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君子之道(2)

作者: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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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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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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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4234字

本论


既然君子之道是中国文化的主要遗嘱,那么,古人心中的君子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我多年来特别想做的一件事,就是为今天的年轻读者介绍君子之道的简单轮廓。


不要看不起简单,请相信,任何祖先遗嘱都不会艰深复杂。艰深复杂了,一定不是最重要的遗嘱,也不值得继承。


我选出的君子之道,有这样九项:


一、君子怀德;


二、君子之德风;


三、君子成人之美;


四、君子周而不比;


五、君子坦荡荡;


六、君子中庸;


七、君子有礼;


八、君子不器;


九、君子知耻。


下面我一点点解释。


一、君子怀德


如果要把君子的品行简缩成一个字,那个字应该是“德”。因此,“君子怀德”,是君子之道的起点。


德是什么?说来话长,主要是指“利人、利他、利天下”的社会责任感。


“利天下”是孟子说的,在《孟子·尽心上》中以“摩顶放踵利天下”来阐释“兼爱”,意思是只要对天下有利,不惜浑身伤残。


当然,这是太高的标准,一般人达不到,因此还是回过头去,听听孔子有关“君子怀德”的普遍性论述。


孔子说:


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论语·里仁》


对这句话的注释,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做得最好。朱熹是这样注的:


怀,思念也。怀德,谓存其固有之善。怀土,谓溺其所处之安。怀刑,谓畏法。怀惠,谓贪利。君子、小人趣向不同,公私之间而已。


按照朱熹的说法,君子、小人的差别,根子上是公、私之间的差别。以公共利益为念,便是君子;以私自利益为念,则是小人。因为这里所说的小人是指普通百姓,所以“怀土”、“怀惠”也是合理的,算不上恶。但是,即使是普通百姓,如果永远地思念立足的自家乡土而不去守护天良大善,永远地思念私利恩惠而不去关顾社会法规,那也就不是君子。


孔子把“德”和“土”并列为一个对立概念。“土”,怎么会成为“德”的对立面呢?这是现代人不容易理解的。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不妨先看一看儒家经典《礼记·大学》中一个很有意思的排列。在这个排列中,君子心目中的轻重关系分五个等级:第一是德,第二是人,第三是土,第四是财,第五是用。结论是,德是本,财为末。原文如下:


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


《大学》第十章


这段话,如果用我的语言方式来说,就会是这样:


作为君子,放在最前面的必须是道德。有了道德,才会有真正的人;有了人,才会有脚下的土地;有了土地,才会产生财物;有了财物,才能有所享用。因此,道德是本,财物是末。


原来,“土”是作为“物”的滋生者而出现的。现在国际间有人喜欢把中国那些只重物、不重德的有钱人称之为“土豪”,它甚至有可能成为一个新的英语词汇,这中间的“土”,倒恰恰与孔子所说的“小人怀土”同一个意思。


还有一种说法更彻底,不赞成把“土”、“物”并列地与“德”比先后,而认为它们之间是承载和被承载的关系。那就得出了《周易》里的那句千古名言:


君子以厚德载物。


《周易·象传》


“厚德载物”可以有两种解释,那就是把“厚”看成动词,还是形容词。


如果看成动词,意思就是:先要培植、加重德性,然后可以承载万物;


如果看成形容词,意思就是:只有以厚重、稳固的道德为基座,才能承载万物。


这两种意思,没有什么差别。一个“载”字,说明了“德”和“物”之间的主、属关系。


历来也有很多富豪行善,可惜他们往往是“厚物载德”,也就是厚积大量财物,然后浮现一些善行。他们的居所里,很可能也挂着“厚德载物”的牌匾,但在行动上却把主、属关系颠倒了。


颠倒还算好,更要防范的是完全没有德。


那将会如何?《潜夫论》认为,“无德而贿丰,祸之胎也”。


对“德”产生侵扰的,除了物,还有力。其实,很多人追求物,目的还是在追求力。直到今天,在很多人心目中,炫耀财物比较庸俗,而炫耀力量却让人羡慕。因此,古往今来,更能消解“德”的,是“力”。应该佩服荀子,他那么及时地说了八个字:


君子以德,小人以力。


《荀子·富国第十》


这是在说立身之本。君子立身于德,小人立身于力。


即使君子拥有了力,那也要以德为归,以力弘德。总之,万物之间,德是主宰。


西方近代社会,主要着眼于力。我国当代很多人片面地模仿,又变本加厉,把德和力的关系颠倒了。他们崇尚“成功”,甚至从童年开始,就永远地弥漫着“输赢”的符咒,一直贯穿终身。他们所说的“成功”和“赢”,也就是荀子所警惕的“力”。按照儒家哲学,这是一条背离君子之道的“缺德”路。


不妨设想一下,多少年后,我们居住的城市和街道,拥挤着一个更比一个“成功”的“力士”,摩肩接踵,我们还敢继续住下去吗?我们真正企盼的,究竟是什么?


在中国古代经典中,德,是一个宏大的范畴。在它的周边,还有一些邻近概念,譬如仁、义等等。我们可以把它们当作德的“家庭成员”,当作“君子怀德”这一基本命题的衍伸。它们都用近似的内涵说明了一个公理:良好的品德,是君子之魂,也是天下之盼。


虽然同属于“德”,但是“仁”、“义”的色彩不太一样。一般说来,仁是软性之德,义是硬性之德。


孔子对“仁”的定义是“仁者爱人”。于是,以后人们说到“仁”,总是包含着爱。例如《盐铁论》所说“仁者,爱之效也”,《淮南子》所说“仁莫大于爱人”,等等。


至于“义”,孔子则斩钉截铁地提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那么,什么是义?大致是指由德出发的朗朗正道。相比之下,“仁”显温和,“义”显强劲,正如《扬子法言·君子》所说:


君子于仁也柔,于义也刚。


《扬子法言·君子》十二


一柔一刚,合成道德,然后合成君子。


这也就是说,君子怀德,半是怀柔,半是怀刚,面对着广泛不一的对象。如此广德,便是大德。


只有大德,才能巍然屹立,与更广泛的小人行径构成系统性的对比。


对于这个问题,唐朝的魏徵作了简明的概括,他在《十渐不克终疏》中说:


君子之怀,蹈仁义而弘大德;小人之性,好谗佞以为身谋。


这种划分,早在屈原的作品中就已经出现,而到了唐代这么一个诸般生命力一起勃发的时代,对文化品性的重新裁划就显得更加重要了。因此,屈原的个人评判变成了一种社会共识。例如,“好谗佞”这三个字,显然已经成为中国文化法典中的大恶条款。把这三个字翻译成现代话,句子会长一点,就是“习惯于用谣言毁人,热衷于以媚态奉迎”。这种人,当然应该判定为缺德的小人。


与之相反,君子的本质也在对比中展现得更明确了:“蹈仁义而弘大德。”


二、君子之德风


在说了“君子怀德”之后,立即跟上“君子之德风”,有一种紧密的逻辑理由。尽管,这几个字对当代读者来说已经比较陌生。


来源,是孔子在《论语·颜渊》中的一段话: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可以这样翻译:


君子的道德像风,民众的道德像草。风吹向草,草就随风倾伏。


这一论述,指出了君子的德行必须像风一样影响大众。孔子在这里所说的“小人”,仍然是指社会地位上的小民。因为有了他的这个说法,小民也经常被称作“草民”。


把民众比之为草,并非贬损。草,这种依附大地的广泛存在,一旦生根就难于挪移,一切动静、荣枯,只能依凭外在力量。风,就是让草进入动态的外在力量。但是,风来自何方,却是一个问题。


孔子主张,左右民众动态的风,应该是道德之风、君子之风。


这个观点又引申出了另一番意义:凡是道德,便应成风;凡是君子,便应成风。


社会上,不管是风尚、风气、风范,还是风潮、风俗、风情,这些“风”的起点,都应该包含“君子之德”。


这一来,既涉及了社会走向,又涉及了君子职责。


在社会走向上,儒家反对放任。孔子所说“小人怀土”,正是指出了普通民众的草根性、狭隘性、黯昧性、占据性。对他们,君子必须把自己高贵的生命能量变成风气,进行传播和梳理。


一个君子,如果自认为具有仁义大德,却默而不语,不作传播,那么,他对社会的仁义何在?对民众的大德何在?仁义大德是一种有对象的“他向行为”,关及的对象越多,就越有价值。所以荀子说:“仁者好告示人。”(《荀子·荣辱第四》)在儒家看来,不“告示人”的仁德,就不是真正的仁德。


儒家的这一思想,如果用现代话语来表达,那就是:崇尚精英主义,否定民粹主义;主张道德传扬,反对君子自闭。


遗憾的是,历代总有不少官僚玩弄“民瘼”、“民情”、“乡愿”等概念,利用民众的草根性、狭隘性、黯昧性、占据性来讨好、取悦、委顺、放纵民众,以赚取“官声”。儒家要求用道德之风来吹拂草,这些人却借草扬风,结果只能沙尘满天,使得一个个君子埋在草丛之中灰头土脸。


这一来,连很多具有社会责任感的君子,也已经很难相信道德之风的生命力了。


是啊,在那么多上上下下的干扰中,君子的道德之风还能吹得远吗?


对于这个问题,《尚书》的回答气象非凡:


惟德动天,无远弗届。


《尚书·虞夏书》


《尚书》认为,道德本是天意,不必寻找它能够传播开去的具体原因。只须立德,便能动天,一旦动天,天下尽归。


这一古老的话语,乍一听带有开天辟地时代不容争议的霸气,却能让我们联想到德国十八世纪哲学家康德(immanuelkan,1724—1804)关于道德是“第一命令”、是“天律”的论述。


从天上回到地下,道德能够广泛传播,还由于人心。人心之中埋有固有之善,往往缺少召集。就像我们经常在自然灾害的现场看到的那样,一旦面对伤残对象,许多素昧平生的人会立即同时伸出援手。这才发现,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居所并不遥远,而是非常邻近。那又要让人想起孔子的名言了:


德不孤,必有邻。


《论语·里仁》


在这一点上,孔子是“道德乐观主义者”。他相信普遍人性,随之相信天下君子不会孤独。他把《尚书》所说的“动天”,与“动心”连在一起了,又把“动心”看作是一种密集的集体现象。


孔子的这个说法非常温暖,使很多弘德行善的君子即使一时感到孤独,也会保持信心。他们渐渐明白,即使是荒僻的村舍,即使是陌生的街市,都可能是道德载体。


一时孤独了,一定别有原因,而不能归因于自己对道德的承担。道德不会孤独,那么,承担者也不会孤独。


老子与孔子不同,并不是“道德乐观主义者”,而且也不希望真正有德之人过于自得(“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但是,即便是他,也认为不断地积累道德就能无往不胜。他说:


重积德则无不克。


《老子》五十九章


墨家不喜欢儒家宣讲道德的方式,但在实践行为上,却是树立了令人感动的大德形象。他们的“德风”,往往以群体性的侠义壮举来传扬,令人振奋。


总之,积极传扬仁义大德,是中国文化对于君子品行的一个重要共识。


三、君子成人之美


这句话,浅显易懂,传播广泛,已成为中国民间判别君子的一个通俗标准。当然,这个通俗标准并不浅显。


话是孔子说的,整句如下: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论语·颜渊》


“美”的概念,在古代常常与“善”交融在一起,很难明晰分开。到了孔子的时代,已经有“尽善尽美”的说法,这就意味着“美”已经可以与“善”并立,具有某种独立性了。但是,孔子在这句话中,为“美”设定的对立面是“恶”而不是“丑”,因此“美”在这里又与“善”近义,大致是“好事”的意思。


“成人之美”,也就是促成别人的好事。这里的“人”,并不仅仅是指家人、友人、认识的人,而是范围极大,广阔无边。


孟子在《公孙丑》中所说的“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以及后来唐代《贞观政要》中所说的“君子扬人之善,小人讦人之恶”,等等,都让人联想到孔子“成人之美”的说法。而且这些说法确实也可以看成是“同义联璧”。但是细细辨析,这里的“美”和“善”还是有区别的。


例如救穷、赈灾、治病、抢险,只能说是“与人为善”,而不便说是“成人之美”。“成人之美”更多的是指促成良缘、介绍益友、消解误会、帮助合作等等。总之,“成人之美”偏重于锦上添花的正面建设,而且具有一定的形式享受。


这里也体现了“君子”与“好人”的微妙差别。“好人”必然会“与人为善”,但“君子”除了“与人为善”之外,还会“成人之美”。在灾难面前,“君子”与“好人”做着同样的事,但在无灾的日子里,“君子”更会寻找正面意义的形式享受。为此,他们比“好人”似乎更高雅一点。


接下来,还应该辨析一下这个命题的对立面:成人之恶。


“成人之恶”的“成”有三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恶已开始,帮其完成。例如,为殴人者提供木棍,为造谣者圆了谎言。


第二种可能,恶未开始,从头酿成。例如,怂恿少年吸毒,挑拨夫妻反目。


第三种可能,攻善为恶,伪造而成。这主要是指用谣言、诽谤等手法玷污他人,造成一个传说中的“恶人”。


三个“成”,哪一个是“成人之恶”中的“成”?我觉得,都是。与这三个“成”字相对应,那个“人”字也就有了三种含义。如前所述,为“半恶之人”、“被恶之人”、“非恶之人”,结果,都成了“恶人”。因此“成人之恶”是一项多方位的负面社会工程。


如此仔细地辨析了“成人之恶”,那么,我们也就能进一步对“成人之美”理解得更深入一点了。


“成人之美”也是一项多方位的社会工程,只不过都是正面的。大体上也分为三种可能——


一、使未成之美尽量完成;


二、使未起之美开始起步;


三、化非美为美,也就让对方由污淖攀上堤岸。


“成人之美”和“与人为善”,都具有明显的“给予”主动,都体现为一种带有大丈夫气质的积极行为。


一个人,究竟是“成人之美”还是“成人之恶”,这种极端性的是非选择,显现在日常生活中,很可能是非常细微的。例如,这边在中伤一个无辜者,你知道真相而沉默,那就是成人之恶;那边在举行一个婚礼,你素昧平生却投去一个祝贺目光,那就是成人之美??


这么说来,任何人在任何时刻都有选择做君子的机会,那是一种“水滴石穿”的修炼。不必等待,不必积累,君子之道就在一切人的脚下。而且,就在当下。


既然渗透到了日常生活中,那么,如何在细微事件中快速评判善恶是非呢?孔子相信,评判的标尺就藏在我们自己的心底。那就是,自己不想碰到的一切,绝不要强加到别人身上去。这个标尺很简捷,也容易把握,因此,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知道下面八个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论语·颜渊》


这就为“成人之美”、“与人为善”找到了每一个人都可以自行把握的内心依据。


西方文化正如孙中山先生指出的,习惯于把自己的理念通过很霸道的方式强加在别人头上;而中国文化则认为,天伦大道藏在每个人的心底,只要将心比心就可以了。


四、君子周而不比


原文见《论语·为政》。孔子说: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周”和“比”的意思,与现代语文有较大的距离了,因此需要做一些解释。


这两个字,到朱熹时代就已经不容易解释了。朱熹注释道:“周,普遍也。比,偏党也。”当代杰出哲学家李泽厚根据朱熹的注解,在《论语今读》中作了这样的翻译:“君子普遍厚待人们,而不偏袒阿私;小人偏袒阿私,而不普遍厚待。”


这样的翻译,虽然准确却有点累,李泽厚先生自己也感觉到了,因此他在翻译之后立即感慨孔子原句的“言简意赅”、“便于传诵”。


其实,我倒是倾向于坊间一种更简单的翻译:


君子团结而不勾结,小人勾结而不团结。


两个“结”字,很好记,也大致合乎原意。因为征用了现代常用语,听起来还有一点幽默。


不管怎么翻译,一看就知道,这是在说君子应该如何处理人际关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