝一看她妈这副样子,就晓得她爹一定不同意借钱,便先开了口:“妈,爸没同意借钱,是不?”


英芝妈为难地说:“英芝呀,你爸也不是没有道理。你哥几个要知道我们把钱拿出来借给你,一定是不会依的。何况你是个女儿。”


英芝便有些愤然,说:“女儿又怎么啦?女儿就不是爹妈养的么?”


英芝妈说:“老话早就有得讲,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一出这个家门,就是人家家里的人了。跟你哥他们当然是不同的。”


英芝更加生气,说:“在那边,我不是他家的人,在这边,我又被泼出去了。说起来哪儿都是我的家,结果哪儿都不是。这不公平!”


英芝妈说:“是不公平,可是我们女人几千年都是这么做的,你有什么办法?到了妈这个岁数,你就不会这样想了。你就会把你婆家那边当你的家了,就跟妈现在一样。”


英芝不想再说什么,她闷头吃完饭,连一声招呼都没打,就独自离开了。


路上行人很少,平常总能拦着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几十分钟就赶了一半的路。可这天英芝走了很远,都没有拖拉机过来。风虽说不是很大,可天却冷冷的。辽阔的田野上,也几乎看不到几个人。偶尔有人在地里忙点什么,多也是上了岁数的老头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对种地一点兴趣都没有了。


英芝将围巾忘在了娘家,走了一阵,风只往脖子里灌,她便耸起肩膀,缩着脖子往前走。英芝想想就很有些憋气。男女平等,说了这么多年,凭什么到头来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女的倒霉。而且连女人自己都认为应该这样,比方她的母亲。女儿嫁了人就不是你们的骨肉了?婆家本就不是女儿的家,而娘家又不拿女儿当自己的家人,做女儿的人为什么就这么命苦呢?现在英芝总算明白,天下女儿在出嫁时为什么都要嚎啕大哭了。因为女儿一旦嫁人,就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家。在空旷旷的天地之间,多少没有家的女儿心都在漂泊,她们真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啊。


英芝怀着这样的悲伤走进了老庙村。在村头,几个无赖汉正在墙根下晒着太阳,见到英芝,一个个眼睛都放了亮。一个叫臭虫的无赖喊了起来:“英芝,什么时候在我们老庙也脱一回呀?”


英芝心一惊,暗想,糟了,怎么传得这样快呢?英芝嘴上笑道:“你这个臭虫,脱什么呀,脱你的皮哩。”


臭虫嬉皮笑脸道:“英芝,我们一村人都羡慕贵清哩,雁回村都传疯了,说你的皮肉比冬天的雪还白哩。”


英芝好恼火,说:“放你妈的屁!臭虫,小心我剥你的皮。”


英芝骂罢,不敢多停留,她心里有些毛乱了。英芝知道如果贵清听到这些闲话,一定不会给她好脸色。英芝想起小红说的,给男人两百块钱,他连手指头都不敢动一下。英芝想到此,忙拐到村里小卖部,给贵清买下一条烟和两瓶酒,又给公婆买一两瓶雪碧。英芝掏这些钱时,心里一阵阵疼痛。小卖部的老板娘却阴阳怪气地笑道:“哟,给贵清买吧?难得太阳从西边出来,贵清硬是好福气呀。”


依了往日英芝的脾气,非要扬起嗓子跟她一争高下的,但这天英芝无心搭理这些。她满脑子里都是如何通过贵清这一关。


英芝远远地看到了家里的大门。过年时大门刚刚刷过黑漆。色泽很亮。但这一刻的大门却正掩着。平常公婆在家,很少掩门,英芝心里扑扑地跳得厉害起来。她走到门口,镇静了一下自己。然后故意用一种快乐的声音高叫着:“贵清呀,贵清,快来帮我拿一下,你看我给你买什么回来了。”喊叫时,她推开了门。她尽可能使自己自然一些。


英芝的公婆垮着脸,端坐在堂屋里。他们的头上仍然是大大的“天地君亲师”五个字。英芝先把雪碧放在桌上,笑着说:“这两瓶饮料,是给您二老买的。”


英芝的公公不屑地哼了一声。英芝的婆婆伸出尖尖的手指,指着英芝的鼻子,用一种尖厉的声音叫喊道:“你这个烂货,用卖x的钱买这些,想害死我们呀!”


那声音令英芝觉得自己的耳膜刺疼刺疼的,有如针扎。英芝没有料到婆婆会这样开门见山,忙分辩道:“我怎么啦?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贵清从屋里冲出来,一把就揪住了英芝的头发。英芝立即哎哟哟地叫唤起来。贵清说:“你这个臭***,老子让你在外面唱歌挣钱,又没有叫你脱衣服。你还要不要脸呀!你要钱要疯了?钱比脸还要紧要么?!你他妈的天生是一个当***的货色。老子真是看走了眼。”


贵清一边大骂,一边使劲地扇着英芝的耳光。英芝能感觉到自己的面孔肿了起来。英芝本能地反抗,她用脚踢着贵清,两只手乱舞动着。英芝说:“我就是想赚钱怎么样?有本事你赚钱回来养老婆呀!”


贵清说:“你这个臭***,你还嘴硬!”


英芝的一只脚踢中了贵清的下身,贵清惨叫了一声。松开手,弯下腰捂着下身。


英芝趁机掉头往门外跑。英芝想,天啦,我不能被他打死呀。英芝跑出院子,却看到先前坐在堂屋里的公公却先她一步站在院子里。大门被锁上了,钥匙不知何处。公公冷冷地笑着,理也不理英芝便往屋里走。贵清追了出来,他手上拿了一根棍子。贵清嚎着:“狗娘养的,你踢老子的命根子,老子还让你活?!”


贵清一棍便朝英芝打了过去,英芝闪了一下,棍子从英芝脸边擦过,落在肩膀上,英芝惨叫一声,跌倒在地。英芝已然站不起来了,她朝着猪圈爬去。贵清跟在她的身后,扬着棍子在她身上胡乱抽打。


英芝爬到猪圈边,没了退路,她也爬不动了。英芝悲愤地想,打吧,顶多就是个死。这样活着,还不如就死了。这样想过,她便无意继续反抗,她蜷缩在猪圈的墙根下,任由贵清抽打。直打得英芝几乎感觉不到了疼痛,然后她就昏死了过去。


英芝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猪躺在她的身边,一股臭气直冲她的鼻子。她挣扎着爬了起来,不敢进屋,朝着门外走去。这时的大门已经打开了。英芝走到门外,觉得外面的天好亮啊。


英芝踉踉跄跄地走出了老庙村。她的棉袄已经被贵清打破,几缕棉花露在外面。她的脸青肿着,一道道血痕一直拉到了脖子上。英芝脑子里已经没有了什么意识,她只知道往前走。她甚至并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回家的道路。幸亏回家的路不需要记忆也能认得。


差不多天黑的时候,英芝才到家。她的侄子苕伢先发现的她。苕伢立即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喊。苕伢说:“爷爷——婆婆——,看我细姑怎么啦——!”


一家人都从屋里跑了出来。英芝听到许多的脚步朝她而来,她一个人也没有看清楚,然后就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