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临终之教(2)

作者: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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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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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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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386字

上学、考试、就业、升迁、赚钱、结婚、贷款、抵押、买车、买房、装修??层层叠叠,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而且总是企图按照世俗的标准活得像样一些。大家似乎已经很不习惯在这样的思维惯性中后退一步,审视一下自己,问:难道这就是我一生所需要的一切?


由于文化不鼓励这种后退一步的发问,因此每个人真实的需要被掩盖了。“需要”变成了“想要”,而“想要”的内容则来自于左顾右盼之后与别人的盲目比赛。


明明营养已够,但所谓“饮食文化”却把这种实际需要推到了山珍海味、极端豪华的地步;明明只求安居,但“装潢文化”却把这种需要异化为宫殿般的奢侈追求??大家都像马拉松比赛一样跑得气喘吁吁,劳累和压力远远超过了需要,也超过了享受本身。


莫里老人认为,这是文化和教育灌输的结果,他说:


拥有越多越好。钱越多越好。财富越多越好。商业行为也是越多越好。越多越好。越多越好。我们,反复地对别人这么说——别人又反复地对我们这么说——一遍又一遍,直到人人都认为这是真理。大多数人会受它迷惑而失去自己的判断能力。


莫里老人认为,这是美国教育文化的主要弊病。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们中国人没有理由沾沾自喜,觉得弊病比他们轻。在过去经济不景气的时代,人们想拥有物质而不可能,在权位和虚名的追逐上也是越多越好,毫不餍足,其后果比物质追求更坏,这是大家都看到了的;等到社会经济快速发展,原先的追求并不减退,又快速补上物质的追求,真可以说是变本加厉,这也是大家都看到了的。


莫里老人呼吁人们阻断这种全球性的文化灌输,从误导的惯性里走出来。


他认为躲避这种文化灌输不是办法,实际上也躲不开。明明躲不开还假装在躲,那就是虚伪。


唯一的办法是不要相信原有文化,为建立自己的文化而努力。


但是莫里老人很温和,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成为破旧立新的闯将。他说,在文化的一般准则上,我们仍然可以遵循。例如人类早已建立的交通规则、文明约定,没有必要去突破。但对于真正的大问题,例如逐渐疏远物质追逐、坚定确立对社会的责任和对他人的关爱等等,必须自己拿主意,自己作判断。不要胡乱参照他人,来代替自己的选择。


简言之,不要落入“他人的闹剧”。


临终前几天,他思考了一个人的最低需要和最高需要,发现两者首尾相衔。他与学生讨论,如果他还有完全健康的一天,他会做什么。他想来想去,最满意的安排是这样的:


早晨起床,进行晨练,吃一顿可口的、有甜面包卷和茶的早餐。然后去游泳,请朋友们共进午餐,我一次只请一两个,于是我们可以谈他们的家庭,谈他们的问题,谈彼此的友情。


然后我会去公园散步,看看自然的色彩,看看美丽的小鸟,尽情地享受久违的大自然。


晚上,我们一起去饭店享用上好的意大利面食,也可能是鸭子——我喜欢吃鸭子——剩下的时间就用来跳舞。我会跟所有的人跳,直到跳得精疲力竭。然后回家,美美地睡上一个好觉。


学生听了很惊讶,连忙问:“就这些?”


老人回答:“就这些。”


不可能再有的一天,梦幻中的二十四小时,居然不是与意大利总统共进午餐,去海边享受奇异和奢侈!但再一想,学生明白了:这里有一切问题的答案。


如果就个人真正需要而言,一切确实不会太多。甜面包卷和茶,最多是喜欢吃鸭子,如此而已。意大利总统的午餐,奇异和奢侈,全是个人实际需要之外的事。于是,在无情地破除一系列自我异化的物态追求之后,自私变成了一种没有任何意义的无聊行为。


真正的自我在剥除虚妄后变得既本真又空灵。这样的自我不再物化,不再忙着从外部世界争夺利益向自身搬运,而只会反过来,把自身向外敞开,在自己对他人的关爱中建立起生命的价值。


在莫里看来,既然物质的需要微不足道,那么对他人的关爱就成了验证自身生命价值的迫切需要。生命如果没有价值,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而这种价值的最高体现,就是使很多其他生命因你而安全,而高兴,而解困。


莫里老人在最后的课程中一遍遍重申:


人生最重要的是学会如何施爱于人,并去接受爱。


爱是唯一的理性行为。


相爱,或者死亡。


没有了爱,我们便成了折断翅膀的小鸟。


莫里老人对爱的呼唤,总是强调社会的针对性:


在这个社会,人与人之间产生一种爱的关系是十分重要的,因为我们文化中的很大一部分,并没有给予你这种东西。


要有同情心,要有责任感。只要我们学会了这两点,这个世界就会美好得多。


给予他们你应该给予的东西。


把自己奉献给爱,把自己奉献给社区,把自己奉献给能够给予你目标和意义的那些创造。


我忍不住摘录了莫里老人的这么多话。读者如果联想到这些话的字字句句,全都出自一个靠着重力敲打才能呼吸的老人的口,一定也会同样珍惜。


他的这些话是说给学生米奇听的,米奇低头在本子上记录,目的是为了不让老人看到自己的眼睛。米奇的眼神一定有点慌乱,因为他毕业后狠命追求的东西正是老人宣布要摈弃的,而老人在努力呼吁的东西,自己却一直漠然。


老人发现了学生的神情,因此讲课变成了劝告:


米奇,如果你想对社会的上层炫耀自己,那就打消这个念头,他们照样看不起你。如果你想对社会底层炫耀自己,也请打消这个念头,他们只会忌妒你。身份和地位往往使你无所适从,唯有一颗坦诚的心方能使你悠悠然地面对整个社会。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看了学生一眼,问:“我就要死了,是吗?”学生点头。他又问:“那我为什么还要去关心别人呢?难道我自己没在受罪?”


这是一个最尖锐的问题。莫里老人自己回答道:


我当然在受罪。但给予他人,能使我感到自己还活着。汽车和房子不能给你这种感觉,镜子里照出的模样也不能给你这种感觉。只有当我奉献出了时间,当我使那些悲伤的人重又露出笑颜,我才感到我仍像以前一样健康。


这样,他就道出了生命的根本意义。在我看来,这就是莫里老人最后课程的主旨。


因此,学生懂了:老人的健康心态并不是心理调节的结果,他有一种更大的胸怀。什么叫作活着?答曰:一个能够救助其他生命体的生命过程。


床边的人在为他的病痛难过,他却因此想到了世界上比自己更痛苦的人。结果,全部自身煎熬都转化成了关爱。


学生们原来为了分散他的病痛而让他看新闻,而他却看着看着突然扭过头去,为新闻中半个地球之外的人在悄悄流泪。


四、终身的教师


老人的这种胸怀,是宣讲性的,又是建设性的,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建设。


他的有些感受,是讲课前刚刚才获得的。譬如他此刻又流泪了,是为自己没有原谅一位老友而后悔。老友曾让自己伤心,但现在老友死了,死前曾多次要求和解,均遭自己拒绝。现在莫里一回想,无声地哭泣起来,泪水流过面颊,淌到了嘴唇。但他立即又意识到,应该原谅别人,也应该原谅自己,至少在今天,不能让自己在后悔中不可自拔。人生,应该沉得进去,拔得出来。


这是一种身心的自我洗涤,洗去一切原先自认为合理却不符合关爱他人、奉献社会的大原则的各种污浊,哪怕这种污浊隐藏在最后一道人生缝隙里。他把自己当作了课堂上的标本,边洗涤、边解剖、边讲解,最后的感受就是最后一课,作为教师,他明白放弃最后一课意味着什么。


由此想到天下一切教师,他们在专业教育上的最后一课都有案可查,而在人生课程上,最后一课一定也会推延到弥留之际。可惜那时他们找不到学生了,缥缈的教室里空无一人。最重要的话语还没有吐出,就听到了下课铃声。


毕竟莫里厉害,他不相信一个教师张罗不出一个课堂,哪怕已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分。果然他张罗起来了,允许电视镜头拍下自己的衰容,然后终于招来学生,最后,他知道,这门课程的听讲者将会遍布各地。


一天,他对米奇说,他已经拟定自己墓碑的碑文。碑文是:一个终身的教师。


十分收敛,又毫不谦虚。他以最后的课程,表明了这一头衔的重量。


现在,他已在这个碑文下休息,却把课堂留下了。


课堂越变越大,眼看已经延伸到我们中国来了。我写这篇文章,是站在课堂门口,先向中国的听课者们招呼几声。


课,每人自己慢慢去听。


(本文是为《相约星期二》中文版写的序。本书出版后大为畅销,很快成为“全国十年来最畅销的十本书”之一。在那十本书中,我已占了三本,有了它,就被广泛报道为“十本书中一人独占四本”。其实这一本不应该算在我的名下,我只是写了这篇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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