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野外写生(2)

作者:丰子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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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诗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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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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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238字

“删改”,是风景写生中最困难的一事。自然原是尽善尽美,不容人的手来删改的。但你坐在一处地方而眺望眼前的各自然物,各自然物的位置决不能依照你的意见而排列或增减,于是就有画家的“删改自然”的必要。例如有一座桥,两个人正在走桥。你要描人的时候,他们正好一个走在桥的东堍,一个走在桥的西堍。这时候你必须改变他们的位置,因为在一座桥的两端各描一个行人,布置很不妥当,画面的势力就散漫而不能集中,全体风景的美就破坏了。又如桥和背后的树林的笔致都很粗略,而桥上的人物描得特别细致,连眉眼衣纹都分明,这人物便与全体景物不能调和,而风景美就破坏了。故风景写生,须以全体的集中与调和为主眼,不可注意于小部分。欲求全体的集中与调和,有时得删改自然。


第二种,是杜撰画法的恶习。这弊端由于不肯忠实写生而来。其人必曾经临摹画帖,或爱好卑劣的印刷画片——例如香烟牌子,时装美女月份牌,以及德国及日本所舶来的卑俗的画片等——他的画帖及这等印刷画片中,早已学得各物的描法,山怎样描,天怎样描,桥怎样描,草怎样描,在他都有规定的描法。于是赴野外写生,看见一山,便不肯仔细观察山的姿态,不肯忠实描写自然的真相,而只知拿出自己所学得的画法来应付。他的画法便落了套,成了型。他的风景画由各物凑合而成,犹似小孩的排列花板,死板而全无生气。这人对于自然风景,太不忠实,不配称为“写生”。因为他并没有描出目前的山的姿态,而只是描了一个别的山,与现在目前的山全无关系。这可说是杜撰的画法。且其杜撰亦非自己所撰,而是从画帖画片中借来的。现今多数学习中国画的人,都犯着这个弊病,而自己都认为正当,其实可叹。他们的用功,是埋头于临摹“芥子园”,八大山人,恽南田等的画谱。学得了各物的画法之后,自己就东拉西凑,而创作(?)中国画了。东拉一株树,西凑一块石,即成为一幅立轴,题曰“一木一石”。这里借株玉兰,那里借棵牡丹,即凑成一幅中堂,题曰“玉堂富贵”。


挂在展览会里,就都变成自己的作品了。中国画的展览会里,佳作固然也有,但多数的作品,画法千篇一律,不过东凑西配的方法各人不同而已。这真可谓“国画人人会描,只因配法不同”了。这配凑的方法,用在中国画中,虽无创作的意味,但形式似尚雅观;用在西洋画中,就卑俗而不堪入目了。因为西洋画一向注重写实,不像中国画的凌空。写实的绘画一不忠实,便完全失却艺术的意味,而匠气满纸了。香烟牌子及月份牌,便是其好例。这等卑俗的画,曾经在我国的一般社会中非常流行,现在还是很有势力。最近我国艺术学校林立,美术的空气渐渐浓厚。


稍有知识的人,已知厌弃这种卑俗的装饰,不过在剃头店等处时有所见而已。但另有一种由德国及日本舶来的假油画,却十分流行,知识阶级的人也受其骗,却拿来装入镜框,挂在客堂书室之中。这些假油画,有的制成大幅,可装镜框,有的制成明信片,俗眼看来,实甚精美。其印刷堆凸而有光,宛似油画。画中或描一座山,一丛林木,一个山庄,或描一条瀑布,一只小舟,一对恋人。大都迎合一般人的嗜好,讨他们的欢喜;而其实在降低他们的美术趣味(这种画中所有的山水,林木,房屋,其画法都有定规,不过景物配凑不同。看过一两种画,其余的画,都千篇一律,不必再看了)。


第三种,是好新的恶习。线条横飞的后期印象派绘画,色彩鲜丽的野兽派绘画,物形不辨的立体派未来派的绘画,在好新的初学者看来,真是事半功倍的事业!何乐而不为?他们就不肯忠实描写自然,而也在自己的图画纸上横飞起线条来,堆涂起颜料来,甚至编排起几何形体来。这是最近的学校中时有所见的恶现象。新派绘画,固然大家可以学得;但学画的初步,必须从自然的写生开始,决不容门外汉躐等而为新派画家。彼马蒂斯(maisse)、毕加索(picasso)等新派画家,所描的形状东歪西斜,全不正确;但他们并非不会描写正确的形,他们是经过了正确的阶段,而进于不正确的更深的境地的。且立体派以后的新兴艺术,在近世的画坛上还未获得正当的地位,现今已快没落了。倘有人对于这种画风果真发生共感共鸣,原不妨加入他们的运动;但若未曾真心理解其好处,仅因了好奇喜新而攀附他们,借以遮丑而自炫,这种行为就不值一笑了。


上述三端,是学画的人所应忌的恶习。学画的人,应该用谦虚的心,明净的眼,向“自然”中探求珍贵的启示。那么你就知道“自然”是艺术的宝库,野外是天然的画室了。


十九(1930)年九月,《中学生》美术讲话。


谈中国画1(1本篇是1934年4月《人间世》第1期所载《文言画》一文删改而成。——校订者注。)中国画真有些古怪:现代人所作的,现代家庭里所挂的,中堂,立幅,屏条,尺页,而所画的老是古代的状态,不是纶巾道服,便是红袖翠带。从来没有见过现代的衣冠器物,现代的生活状态出现在宣纸上。山水,花卉,翎毛,幸而没有古今的差别。不然,现代人所画的一定也是古装的山水,古装的花卉和古装的翎毛。


绘画既是用形状色彩为材料而发表思想感情的艺术,目前的现象,应该都可入画。为什么现代的中国画专写古代社会的现象,而不写现代社会的现象呢?例如人物,所写的老是高人,隐者,渔翁,钓叟,琴童,古代美人。为什么不写工人,职员,警察,学生,车夫,小贩呢?人物的服装,老是纶巾,道袍,草屦,芒鞋,或者云鬟,雾鬓,红袖,翠带,为什么不写瓜皮帽,铜盆帽,长衫马褂,洋装大衣,皮鞋,拖鞋,或者剪发,旗袍,高跟皮鞋,摩登服装呢?人物手里所拿的,老是筇杖,古书,七弦琴,笙,箫,团扇一类的东西,为什么不写sick(手杖),洋装书,violin(小提琴),公事皮包,手携皮箧呢?又如建筑物,所写的大都是茅庐,板桥,古寺,浮图,白云深处的独家村的光景。为什么不写洋房,高层建筑,学校,工厂,矿场,大马路的光景呢?其他如器物,所写的不外油壁香车,画船,扁舟,桅杆,酒旗,珠帘,绣屏,篆香,红烛等,也都是古代的东西。为什么不写目前的火车,电车,汽车,飞机,兵舰,邮船,电梯,电风扇,收音机呢?岂毛笔和宣纸,只能描写古代现象?为什么没有描写现代生活的中国画出现呢?为什么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家,只管描写十五世纪以前的现象呢?


也有人说,中国画的题材向以自然为主,不似西洋画的以人物为主。故山水是中国画的正格。人物及器物世界的描写,本为中国画所不重。即使泥古,亦不足为中国画病。这话也有几分理由。但是,现代人要求艺术与生活的接近。中国画在现代何必一味躲在深山中赞美自然,也不妨到红尘间来高歌人生的悲欢,使艺术与人生的关系愈加密切,岂不更好?日本人曾用从中国学得的画法来描写现世,就是所谓“浮世绘”。浮世绘是以描写风俗人事为主的一种东洋画,其人物取材于一切阶级,所描写的正是浮世的现状。这种东洋画的成功如何是别论。总之,绘画题材的开放,是现代艺术所要求的,是现代人所希望的。把具有数千年的发展史和特殊的中国画限制于自然描写,是可惜的事!


我们中国的绘画技法,实在是可矜贵的。那奔放的线条,明丽的色彩,强烈的印象,和清新的布局,在世界画坛上放着异彩。西洋近代大画家ma(马奈),mo(莫奈),céza


e(塞尚),vangogh(凡?高)一班人,看见了荷兰博物馆里所藏的中国画,大为惊叹,赞颂“东洋画的新天地”。他们的作品中便显著地蒙了东洋画的影响。若得这种技法发展起来,一定可以适应新时代的要求,而支配未来世界的面坛。


一九三四年三月十七日为《人间世》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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