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去影(8)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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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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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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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794字

迟钦亭连续三年才考上大学。自从高考恢复,好像除了去上大学,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别的选择。第一年的考分差了一大截,第二年的考分依然差一些,第三年似乎够了,发榜的日期已到,录取通知迟迟不见寄来。厂里因为他老想着考大学,是领导就对他一肚子意见。


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池塘正在填,新的车间就打算建在旁边,一辆借来的老式推土机清理着各式各样的垃圾。


张英的丈夫狠狠闹了一通。老是吵,老是打,有一段时间,张英的丈夫天天来厂里寻事。


张英拒不交代第三者。


一天,在路上,迟钦亭和张英丈夫相遇。


迟钦亭想逃。


张英丈夫说:“小迟,我问你个事。我不在家,我是说老子在非洲,你师傅经常和谁来往?你告诉我。”


迟钦亭漠然地看着他。他从怀里摸出把尖刀给迟钦亭看:“妈的,老子找到他了,请他吃这个。告诉我,你师傅到底喜欢和哪个小白脸在一起?你别怕,我保证不说。妈的,你讲还是不讲。不讲?哼,老子知道你们他妈的是一路货色。”


迟钦亭很勇敢地看着他。


张英丈夫说:“滚,滚你妈的。”


亚红和张英成了冤家。


亚红和迟钦亭闹。


迟钦亭说:“你别逼我。”


亚红也说:“你别逼我!”


“谁逼谁呀?”


“你说谁逼谁?”


两个公安员是由政工干部小宋领来的。他当时正在车间里干活,做梦也没想到来人会和自己有关。政工干部小宋众目睽睽之下,伸长了脖子到处找,一眼看见手上正拿着量具的迟钦亭,回头向两名公安员小声说了句什么,两个公安员的目光射向迟钦亭,整个车间的目光射向迟钦亭。


政工干部小宋站在那儿没动,表情严肃地看着迟钦亭。两公安员缓缓走近去,拍了拍迟钦亭的肩膀,示意他和他们走。迟钦亭一时不知手上的工具该往哪里放,神色慌张地想了想,跟着公安员就要走。公安员指了指他手上的量具,叫他先放好。


有人拉住了政工干部小宋想听消息。政工干部小宋跟在公安员和迟钦亭后面,理直气壮地走出车间,挥挥手要大家继续干活。一个老女人在背后笑政工干部小宋太一本正经。


公安员把迟钦亭带到一间空房子里问了一阵话。政工干部小宋无事可做,站在门外发呆,想抽烟,却发现火柴没带。


公安员说:“你关键是把事情说清楚。”


大约问了十五分钟话。公安员又说:“关键还是把话说清楚。走,我们去拿那玩意儿去。你用不着慌。”


厂门口停着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两公安员一前一后,前面的开车,后面的和迟钦亭坐一起。引擎响了几声,吉普掉了掉头,一下子蹿出去。迟钦亭回头看,厂门口全是人。


两公安员和迟钦亭一起下了车。公安员说:“你就装着没事好了,不用慌。”


迟钦亭把两公安员直接领进他的小巢,几乎什么人也没惊动。


“是个好地方。”一个公安员说。


“你一个人住这?”另一个公安员问。


迟钦亭把二胡存在他那里的照片全都拿出来。两公安员仔细看那些照片,反反复复地研究。


“就,就这么多?”


“还有没有了?”


迟钦亭极老实地摇头:“没了。”


“真的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


“嗨,你真是吃饱了饭没事做。人家要放你这儿,你就放了?”两公安员中有一个长得有几分清秀,想不通地说,“你娘老子知道了,非气死不可。”


“你这是什么意思?”迟钦亭被这么问着,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留着这些照片干什么?”


“是人家放我这的。”


“我问你留着干什么?”


“是人家,放我这的。”


“你看,这么严肃的事,你还觉得自己有理。你说你对不对?干吗不吭声?”


迟钦亭全心全意地考大学。


厂长大人因为他心思不在上班上,先善意奉劝,后来便是大会点名批评。“为什么就一定要上大学呢?我不明白,为什么当工人就没出息,为什么?”厂长说着说着有些激动,“我希望大家都能去上大学,但是,我是说但是,能所有的人都去上大学吗?能吗?我看不可能。有的人,我看根本就考不上。”


厂长对迟钦亭有意见,车间里迅速作出反应,车间主任说:“小迟,这样不行,检验这活马虎不得,你还是给我到第一线当工人吧,搞装配去。”迟钦亭成了装配工,他手上的工具换成了扳手,一天八小时,全是和螺丝螺母打交道,想偷懒可以,人多活少,想看书去不行,大家的眼睛都盯着。


每天工作八小时,中午休息一小时,来回路上一小时。


迟钦亭只好少睡觉,天天晚上一点钟睡。人困急了,躺在床上,一拉开关,人已经进入梦乡。中午在厂里吃饭,工人们利用休息时间打牌说笑,他便裹上一件旧棉袄,车间里找个角落,捡几只破木箱子,呼呼睡大觉。


迟钦亭大学老是考不取,他老是恨自己不争气。


“大学生,你给我们说老实话,你到底和亚红那妞有没有那事?”


“大学生,你他妈真不是东西,难怪你考不上大学。”


“亚红跟了人家,你就当真一点不往心上去,当真一点不急?”


迟钦亭上班常常要为这些问题所难。许多人都叫他“大学生”,并没有什么恶意。亚红和别的车间的一个小伙子好上了。消息传进迟钦亭的耳朵,一起干活的装配工纷纷为他打抱不平:“墙倒众人推,你小子怎么了,也不过就是没考上大学,她凭什么?”


“小乐也是,别人玩剩的,他也要。”


“就是,我们看小乐一点儿也不如你。”


“大学生,是不是你先不要她的?”


“狗日的,你现在怎么变得一声不吭!”


“揍他!”


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池塘终于填满,新的车间开始动工。来了批满口南方话的农民工。


有一天,迟钦亭远远地看见张英一个人站在建筑工地上发怔。他远远看着她,她远远看着他。各自眼睛里发出的讯号都被对方的眼睛接收。迟钦亭情不自禁走了过去。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说上一句话。


张英说:“你考上了,总算。”


迟钦亭摇摇头,说:“还没拿到录取通知呢。”


“能考上就好。”


迟钦亭想笑,没笑出来。


有人从工地上路过,话里有话地问:“喂,师徒俩说什么啦?”


张英骂道:“关你屁事。”


那人说:“好凶。”


张英说:“有屁快放。”


那人笑着说:“小迟,听说你总算考上了,妈的,别忘了我们。”


“忘不了。”


“你小子讲得好听,哼!”


迟钦亭红着脸笑。


张英看着那人离去,又说:“考上就好。”


迟钦亭下意识点点头,问:“你这向可好?”


“我?”张英聚精会神看着正干活的农民工,若有所思又懒得回答,突然想到地问,“听说亚红结婚,你去了?”


迟钦亭又点点头,很尴尬地笑。


“你真去了?”


“他们都要我去。”


“他们?”


“我也不知自己上什么大学,反正我想好歹能取吧,有的读就行。”


“我在问你呢?唉,想不到亚红会这样!”


“我,我——”


一个农民工走过来,用南方话请他们往旁边站一些,他们走到那株洋槐树下,树上有几只鸟吱吱地在叫。车间里有人探出脑袋对他们这边看。张英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微笑,笑得轻松愉快。


“我真高兴,你能考上。”


迟钦亭回忆起初次领工资的情景,他正站那株大树下,点着手中不多的几张钞票。时过境迁,人去物在。迟钦亭出了口恶气,过去的痕迹淡化成一种记忆,淡淡的,永远抹不去,淡淡的,永远不会再清晰。和张英轻松愉快的心情相仿,大家都由衷地高兴他去上大学,甚至亚红也不例外。过多的祝贺令迟钦亭有一种自己的确该滚蛋的悲哀。以往的旧账一笔勾销。恩恩怨怨有时想想就这么回事。亚红带着新婚丈夫小乐出人意外地来送行,两人联名送了本豪华的笔记本给他。淡绿色的丝绒封面仿佛亚红曾经爱穿的一件羊毛衫,笔记本的扉页上题着一首不能再蹩脚的小诗。亚红显而易见的已经有了身孕,慢吞吞的,胖胖的,像个实心皮球。迟钦亭记得亚红的汗毛极重,她缓缓伸出手臂,逆光看过去,白皙的皮肤上是一派茂密的原始森林。隆重热烈的汗毛痒痒地撩拨过迟钦亭的心。虽然有新婚的丈夫小乐在场,亚红依然做出依依不舍的样子,慢慢抬起白手臂,在空中画过一道矫揉造作的弧线。依依不舍是一层情感的薄纱,透过半透明的薄纱,迟钦亭更看清的是自己的多余。纯而又纯粹而又粹的一种多余。人活着已是一种妨碍。迟钦亭从别人的生活中走了出来,就像他不知不觉走进别人的生活。


迟钦亭有一封信一直搁在传达室。送信的邮差是个有宗教热的集邮迷,每次遇上中意的邮票,都嘱咐传达室的老头帮他要下来。那封信在传达室桌子上抽屉里搁了很长时间,邮差天天来送信,老惦记着信封上的邮票。天长日久,记得迟钦亭的人已经不太多,只有那邮差因为邮票的缘故还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