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纽约2006年(1)

作者:特雷西·基德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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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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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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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382字

差不多两年的时间,我都在问德奥问题,打听他的经历。有时,这令我很不自在,我觉得我是在把那些折磨他的往事一再重复提起。好几次我提议放弃我的研究,如果可以的话,让他的那些记忆就此消失,我甚至真心希望他接受我的提议。但是德奥一直没有同意,他总是淡淡地回答说:“不用,没关系。”回想起来,我觉得我们好像是在一起旅行,一起回到过去探究他的回忆,每一步都是那样小心翼翼。我也实在想不出这样的探究能对他有什么帮助,但对我来说,德奥具有强烈的吸引力,他和他的故事深深地吸引着我。


故事先从纽约开始。


一个年轻人,带着仅有的两百美元,只身来到这个大城市。他一句英语都不会说,而且曾经的恐怖记忆如此浸透骨髓,他甚至有时会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回忆与现实。当德奥第一次告诉我他刚来到纽约的那段日子时,我心里就想:“换做是我,恐怕熬不下来。”然而两年后,他被一所常春藤盟校录取。事情竟然会有如此大的转变!他那瘦弱的身体到底蕴涵了多大的力量?又是如何获得了那么多素昧平生之人的帮助?他当时是什么感觉?于是我让德奥带着我看看“他的纽约”。


我们先到了哈林区,德奥已经有五年没去过那儿了。走在麦尔坎x大道上,两边是一排排整修过的公寓,有的公寓还正在翻修,墙外还搭着脚手架,还有成片新开的连锁店和银行。德奥不禁惊叹道:“看看这些楼!以前这里的窗户还是木头的,太不可思议了!这里曾经是整个纽约最差劲的地方,有人在这儿随地大小便、吵架斗殴。天啊,这座楼是刚盖的!”德奥想知道他的那些老邻居都怎么样了,他说:“对穷人来说,这并不是件好事。”


以前在哈林区,德奥从没见过有这里的居民在街边慢跑,更别提白人在这儿跑步了。事实上,他住在这里时,见到的白人都是警察。他们都很暴躁,德奥总结说,这是因为他们也害怕。付费电话——那时他唯一能与布隆迪联系的方式,现在也不见了。


我们走到第124大街时,德奥惊叫了一声,不是因为看到了环境的变化,而是看见了熟悉的东西:“哦,上帝!看!我和穆罕默德住过的公寓!”这座废弃建筑的门窗都已经用砖头堵死了,但是那在墙上的涂鸦还能看到。“以前门就在这儿。那时这儿有很多入口,而且很多人都在那些紧急出口附近晃悠。”


公寓门口有一块弯折的铁皮遮雨篷,上面写着:“健康美味小馅儿饼、纯天然果汁、报纸、杂志、日用百货”。这个遮雨篷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应该是商店关门后留下来的,但是德奥说他根本没印象。


“你知道,有很多东西我看也不看,也就没记住。”他在这儿住了差不多一个月,关于那段时间,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当时的心理状态。他刚刚逃脱生命危险,但在这里却一直遭受着记忆的折磨。


德奥看着周围,一会儿明朗地笑,一会儿又看起来很忧伤。我想,面对这个他经历了那么多痛苦和困惑的地方,他或许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怀念。在第125大街,德奥指着通往地铁站的台阶说:“我就在这儿和别人讲价,想买到便宜一点的车票。”


“哦,你买车票还讲价?”我说,“那你肯定没成功。”


“对。”


我笑了:“你真的买车票还讲价?”


“对。”他别开了头,口气有点不自然。


话一出口我便意识到,取笑德奥十年前做的傻事可能会让他感到不舒服。于是我急忙同他说这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奶奶,有一次她坐公共汽车,但是给司机付的是邮票,希望以此能让他觉得我是在笑别的事情。德奥礼貌地笑了两声,我感觉到,在他看来我奶奶这么做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我们下去进了地铁站。很多年前,德奥第一次自己坐地铁时就是从这个站台出发,在迷宫一样的地铁里坐了一整天。我们乘地铁到了最北边的布朗克斯区终点站,然后又坐回来到了西南端的布鲁克林区。这一圈差不多花了两个小时,而十二年前第一次自己坐地铁时,德奥就这么坐着转了好多圈。我们在地铁时,德奥回忆说,当时他的惊恐压倒了自尊,于是用法语向别的乘客求助。


“有的人转身走开,有的人会骂我几句。”德奥放弃了问路,就孤单地坐着,感受着车厢里人来人往的变化。地铁经过市中心时——后来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是市中心——德奥惊奇地发现很多白人乘客上了地铁。他们行色匆匆,穿着光鲜,女人们身上散发着香水味。他们陆续下车后,车厢里又变成了完全是另一幅光景。德奥转了几圈后告诉我,他当时就总结出来:“越往上城走黑人越多,人越穷;而越往下城走,情况也是一样。我呢,我觉得我哪边都不适合。”


我想我能想象出德奥当时的样子: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黑人小子,神色慌张,一脸绝望。这绝望后来慢慢变成疲惫不堪,最后他干脆放弃了从地铁出去的希望。德奥还记得他在刺耳嘈杂的地铁中睡着时,心里对自己说:“没有人能掌握自己的人生。”我们回到地上时,有好一会儿我无法把想象中德奥和眼前的他联系起来。


每当想到德奥来到了纽约的soho公寓,我脑海里就浮现出这样两个场景。第一个是十二年前莎伦第一次带他来时的样子,当时莎伦可能还牵着德奥的手,一起走出王子大街的地铁站,穿过连锁店、艺术廊和时尚专卖店明亮的窗口,到了沃尔夫夫妇的公寓。在第二个场景里,这所公寓就已经成了德奥的家。我想象着德奥窝在沙发中,听查理讲起以前他们在饭桌上争论的那些美国习语,而德奥边听边哈哈笑着。而这两个场景中暗含了一种非凡的内在含义:一对理智清醒的白人夫妇,却收留了一个身在困境中的陌生人,这个人不仅来自非洲,甚至还不会讲他们的语言。这个人完全无依无靠,甚至可能会成为他们后半辈子的负担。到底什么样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南希和查理是怎样的人?


我单独去拜访他们。就像德奥和莎伦第一次到沃尔夫夫妇家吃晚饭时一样,我也乘着那架狭小的老式电梯升到他们的公寓。电梯是铁门结构,四周的墙壁是未经粉刷的木头,在楼下按一下门铃,南希和查理就会把电梯放下去。来接我的是查理,我说起电梯看着很有年头了,查理就开始给我介绍这片区域的历史。他的声音深沉,语速疾缓有度,没有刻意拖着长腔,稍带点南方口音,听起来像是在低声吟着一首老歌。


“这条街上所有的豪沃特大楼1里都安装了这种老式客乘电梯。电梯是一个叫伊利萨·奥狄斯的老人在1857年发明的。没有电梯的话,高层建筑也不可能得以实现。电梯、钢筋结构和锻铁,这些都是老一代的建筑技术成就……”


电梯直接到达公寓的起居室,起居室正好对着厨房。室内的家具很简单,厨房十分整洁,但里面的厨具看起来像是用了很多年了。在厨房里,我也没看到什么现代的烹饪设备,客厅里也没有电视机,墙上大部分都是书。我还看到几件非洲小物件——雕刻、碗等,分放在一个架子和一张桌子上。最吸引我注意力的是临街的那面墙,那面墙上的窗户都是老式双悬大窗,窗外的街景像是一幅宏大而多彩的拼贴画:各式各样的屋顶、圆式木制水塔,还有修复的仿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如果是在夏天,从这扇窗户望出去,很可能让人产生自己是到了水城威尼斯的遐想。


公寓的最深处是南希的画室,画室的地面是未经打磨的木地板。画架上和墙上是几幅尚未完成的画作,画幅巨大,笔触细腻,让我想起一个个记忆犹新的梦境——人们在高耸的建筑面前越来越渺小,或者被困在了老旧废弃的房屋中。当然,我又想到了德奥那破旧的公寓。


德奥的卧室——被他称为“黑洞”的房间,在起居区和画室之间,里面还是保持德奥生活过的样子,好像在等着德奥回来。沃尔夫一家确实在等他。书桌上依然挂着德奥叔叔的照片,那封自称是胡图人民解放党成员发来的恐吓信也还高高地贴在墙上。


南希和查理是在20世纪70年代搬到这所公寓的。当时,楼下还有一座散发着浓烈油墨气味的印刷厂,soho社区里也都是些废弃的建筑和机械商店。沃尔夫夫妇的一个朋友告诉我,这对夫妇的公寓从来都没变过,这一点跟周围的邻居十分不同。


“这里就是个时间的密室,时间好像凝固了,是70年代中期soho艺术家的密室。”


这对夫妇并没有什么怪异或突出的地方,但当看到他们二人穿着便装走在街上时,我还是感觉到,他们自身也像是一间密室:南希皮肤白皙,有着美丽的金色头发和蓝色眼睛,双腿修长,穿着还是像个艺术学生一般——拖鞋、灯芯绒衣裤,彰显个性的耳环(上面有俄罗斯风格的结构主义图案),头上是一顶松软的文艺复兴风格的贝雷帽。而查理胡须修剪得很整齐,灰白的头发上是一顶普通的巴黎贝雷帽。孩子当然是家庭传统的一部分,对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来说,不要孩子本身就是一项很不传统的举动,同时这也让他们有了更多空间做其他更不传统的事情。在德奥加入到这个家庭之前,他们的生活确实是不同寻常,是充满冒险的。


德奥曾经告诉我,查理对自己的成就都看得很淡。


“如果你问他:‘你是做什么的?’他就会告诉你,‘我也想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查理在普林斯顿大学拿到了社会学博士学位,先后在布朗大学、达尔豪西大学、纽约市立大学研究生中心、威斯康星大学、伊利诺斯大学、卡尔顿学院、纽约理工大学,以及他的母校——位于教堂山的北卡罗来纳大学任教。他还曾经担任过多个社会学协会的主席,组织或是重组过多个协会。他的专业领域被称做“社会影响评价”,主要研究环境影响评估,特别是技术对人类的影响。从以下列举的查理的几项工作就可以看出他的专业成就:他是美国科学促进协会的成员之一,曾参与联合国、美国工程兵、国会技术评估办公室,以及密西西比州和华盛顿州项目的主持研究或提供项目咨询,甚至还曾经参与过总统任命的特别委员会,调查三里岛核泄漏事故1。


现在,查理主要是做咨询顾问,也经常为非洲国家提供咨询。查理说自己是个“革新派学者”。德奥为了让我更好地了解他的养父,曾经给了我查理很多年前写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是关于俄亥俄州的雅典县,查理曾在那儿参加过一个名为“工程和社会”的会议。查理发现雅典县正在进行河水改道,认为当地的情况非常有意思,便试着让与会者关注这个问题,但是效果并不大。查理却也没有因此气馁,他自己进行了一项社会学调查,查阅了大量资料,采访了很多官员和居民。最后,他在文章结尾总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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