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利比亚的学术自由

作者:闾丘露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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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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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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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434字

兴冲冲地去班加西尼里尤斯大学,这是利比亚最大也是排名最前的大学。当然,所谓排名,也就是在三家大学之间进行,还有两家分别在的黎波里和另外一个东部城市贝达。三家大学里面,只有这家大学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认可。


1977年,卡扎菲在这家大学公开绞死了两名大学生,因为他们发表了批评他的言论。其中一个,就是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个商人易卜拉欣的表弟。这样做的结果,带来的是一片沉寂,当然,这正是卡扎菲所需要的。


哈迈德就是这家大学工程学院的毕业生,每次开车经过这里,他会指给我们看他当年读书的地方。听说我们要去拍他的母校,他也变得兴奋起来。


想去拍摄这所大学,除了因为曾经的这段历史,更重要的是对这个国家的大学学术科研环境很有兴趣。


哈迈德每次讲起他的母校,一方面很自豪,因为毕竟这是利比亚最高学府,但是另一方面,他也会告诉我学校里面他们看不惯的很多事情:


比如管理学校的,并不是教授学者,而是革命委员会的人。虽然不少老师很不错,很多是海归,从英国、德国留学回来,因为老国王是鼓励年轻人到国外学习,然后回来报效自己的国家的。但是也有很大一部分老师,根本就是依靠关系进来的。他的系主任,因为是革命委员会的人,所以很轻易地在这所大学拿到了硕士和博士学位,其实他什么都不懂。


“每个学期都要学习卡扎菲的那个绿皮书,还要考试。如果通不过,你就不可能升级,浪费我们太多时间。”哈迈德每次提起绿皮书,总是显得愤愤不平。


想起前些天在酒店大堂遇到的一个女孩,刚刚从尼里尤斯大学农学院毕业的拉雅尔,那天,她一个人坐在酒店大堂上网,我走过去问她,是否会说英文,因为我正在寻找一些被访者。她很爽快地接受了。她的英文很好,原来中学时期,她在爱尔兰住了三年,读大学才回到了利比亚。


访问结束,我们聊起了她的大学生活,她很惊讶我知道绿皮书。我告诉他,十年前,我就买过,随便看过几眼。


“你知道吗,我们大学生用的可不是你买到的那本薄薄的,我们有专门为我们准备的绿皮书,很厚的。”


“是不是考不过就要留级?”“应该是的,我就有同学没有考过,留级了。不过我自己,虽然那门课很闷,我从来都不去上课,但是我考试还是通过了。要看老师,有的老师还是很好的。”拉雅尔俏皮地耸耸肩膀。


车子到了校门口,被一个校工拦了下来,他说,能不能够拍摄,要请示上级。他拿出电话,讲了几句。哈迈德告诉我们,需要等待。我告诉哈迈德,我只不过是要几个空镜头,也就是几分钟的拍摄时间,我不想坐在车里面浪费时间,不如到校门对面的马路拍摄就可以了。过去这些天的经验告诉我,等待,可以是几分钟,也可以是一个小时。


不过哈迈德还想继续努力,他觉得,拍摄校园应该不会有大问题,不如等等。摄影师拿着机器去了马路对面,这是我们一贯的工作风格,不想浪费时间,也作好最坏的打算。


这次很快,五分钟之后,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四十岁左右的人开着一辆白色的车子来到门口。一下车,他就对着站在车边的哈迈德,指着马路对面的摄影师大喊大叫。从他的身体语言,我猜出了大概的意思,那就是不要拍。当然,摄影师和我不会理会他。在我们的理解中,既然不能够在你的私人地盘拍摄,那么我到校园外的公共场合,拍摄哪里,那是我的采访自由。


看到对方越讲越大声,甚至要对哈迈德动手的样子,我下车和他理论。对方正眼也不看我一眼,继续向马路对面的摄影师招手,意思让他过来。哈迈德说,是要我们一起去办公室,接受盘问。


最后,哈迈德和这个凶神恶煞的类似主管的人物开车去了办公室。十分钟之后,哈迈德带着这个人开车回到校门口,对方脸上的凶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诚惶诚恐。


“他要向你们道歉。”哈迈德告诉我们,因为我们对那个男人伸出来的手,不知道如何回应。


握完手,等大家上了车,哈迈德开始告诉我们在办公室里面发生的事情:“经理原来是我伯父的朋友,所以,没事了。那个人还啰啰嗦嗦讲我们,结果被经理一句话挡回来。”


“经理怎么知道谁是你的伯父?”我很好奇。“因为这张证件。”哈迈德在前些日子申请了一张军人证,虽然写明是志愿者,但是可以随身携带武器,“他知道了谁是我的爷爷。”哈迈德的爷爷,是目前过渡政府的最高军事领导人,也因为这样,哈迈德才非常容易地拿到了这张军人证。“为什么看证件就知道谁是你的爷爷?”


“你看,”哈迈德指着证件上的一串阿拉伯字,“这是我父亲的名字,哈里法,这代表我们家族。”


看到我明白了为什么,哈迈德叹了口气:“我爷爷让我不到紧急时刻,不要拿出这张证件,因为不想让别人对我有特殊对待。所以我总是出示这张证件。”他指指另外一张新闻中心发出的翻译证,“但是这次算是紧急情况。”


“我知道这样不好,卡扎菲就是这个样子。问题是还是有很多人,用卡扎菲时代的方法做事情。”


我回想起白衣人最后那种诚惶诚恐的表情,可以想象到,在这个国家,只要有特权,是可以如何的畅通无阻,而一般的民众是如何的惧怕得罪了这些特权阶层。


没有拍成校园,对我来说,没有太大影响,因为之前已经采访了几个这所大学的教授、学者。


第一天到酒店,在电梯口,看到一张英文的通知:“利比亚第一次民意调查结果记者会。”看了一下时间,可惜,已经错过。通知上标注,进行民意调查的,是尼里尤斯大学民意调查中心。


大学的民意调查机构,一般来说,往往要比那些商业性的调查机构来得更加独立和严谨。不过在利比亚,很好奇民意在政府决策中,到底可以有多大的影响力。


班加西的出租车司机讲过这样一个笑话:“卡扎菲向他的部长布置任务,去调查一下,如果我要把所有的利比亚人都杀了,大家是否同意?”过了几天,他的部长向他报告,“百分之一百的民众表示,同意您的决定,他们只有一个疑问,到底是他们自己把自己吊死,还是等待您来执行?”


很快,有了第二次民意调查结果。上次是关于是否接受利比亚分裂成东西两部分,结果是一面倒的反对。这次调查的话题,是关于是否接受外国地面部队。调查的城市除了上次的六个东部城市之外,增加了一个已经被反对派控制的西部城市米苏拉塔。结果比上次复杂得多,因为这涉及到外国地面部队的规模,他们所从事的任务等等。


记者会上,纽约时报的记者关心的问题是,这个民意调查是否得到过渡政府的资助?对方回答,完全独立,因为希望能够通过独立与科学的方法,为政策制定者提供值得信赖的民意。


“民意调查,在过去我们也做过一些,但是主要集中在经济民生。”在市中心的一座大楼里面,我采访了法特,这个研究中心里面最年轻的学者。“比如,离婚的平均年龄。如果涉及到贪污腐败,以及其他批评政府的政治课题,就不可以了。”


“会有怎样的后果?”“我们都很清楚,很可能会被抓起来。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偷偷地做了一些,只是绝对不能像现在这样,有这么多的选项,也不能有任何的结论。”


“那么被访者,现在和过去有分别吗?”“有很大的分别。这次很明显感受到被访者的参与性很强,调查起来容易得多了。”最新的这次民调,他们调查了2700个被访者,六成多的被访者回答了问题。


“那么作为学者,现在和过去的分别呢?”“自由多了,终于可以放开提问,也可以放心地根据结果来做出我们自己的分析了,这在过去是不可以的。而且,终于可以涉及到那些非常重要的政治议题了。”


“是不是希望未来,学术界可以在政治生活中发挥更大影响?”“当然,我们希望利用我们的专业知识和独立的角色,为政策制定者提供参考意见。”


他们接下来的课题,是调查民众的政治倾向。这个课题,对民众来说,是第一次审视自己,对这些学者来说,同样也是第一次,因为在过去,只有政府的支持者和反对者之分。


告别的时候,法特告诉我,他在中国大陆和香港都有不少朋友。“那么他们会在电视上看到你的。”而且我相信,他的朋友们听到他的这些话,一定会为他感到高兴。准时赶回酒店,为的是看奥巴马的中东政策演讲。让摄影师去拍摄当地人看电视的情况,兜了一圈,结果发现,没有太多人关心。电视机屏幕里面,奥巴马在那里声情并茂地演讲,这里的人们喝着咖啡,聊着天,而平时,当电视播放前线战况的时候,人们总是会暂停聊天,专注地看着电视机。


这就是现实。这里的人们只知道,这是他们自己的革命,和奥巴马无关,虽然他们也知道,利比亚还需要美国的实质支持,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到现在也不愿下台,并且仍然掌握着兵力和财力的卡扎菲,过渡政府和反对卡扎菲的人们,需要国际社会的支持,才能够支撑下去。


2009年,奥巴马在埃及开罗发表他的第一份中东政策讲话。他说,他听到人民的诉求,他们要自己选出领导人来,他们要在国家生活中发出声音。但是,两年过去了,直到半年前开始的中东北非变革,从中也看不到奥巴马政府站在了阿拉伯人民一边。


当埃及民众站在解放广场的时候,美国还在犹豫,如果劝说穆巴拉克下台,是否会导致美国少了一个坚定的同盟;当也门总统萨利赫一次次推翻自己的诺言的时候,美国也在犹豫,也门是不是会被宗教极端主义绑架;当巴林的什叶派遭到镇压的时候,美国一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一方面担心是伊朗在背后挑拨,另一方面也顾忌得罪沙特以及巴林这两个盟国;即便是利比亚,美国也把指挥权交给了北约;而叙利亚,直到演讲前一天,美国才宣布对总统阿萨德进行经济制裁。所有的这些让人相信,为了自己的国家利益,美国会站在统治者一边。就连不少统治者也这样相信,并且决定和人民对赌一把。


不得不承认,不管是希拉里的开场白,还是奥巴马的演讲,那一个个小人物的故事,那一句句普通民众的心声,确实是打动人心的。所有这些,都是希望能够让阿拉伯世界那些走上街头的人们相信,正如奥巴马在演讲中所说:“我们站在突尼斯小贩一边,而不是站在权力一边。”希望大家能够相信,美国不会因为短期的利益受损,而忽略了阿拉伯世界正在发生的一个根本性的长期的改变。也显示美国终于看清楚了,这场阿拉伯的革命,不是某个团体、某种宗教的力量,而是来自于人民对于幸福、自由以及尊严的追求。


如果说,奥巴马对突尼斯、埃及的讲述充满了理想主义的色彩,那么,当他谈到以色列以及巴勒斯坦问题的时候则是现实的。他提出了美国的最新立场,根据1967年和平条约划定的国界线来进行谈判。他提醒双方,国际社会已经厌倦了周而复始的斡旋,以色列要看到巴勒斯坦人民建国的必然性,巴勒斯坦呢,当哈马斯和法塔赫签署了和平协议,成为政府的一部分,如果依然不承认以色列是一个国家,那就无法展开以巴对话。


奥巴马说:“美国和以色列是朋友,正因为是朋友,所以要和朋友说实话。”面对这种苦口婆心的表述,如果对方真的是朋友,即便初听起来逆耳,至少也会慢慢回味。


当阿拉伯世界发生改变,而这些改变来自个体的时候,政权需要通过改革接受这种改变,不同国家也需要通过外交政策的改变来面对这种改变。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明天访问美国,不知道这对朋友,当他们从白宫走出来共同面对媒体的时候,会有怎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