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班加西的中国项目

作者:闾丘露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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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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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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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610字

星期五,伊斯兰世界的休息天。班加西的整个上午,推开酒店的窗户,走到露台,眼前的高架桥上,看不到一辆车的影子。阳光从露天射入到房间,让人无法相信,这个地方依然面临着一种不确定,面临着战乱。


此时此刻,伦敦是另外一个世界,成千上万的人等待在白金汉宫,以及威思敏思特大教堂的周边,一场世纪婚礼马上就要开始。打开电视机,除了阿拉伯语电视台、cnn、bbc,所有的时间都给了这场婚礼,似乎整个世界只有这样一件事情在发生。


“这是两个世界,他们住在宫殿城堡里面,我们阿拉伯人却正在死亡。”来接我们的翻译,虽然对这场婚礼充满了兴趣,但是关上电视机,依然要面对的,还是所处的现实,他的这个国家。


我们要去的地方,距离班加西市中心十多公里,这里有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六万多套公寓房正在兴建当中,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工地里面两块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春节快乐”。


这是中国建筑总公司在当地承建的政府福利房项目,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在这个地盘的旁边,还有三个不同的建筑工地,分别由中国和当地的建筑公司承建。我们开车绕着它们转了一个圈,翻译指着那些进行到一半,静止在那里的一栋栋建筑告诉我们,这里会有两所医院、学校、幼儿园,还有商店,这里原本可以成为一个崭新的城市。


在利比亚,年轻人面临的问题和中国的年轻人相当相似,找工作,买房子,然后才能够成家立业。但是找工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在政府里面有熟人或者关系,那么即便没有学历,也能够找到不错的工作,但是如果没有,大学毕业就等于失业,虽然大学的学费非常低廉。就算运气不错,找到了一份工作,工资只有二百到五百第纳尔之间,按照现在的汇率,也就是一千二百元人民币到四千元人民币之间,而如果要在班加西这样的城市拥有一套住宅,一般需要十万第纳尔,也就是说,想要依靠工资来置业,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就算是租一套住宅,像样一些的,也需要三百到五百第纳尔一个月。正因为这样,很多的年轻人甚至只能够住在货柜箱里面。房屋价格高昂,是因为在过去四十年,政府并没有任何投入投在住房上面,富有的人可以自己买地造房子,但是一般收入的民众只能够依赖家中的老人。对于大家庭来说,孩子长大,成家立业就会成为问题。


政府也有福利房屋,但是申请等候的时间很长。翻译说,他的表弟申请了七年,到现在还没有成功。不过现在看到了希望,因为在他看来,只要卡扎菲倒台,这些房屋项目便能够重新启动,那么有需要的民众就能够受惠,包括他自己。他虽然是一个工程师,每个月的工资有八百第纳尔,但是依然负担不起买房。


这批如此大规模的福利房屋,大部分已经封顶,按照中国公司的建筑速度,一年的时间应该可以完工。但是,这些来得太迟。当利比亚政府意识到国富民穷导致民众的不满而开始做些什么的时候,民众已经失去了耐心,最重要的是失去了对卡扎菲的最后信任。毕竟,四十二年来,他们虽然看到了政府确实在进行经济改革,但结果并没有让大部分民众受惠,而更重要的是,制度不变,人们无法享有基本的尊严。


在这个项目的旁边,就是利比亚最著名的大学,尤里尼斯大学。大学里面的知识分子和卡扎菲的蜜月期并不长,只有差不多五年。当卡扎菲刚刚通过军事政变上台的时候,人们感到欢欣鼓舞,在大学里面,人们积极地参与社会事务,实践卡扎菲在他的绿皮书里面所推广的直接民主。但是很快,一切改变了,用当地人的话说,进入了黑暗时代。1977年,卡扎菲在这所大学里面,公开绞死了两名大学生,因为他们发表了不同于政府的意见。之后,卡扎菲通过电视,又公开处决了八名不同政见者。从此,在大学里面,掌控大学的不是教授、学者,而是革命委员会的人。


虽然局势还没有明朗,但是班加西的民众,准确一点来说,东部的民众,已经开始计划将来,而这些进行到一半的项目,就是过渡委员会准备要继续下去的事情。不过,冲突开始,中国工人、埃及工人、孟加拉国和印度劳工全部离开了这个国家,即便有足够的资金,这些项目也缺乏足够的劳工。


利比亚人并不喜欢做这些体力劳动,他们充当工程师、司机,就连当地餐厅和酒店的服务生也大部分来自于埃及。因为这样,我们住的酒店,要隔一个星期才会有人来打扫卫生,她们还不是这家酒店的员工,而是充当志愿者的当地妇女。在我们常去的那家意大利餐厅,服务生是一个埃及人,在冲突开始之后,他选择留了下来,但是困扰他的是,没有办法和埃及的家人联系,当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我们借用卫星电话的时候,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和家人通话了。过渡政府的官员对中国充满了期待,因为在安排了副主席的专访之后,他们又主动推出一名过渡政府的成员,他英文流利,更重要的是,他对中国相当熟悉。苏莱曼原本是当地一家咨询公司的老板,现在他是过渡政府米苏拉塔代表,加上他流利的英文,他也负责参与过渡政府的国际事务。他说,去年他去过北京,那是一个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城市。他有很多中国朋友,他特别提到了中国驻利比亚大使。当我告诉他,大使目前人还在的黎波里的时候,他关切地询问对方是否安好。


“卡扎菲已经完蛋了。”这是每个官员在接受访问的时候,都显得相当肯定的一句话,“中国和利比亚的关系良好,但是应该是和利比亚人民,不管政权如何改变,利比亚这个国家和人民始终在这里。我们看中的是那些从开头就支持我们的人。我们尊重和中国的合约,我们会履行这些合约,我们希望和中国政府建立联系,我们希望中国人民和政府能够关心利比亚的未来。”


和美国政府一样,中国政府并没有承认过渡政府。在利比亚的问题上,美国政府的态度显得相当暧昧,虽然派出了无人驾驶飞机参与北约的行动,但是和过渡政府依然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美国政府的疑虑,或许是因为担心反对派武装里面有基地组织的人,这也是美国媒体在一开始报道反对派的时候经常提到的事情。但是,两个月过去了,即便是美国媒体,也开始有了不同的看法,华尔街日报的记者a


marl·we在班加西呆了两个多星期之后写了这样一篇文章《利比亚人民准备好了吗?》。在文章里面,她把反对派管理下的班加西和阿富汗进行了比较。在她看来,美国媒体只使用那些看上去激动粗野的反对派武装的照片,会让美国民众造成错觉,而事实上,反对派的领袖都受过良好教育,英文流利,是有着国际视野以及儒雅外表的人,他们有能力管理这个国家,而这里的民众建设公民社会的努力,也让人充满信心。


这也是我这些日子的印象。在这个地方,即便是过渡政府的成员,也让你感受不到所谓的等级,也许是因为在这个国家,除了卡扎菲和他的家族,谁也没有享受特权的权利,反而让其他人能够处在一个相同的地位上。而年轻人、妇女、知识分子、专业人士在社会事务中的参与以及表现出来的组织能力,更是让人印象深刻。


或许卡扎菲还能坚持很久,这样的状态会持续一段时间,虽然在班加西的街头,到处都是这样的标语:“一个利比亚,首都的黎波里”,但是依然有可能,在一段时间里面会出现东西分治的现实。如果真的是这样,即便是从实用主义出发,在当地有利益的政府或者外国公司,都需要考虑如何和过渡政府打交道。因为东部是不可能重新回到卡扎菲的统治了,持续了两个多月的革命,反对派不会接受这样的现实,而民众更是不会答应,因为他们相信,如果真的这样,那么他们的将来就是等待卡扎菲的报复,虽然这只是他们单方面的想象,但是谁也不知道,到底会是怎样。


或许中国商人会比政府有更大的灵活性。想起2001年的阿富汗,在中国使馆还没有重开的时候,一个来自温州的商人已经来到了喀布尔,开起了当地第一家中国餐厅。当我第三次到喀布尔的时候,他的餐厅已经在当地非常有名气,联合国的雇员、各国领事馆的外交人员、外国记者,甚至是阿富汗当地富裕一些的人们,都会选择到他这里用餐,尽管这家餐厅的价格在我看来贵得离谱,三个炒菜就要花六十美元。但是这里有地道的中国菜,有穿着裙子的中国女服务员,还有在其他餐厅找不到的各种酒。当然,老板并不只是依靠这家餐厅赚钱,他做生意,各种生意,从中国的日用品到建筑材料,因为重建中的阿富汗充满了商机。


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巴格达,也是温州人,不过他们的运气没有喀布尔的同乡那样好,无休止的街头炸弹,终于有一天在他们的餐馆旁边爆炸。但是利比亚毕竟不是巴格达,这个来自于内部的变革,让这个地方有着和阿富汗、伊拉克完全不同的社会结构以及未来。我甚至在想,如果谁率先来到班加西开一家中国餐馆,生意一定不错,因为至少在班加西,没有中国餐厅,更不要说中国城,这和其他的中东非洲国家相当不同。来到这里的中国人,都是各大建筑公司的工人,他们吃住在宿舍里面,和外界没有太多的接触,人们对中国的印象,也就是当这些中国工人外出买东西,或者是建筑工地上的那些中国字。


在酒店的大堂遇到老贾,他是一个利比亚商人,在北京呆了十年,他说这是中国人称呼他的方式,我们不妨继续沿用。为了证明他确实居住在北京,他在我们面前打了一个长途电话,然后把电话递给了我,对方是一个中国女孩的声音,听到我的中文,她热心地提醒我们要小心,如果有任何问题,一定要找老贾,他一定会帮忙。


我很好奇,他的手机为何能够打长途电话,因为这里的本地电话,都没有打长途出去或者接听长途的功能。他神秘地一笑:“我这是特殊手机。”后来我才知道,电信公司为那些重要人物保持了长途通话功能,也就是说,老贾属于重要人物之一。


老贾在四个月前回到了利比亚,算了一下,那时突尼斯茉莉花革命刚刚开始。虽然他是一个生意人,但是这让我猜测,他是不是这场利比亚风暴的幕后策划者之一。他很关心中国,他着急的是,如果中国再不向过渡政府表态,未来当卡扎菲下台之后,会失去利比亚人对中国的信任,那么到时候,中国在这个国家的那些经济利益一定会受到影响。当然,他的焦虑的前提,是他相信,他们这一方一定会胜利。


老贾说,要等到卡扎菲下台才会回到中国,这也是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每次我总是会有这样的一个反应:“如果这要等很久呢?”当然,对方一定不认同我的假设,在他们看来,会很快,而对我来说,我都开始被现在的胶着搞得有些焦虑,毕竟,我是一个外来者,我没有他们的那种耐心,他们等了四十二年,现在,即便多等几个月,甚至几年,对于他们来说,也算不上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